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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開林:不知天高地厚

來源:王開林 中國作家網(wǎng) 2018年08月16日   時間 : 2018-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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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有句口頭禪,總共六個字——“不知天高地厚”,其氣勢之凌厲足以震懾各路冒失鬼。我就是眾多冒失鬼中的一個。

 

  有一回,父親評點(diǎn)《三國演義》中的人物,他撂下故事,嘲笑董卓筑郿塢,公孫瓚建易京,儲兵儲谷儲財(cái)儲美人,竟然以為足食足兵,自己的地盤就固若金湯,富貴可保,性命無憂,真是蠢得做腳豬子叫。腳豬子就是種豬。

 

  我很想提出一點(diǎn)自己的看法,就說,董卓和公孫瓚搜刮了那么多民脂民膏,他們真要是龜縮在郿塢和易京里面安心過日子,將獨(dú)立王國運(yùn)轉(zhuǎn)自如,多活一二十年應(yīng)該不成問題。

 

  父親顯然比我更有常識,他用反問的方式提醒我:“兵不會叛?谷不會爛?財(cái)不會散?美人不會變成豆瓣醬?”

 

  我鉚足了勁,存心要跟父親抬杠:“他們有的是錢,換兵換谷換美人,應(yīng)該沒有太高的難度。”

 

  父親放下水煙袋,笑道:“你說換就能夠換啊!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無論是在亂世還是在和平時期,郿塢和易京都是超級豪強(qiáng)的眼中釘、肉中刺,絕對要拔除它們,毫無回旋余地,更沒有價(jià)錢好講。董卓和公孫瓚都干過那么多傷天害理的壞事,要收拾他們的人實(shí)在是太多了,他們躲藏在自己封閉的城堡里,白天提心吊膽,晚上噩夢連篇。你講,他們這樣子茍延殘喘,有什么快活可言!”

 

  父親的話有道理,但我還是固執(zhí)地認(rèn)為,像董卓、公孫瓚這樣的兇狠角色,注定是為亂世而生的,要是他們不夠壞,可能會死得更快。父親聽了我的辯駁,不高興了,他的話明顯夾帶著火氣:“天有天道,地有地理,人有人倫,要是他們的如意算盤能夠打成,天道、地理、人倫都會在開水里面翻餃子!”

 

  我決定把抬杠進(jìn)行到底,接著父親的話頭繼續(xù)說:“都講‘善有善報(bào),惡有惡報(bào)’,亂世搞死天下那么多人,他們?nèi)际菒喝藛?”

 

  父親沒有立刻回答我的問題,他重又捧起水煙袋,吧嗒吧嗒,抽了好幾口,然后他回答我:“善人被惡人搞死了,惡人的下場更慘,董卓的肚臍眼里點(diǎn)蠟燭,這就說明了一切。”父親的答復(fù)并不令我滿意,我認(rèn)為曹操也是惡人,但他的結(jié)局是頭痛而死,并未身首異處,明顯要比董卓和公孫瓚好得多,這又是為什么?我們討論到這兒,父親有些倦怠了,他的總結(jié)非常有力:“東漢末期,要是冇得曹操,混亂局面還不曉得如何收拾,被搞死的無辜百姓還會多得多。曹操一半是奸雄,一半是英雄,相比搶占西南的劉備和割據(jù)東南的孫權(quán),他在北方收拾危局和殘局明顯干得更有成效,說曹操與董卓、公孫瓚是一丘之貉,把他當(dāng)成十惡不赦的罪人,你真是目光短淺,不知天高地厚!”

 

  這場年齡不對等、知識不對等、見解不對等的辯論令我印象深刻,銘記在心。只要父親肯跟我討論這么嚴(yán)肅的話題,我就心滿意足了,至于他臨到結(jié)尾的時候像張貼大字報(bào)似的批判我“目光短淺,不知天高地厚”,我一點(diǎn)也不懊惱難堪,也沒有什么挫折感,畢竟我的質(zhì)疑缺乏深度,抬杠缺乏力度,對于這個事實(shí),我愿意承認(rèn)。

 

  還有一回,我在禾坪里陪父親聊天,他問我:《水滸傳》中托塔天王晁蓋是被誰害死的?我想都沒想,就回答是史文恭。父親讓我再仔細(xì)運(yùn)神。我不可能記錯啊!那支射死晁蓋的毒箭上面不是刻了史文恭的姓名嗎?不是他,還能是誰?父親微微一笑,繼續(xù)啟發(fā)我:“要是你是史文恭,武藝高強(qiáng),箭法精準(zhǔn),你會不會在箭鏃上涂毒?史文恭平日說話行事很穩(wěn)重,用毒箭射人這種不光彩的事情,他怎么會明目張膽地做出來,就好像生怕別人不曉得?武松殺人后喜歡蘸著鮮血在墻壁上留字 ‘殺人者武松也’,那是因?yàn)樗X得自己理直氣壯,不懼怕天下人的道義評判。史文恭的情形不同啊,不僅是暗箭傷人,而且是毒箭傷人,武林高手誰會屑于干這種下三濫的事情?就算有人干出了這種下三濫的事情,誰會傻到留名炫耀?”

 

  是啊,史文恭沒必要也不可能主動糟蹋自己的名聲。那么晁蓋究竟是誰射死的?父親見我皺著眉頭,百思不解,又繼續(xù)提問:“晁蓋認(rèn)定射死他的人是史文恭嗎?”我記得晁蓋始終沒有指名道姓,他的遺令是:“若那個捉得射死我的,便教他做梁山泊主!”這句話確實(shí)很奇怪,晁蓋為什么不直接交代宋江:“賢弟接了這山寨之主,替哥哥報(bào)一箭之仇!”父親多次強(qiáng)調(diào)過,宋江籠絡(luò)吳用,結(jié)交天下好漢,架空晁蓋,目的就是要最終奪權(quán)。對于這一點(diǎn),晁蓋忍讓多次后,心里頭打燈籠,一清二楚,因此梁山泊跟曾頭市硬碰硬,他非要親自出馬不可。晁天王的想法很單純,啃下曾頭市這塊硬骨頭,自己就能在山寨中再次樹立威望。想到這里,我就短路了。父親說:“宋江一口咬定用毒箭射死晁天王的是曾府教頭史文恭,卻并不急著為大哥報(bào)仇,這很可疑。他擔(dān)心什么?梁山泊真要是立刻出兵攻打曾頭市,萬一哪位好漢活捉了史文恭,這山寨之主的頭把交椅是讓他坐,還是不讓他坐?讓他坐,宋江以往的努力就全白費(fèi)了。不讓他坐,江湖道義往哪里擺?到那時,眾目睽睽之下,勢必進(jìn)退兩難。所以宋江先要做幾個月甩手掌柜,等山寨運(yùn)轉(zhuǎn)不靈了,在吳用的攛掇下,眾位兄弟跑來哭著喊著求他做山寨之主,主持日常事務(wù),這樣他就可以謙讓一番,然后再順?biāo)浦邸D阆胂?,宋江把山寨的頭把交椅都坐熱了,無論以后誰捉到史文恭,晁蓋的遺令都注定執(zhí)行不了,也沒人敢去強(qiáng)行接位。后來,盧俊義生擒了史文恭,宋江假模假樣又要讓位給他,盧俊義早已看穿了宋江狡詐的心機(jī),自然更不會收下這顆定時炸彈了。”

 

  我聽完父親的分析,腦袋里突然靈光一閃,莫非是宋江指派手下用毒箭伏擊了晁蓋,故意栽贓到史文恭頭上?我被自己的這個大膽的懷疑嚇到了,真要是這樣,宋江就太陰毒了,他的假仁假義已玩到無以復(fù)加的地步。父親見我若有所疑、若有所悟的樣子,就揭曉了謎底:“我看過金圣嘆批點(diǎn)的《水滸傳》,他就斷定晁蓋是宋江害死的,他標(biāo)明了許多疑點(diǎn),晁蓋義薄云天,臨死之前,他也懷疑宋江才是幕后真兇,所以不肯指定宋江為山寨之主。宋江表面上仁義道德做得逼真,實(shí)際上心狠手辣,逼上梁山的人,有些根本不是被官府逼迫的,而是被宋江逼迫的,秦明最典型。宋江害死了秦明全家,又把花榮的妹妹許配給他,這種事他干起來得心應(yīng)手,輕車熟路。說白了,晁蓋是宅心仁厚的綠林大哥,愛護(hù)小弟,不胡亂殺人,宋江是玩弄權(quán)術(shù)的陰謀家,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金圣嘆斷定宋江是幕后真兇,把這個謎案破解了,我覺得他的判決詞很有說服力。”

 

  這一回我跟父親討論《水滸傳》中的疑問,可謂步步深入,令我腦洞大開。那天他談興好,我的配合也不差。但臨到收場時,我還是打了個大漏勺,我說:“晁蓋的幾個鐵哥們,劉唐、阮氏三兄弟肯定都看清楚了宋江的心機(jī),也肯定都懷疑過宋江對晁蓋下了黑手,那他們還留在山寨里,跟宋江稱兄道弟,心里就一點(diǎn)都不覺得羞愧嗎?”

 

  父親擱下水煙袋,看了我一眼,又看了近處的那棵開花的梨樹一眼,對我說:“那個‘義’字很難百分之百當(dāng)真,親兄弟都會米湯開坼,何況結(jié)拜兄弟。劉唐和阮氏三雄還算好的,他們對晁天王忠心耿耿,沒有背叛過他。軍師吳用就不同,他審時度勢,完全倒向宋江那邊,公孫勝最滑頭,到了關(guān)鍵時刻,兩邊都不得罪,請假探親,溜之大吉。人心隔肚皮,‘義薄云天’這四個字,寫起來容易得很,做起來就太難了!”

 

  我覺得到時候了,就亮明自己的態(tài)度:“假如我是劉唐,或者是阮氏三雄之一,在梁山泊看到晁天王被宋江暗算,我一定要挺身而出,為他討個公道!”

 

  父親哈哈大笑,他將喝到嘴里的茶水都噴在地上。接下去,他講的那句話至今仍回響在我的耳畔:“你手上毫無證據(jù),就這樣沖動,究竟是活膩了,還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不知天高地厚!”

 

  這句話我解讀過許多回,當(dāng)年,父親肯定不是存心斥責(zé)我,也不可能夸獎我愚勇可賈,或許他是在批評我頭腦簡單,莫測江湖深淺,不識人心險(xiǎn)惡,光憑著血?dú)庵潞土x氣之勇,是不可能立足于山寨,立足于社會的,必要的示弱和難得糊涂才是生存之道。至于晁天王的含恨而死,就只能付諸后人的評說了。史文恭的冤情更重,卻無法博取到讀者的絲毫同情。我除了嘆息,還是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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