省散文學會您現(xiàn)在的位置是:湖南作家網>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文學學會>省散文學會

徐可:站在啟功先生墓前

來源:徐可 《湖南散文》公眾號   時間 : 2018-08-15

 

分享到:

  一

  2006年6月30日,北京西郊,香山腳下,萬安公墓。

  上午,一場樸素低調、不事張揚的骨灰安葬儀式在這里舉行。

  進大門前行十米,右轉,前行二十米,路的右側,就是啟功先生的長眠之地。上午十時,先生生前的至親好友和同事學生一百余人,來到這里為先生送別。先生一向不愿麻煩別人,這最后的告別也沒有驚動太多的人。

  啟功先生的墓地占地三平方米。墓塋東向,前望玉泉,后倚西山;蒼松侍于左,坦途通于右。墓碑黑色,設計簡潔大方,中間有個曲線的凹槽,形似先生一生喜愛的硯臺。墓碑正面刻著逝者的名字和生卒年:“啟功1912-2005”“夫人章寶琛1910-1975”。啟功先生用30年時間實現(xiàn)了對妻子的忠貞。陰陽相隔30年后,他們終于團圓了。墓碑背面刻著先生生前所喜愛的一則硯銘:“一拳之石取其堅,一勺之水取其凈。”先生自號“堅凈翁”,書房為“堅凈居”。碑座上,刻著那篇廣為人知的墓志銘:“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

  在墓塋旁邊一間小小的告別室里,先生的骨灰盒擺在正中的臺子上,兩邊肅立著送別的親人。哀樂響起,親人默哀。啟功先生的內侄雙手托起先生的骨灰盒,慢步走出告別室,來到墓前。莊嚴的佛教歌曲在空中回蕩,悲戚的聲音響起來——“先生一路走好!”“先生保重!”帶著親人們的祝福,先生的骨灰移駐墓穴。兩塊石板封住了墓口,親人們再看一眼逝去的長者,把花瓣撒在了墓座上。

  淚水,順著臉頰悄悄滑落,消失在黃土中。

  二

  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灑下斑駁迷離的光影。偶爾幾聲鳥鳴蟲嘶,映襯著墓園的寂靜。微風吹過,墓旁的松樹微微頷首,墓前的黃傘輕輕晃動?;秀遍g,竟不知身在何處。

  站在啟功先生墓前,遙望西山,回顧先生傳奇般的人生,心緒難平。

  啟功,字元白,亦字元伯,滿族人,1912年7月26日生于北京。他雖為皇族貴胄,但家道早已衰落。他一歲喪父,十歲失去為他啟蒙的曾祖父和祖父,家里就靠寡母和一個未出嫁的姑姑苦苦操持。在曾祖父和祖父的幾位門生仗義相助下,他才得以在匯文學校讀書。但因經濟困難,他中學未畢業(yè)便輟學了,從此養(yǎng)家糊口,背上生活的重擔。但他并未因此沉淪,而是發(fā)憤自學,先后師從賈羲民、吳鏡汀習書法丹青,從戴綏之修古典文學,后來更拜陳垣為師,獲聞學術流別與考證之學。幾十年來他從未懈怠,終成一代大家。他在詩詞、書法、繪畫上均有驕人成就,有“詩書畫三絕”之譽。他的畫作取法自然,明凈無塵,清勁秀潤,耐人尋味,上世紀四十年代就在畫壇嶄露頭角;他的書法博師古人,典雅挺秀,美而不俗,在當代書壇獨樹一幟,自成一家,被人們譽為“啟體”,成為彪炳書壇的領袖;他的舊體詩詞格律嚴謹工整,語言典雅豐贍,意境深遠含蓄,學力深厚堅實,深具古典風韻,享譽詩壇。他學識淵博,對古典文學、語言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歷史學、文獻學、版本目錄學、宗教學等等都有廣泛的涉獵與研究;他是古書畫鑒定專家,尤精碑帖之學,對古書畫、碑帖的鑒定獨具慧眼,見識卓異,造詣很深,幾十年來為整理和保護國家珍貴文化遺產作出了卓越貢獻。

  先生一生成就當然不是這區(qū)區(qū)數百字所能盡述,然而從這樣的簡介中就可以看出,先生有著怎樣波瀾壯闊的人生,有著怎樣璀璨輝煌的成就。著名學者鐘敬文先生曾贈詩啟功先生贊曰:“詩思清深詩語雋,文衡史鑒盡菁華。先生自富千秋業(yè),世論徒將墨法夸。”這樣的博學通儒、國學大師,確實令人景仰。啟功先生如同一部大書,值得一輩子捧讀。

  三

  與先生一生的學術成就、藝術成就相比,人們更敬重的是他高尚的人格。

  人們在談到啟功先生的時候,總是自然而然地要談到他的為人。確實,啟功先生具有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特有的品格特征:正直善良、謙和慈祥、悲天憫人、淡泊名利、虛懷若谷、包容無際??梢哉f,中國文人的傳統(tǒng)美德——仁義禮智信,他無一遺漏。凡是跟先生有過接觸的人,只要他不懷有偏見,無不被先生的人品所感動。

  先生為人至真。他對祖國、對民族、對人民抱有一顆熱誠的赤子之心。他是真誠地熱愛我們這個國家、熱愛我們這個時代、熱愛我們這個社會,真誠地盼望祖國統(tǒng)一、民族團結。他曾賦詩作畫,歡呼香港、澳門回歸;在各種外交場合,維護國家的利益與尊嚴,宣傳介紹祖國悠久的傳統(tǒng)文化。他以一顆博愛之心、憂世之心,密切關心著國家的發(fā)展建設。每當遇到自然災害,他總是踴躍捐獻善款。他誠懇待人,愛憎分明,從不隱瞞自己的真實想法和觀點。

  先生為人至善。他對妻子至愛,對母親至孝,對師長至敬,對朋友至誠,對晚輩、學生關愛至切,和藹可親,悉心教誨。為資助考入北師大的貧寒學生,先生于1990年在香港舉辦書畫義賣,籌集資金160余萬元,設立了“勵耘獎學助學基金”,用于資助和激勵青年學生辛勤耕耘、嚴謹治學。對一切遇到困難的人,他總是毫不猶豫地慷慨相助;有時他的善良為小人所用,他也毫不后悔。即使對小動物,他也充滿愛心,不忍傷害。

  先生為人至堅。“直如矢,道所履,平如砥,心所企。”這是先生喜愛的另一則硯銘,是對“堅”字最好的注解,也是先生道德操守的生動寫照。先生溫柔敦厚,平易近人,實則外柔內剛,內方外圓,剛直不阿。先生幼年失怙,少年失學,中年喪母,晚年喪妻,并曾被打成右派、準牛鬼蛇神,一生坎坷,歷經磨難。他沒有被命運擊倒,不僅頑強地生存下來,而且卓有成就,成為一代大家。先生平素為人謙和,寬厚待人,但為人方正,在原則問題上非常認真,絕不隨波逐流、隨聲附和。我們常見的是他“笑臉彌勒”的一面,我也確曾幾次見過他“怒目金剛”的一面,那都是在對待原則問題的時候。

  先生為人至凈。先生性格灑脫,胸襟曠達,淡泊名利,從不計較個人得失,一生不為金錢所動,不為功名所累。他心地純凈,不摻雜念。對人生的坎坷,他總能以樂觀的精神、曠達的胸懷加以化解,從不怨天尤人。對假冒他書法的行為、對一些人不負責任的議論,他一笑了之,表現(xiàn)得很超然。先生身為帝胄后裔,從不以此自炫,甚至不愿承認自己姓“愛新覺羅”,自稱“本人姓啟名功字元白,不吃祖宗飯,不當‘八旗子弟’,靠自己的本領謀生”。有人戲稱他為“大熊貓”,先生一本正經地辟謠:“我不是大熊貓。大熊貓是國寶,我還有自知之明,哪敢自稱國寶呢?”“寵辱無驚希正鵠”,“何必牢騷常滿腹”,這樣的詩句常常在他的詩中出現(xiàn),表現(xiàn)的正是他寬廣的胸懷。他像一條靜謐的河流,寧靜平和、清澈見底。

  “學為人師,行為世范。”“能與諸賢齊品目,不將世故系情懷。”“評書畫論詩文一代宗師承于古創(chuàng)于今永垂鴻業(yè)標青史;從輔仁到師大兩朝元老學為師行為范不息青衿仰令儀。”先生親自擬定的校訓、書寫的對聯(lián)以及后人敬獻的挽聯(lián),不正是對老人一生道德文章最好的概括嗎?

  四

  啟功先生是2005年6月30日凌晨2時56分去世的。先生似乎特意選擇了這樣一個安靜的時刻,悄悄地走了。

  時光匆匆,轉眼一年過去。盡管我相信入土為安的古訓,可是,當墓穴被兩塊石板封住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心如刀絞。從墓外到墓內只是小小的一步,可兩塊薄薄的石板卻將我們和先生生死相隔。

  在先生人生最后的十幾年中,我有幸隨侍左右,常常拜讀這部大書。十幾年,在歷史長河中只是短短一瞬,可在人的一生中卻是長長的一段。在千千萬萬人中,我是有福了。我悟性不高,至今未得書中精髓;可粗粗翻閱之下,已經獲益非淺。先生高尚的人格時時感動著我,一樁樁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如今回想起來,還是令我熱淚盈眶。我至今忘不了先生手執(zhí)鉛筆為我修改習作時認真的表情,也忘不了先生面對有人以他名義作假的行為、委托我代發(fā)聲明時憤怒的神情;我忘不了先生談到工人下崗、農民負擔時焦急的神態(tài),也忘不了先生手持放大鏡細看我的幼子照片時開心的大笑;我忘不了先生身體健康時每次執(zhí)意把我送到樓梯口頻頻揮動的雙手,更忘不了先生坐在輪椅上雙手抱拳目送我離開時留戀的眼神。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為什么我的胸口常常隱隱作痛?為什么我的心里空空蕩蕩,若有所失?“故人不可見,江水日東流。借問襄陽老,江山空蔡州。”“有人夜半持山去,頓覺浮嵐暖翠空。”古人的一句句悼亡詩,此時讀來更覺心痛。一座大山移去了,心靈的依靠何在?

  還是在盛年之際,先生就為自己提前寫好了墓志銘,并表示“六十六,非不壽”,表現(xiàn)出對生命的達觀。如今,距離“六十六”二十多年了,先生以93歲高齡辭世,是真正的“非不壽”了。按照傳統(tǒng)的說法,應該屬于“喜喪”了。可是,人們?yōu)槭裁催€是這樣悲痛?是多么巨大的一種人格力量,至今令我們感動不已,懷念不已?

  五

  可是,就是這樣一位善良慈祥、深受人們愛戴和敬重的文化老人,卻也遭到某些人的攻擊和詆毀。有人對先生的法書有這樣那樣的非議,有的說他寫得太多太濫了,有的嘲笑他的字是“館閣體”,有的借“收費”說三道四。但他們恰恰忘記了一點:啟功先生從不把書法作為牟取利益的工具。社會上之所以有大量他的書法作品,一方面是因為喜歡他的書法的人太多了,認識或不認識的,懂不懂書法的,都想方設法索求;更重要的,是因為他從來沒有把自己的字當回事,從不以此自矜,從不以書法家自居,從國家領導人到平頭百姓,從學者教授到環(huán)衛(wèi)工人,幾乎是有求必應,免費供應。一些索字者不忍心“剝削”他老人家,或給點吃的,他和大家分享了;或給點玩的,他放在書柜里與朋友共同欣賞;或給點花的,他轉頭就交給學?;蛐枰獛椭娜?。退一步講,就算“收費”的話,也是勞動所得,而且是一位高齡多病的老人勞動所得,又有什么可以非議的呢?

  啟功先生的書法并非登峰造極,批評不得;啟功先生也并非完人,毫無瑕疵。正常的學術批評、藝術探討無可厚非??墒?,那種人身攻擊、造謠滋事是一切正直、善良的人們所不能容忍的,也終究是不能得逞的。事實也已證明,無論宵小之徒如何詆毀,都無損于先生偉大形象、偉大人格于半毫。人們還是一如既往地熱愛著啟功先生、敬重著啟功先生。

  對付這樣的人,還是啟功先生的辦法高明。早在二十幾年前,他就寫下了這樣的詩句:“開門撒手逐風飛,由人頂禮由人罵。”頂禮也罷,辱罵也罷,這一切與我何干?先生已乘鶴而去,留下一群俗人喋喋不休,爭論去罷。

  六

  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

  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

  死者倘不埋在活人的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

  站在啟功先生墓前,六月的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我凝視著先生的照片,先生慈祥的笑容在陽光下格外燦爛,我們似乎又在進行著輕松的對話——心靈的對話。一時間,我竟出離了悲傷。我又一次捧讀著一本大書,對人生多了幾分感悟,對生命多了幾分敬畏,對榮辱多了幾分超然,對得失多了幾分灑脫。

  萬安公墓歷史悠久,環(huán)境幽雅。啟功先生生前的許多友好都先后安葬在這里,想來長眠于此地的啟功先生也不會感到寂寞吧。

  落花無言,人淡如菊。啟功先生去了,可他沒有死,因為他永遠埋在我們這些后人的心中。

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 | 版權所有 : 湘ICP備05001310號
Copyright ? 2005 - 2012 Frguo.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