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xué)湘軍動態(tài)您現(xiàn)在的位置是:湖南作家網(wǎng)>文學(xué)湘軍動態(tài)

萬寧:躺在山上看星星

來源:萬寧 《中國作家·文學(xué)》2018年第8期   時間 : 2018-08-22

 

分享到:

   一

 

窗外是瓢潑大雨,林嵐的眼睛越過正在講話的縣委書記謝一民,穿過對面的落地窗,望向遠處,她甚至長噓了一口氣,心里對會前把窗簾拉開的人充滿感激。此刻,那些重重疊疊的山巒,墨黛凝重,云煙翻涌,近前的雨水呈瘋狂狀,往玻璃窗上撲打,一陣一陣地,匯成一股股水流,時不時花了人的視線,看著這雨,林嵐心口發(fā)緊,今天是周五,這雨下得真不是時候。

縣里關(guān)于脫貧攻堅的協(xié)調(diào)會,開過多次了,下邊反映出來這樣那樣的問題,一個又一個,縣長石在研眉頭擰得緊緊的,所有的人都低著頭,在黑色筆記本上作記錄,脫貧工作對于鄉(xiāng)村還真不是一兩句話、一兩筆資金就可解決的問題,更不是幫著建幾間房,送點錢就能解決的事。鄉(xiāng)村長久以來浸透著他們固守的思維方式,在天地良心公平公正前,有些扶貧,居然激起個別群眾的憤怒,說是有違祖訓(xùn)縱容了懶漢,天天游手好閑,反而可以不勞而活,說怎么可以幫扶懶漢。這些意見在林嵐耳朵里聒噪著,上面要來檢查,不在貧困村立起幾棟房子,種幾片果林,怎么說得過去?工作就是這樣,按上面提的要求,落實到下面,滿意買賬的少,苦就苦了做事的人,立在中間,明明茫然,卻不能做出茫然狀。扶貧要精準,鄉(xiāng)村要避開等、靠、要。這句話上上下下經(jīng)常說,此時書記謝一民又在強調(diào),他眼睛朝望著窗外的林嵐瞟了一眼。林嵐趕緊低頭,捏著筆像模像樣地在筆記本上寫著字。

早幾天,林嵐去了市里大領(lǐng)導(dǎo)蹲點的羅潭村,一片畦地的土基上,整整齊齊地建起了十幾棟紅磚房,結(jié)構(gòu)一模一樣,當(dāng)時她想都沒想,從幾個角度拍下幾張照片,并寫上建設(shè)美麗鄉(xiāng)村發(fā)到朋友圈里,結(jié)果遭到好多人吐槽,有位定居國外的同學(xué)留言: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你們分明是在破壞鄉(xiāng)村,農(nóng)戶座落在不同的山頭田埂,才是鄉(xiāng)村,鄉(xiāng)村屋舍怎可整齊劃一,反對鄉(xiāng)村城市化!這個社會,在任何時候都不缺少指手畫腳的人,他們指望鄉(xiāng)村原生態(tài),可是自己卻又要逃離。當(dāng)然面對各種置疑,林嵐應(yīng)對的方式是刪除所發(fā)的內(nèi)容,她的身份不容她爭辯,不過,說到底是她還沒有進入角色。

 

 

 

林嵐來青水縣任副縣長不到三個月,她之前是大學(xué)里的教林園設(shè)計的教師,幾個月前,她評正教授失利,情緒低落,一張關(guān)于招考縣處級干部的啟事,也不知是誰丟在了她辦公桌上,她安安靜靜地看著,內(nèi)心卻在翻江倒海,她抬頭望著格子間的同事,每天上課下課,面對總是青春的臉龐,每年每年說著類似的話,說是在傳授知識,而這些知識在他們今后的工作或是生活中,能用多少卻是未知。一抹夕陽照在她座位上,這抹夕陽似乎已洞見若干年后自己的樣子,她突然覺得乏味,她想過一種與現(xiàn)在不一樣的生活。那刻,她毫不猶豫地給她碩士導(dǎo)師,目前在藍山市任副市長的謝存明發(fā)信息,說自己想考今天報紙上那些個職位,可以不?沒想到謝老師馬上就回話了:可以試試。謝老師是從省高??嫉绞欣飦淼?,屬無黨派人士,目前管工商聯(lián)一塊,正春風(fēng)得意著。在高校做學(xué)問苦,退到政界也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林嵐看到了自己的優(yōu)勢,高學(xué)歷,無黨派,又是女性,如果自己還是少數(shù)民族,那就是傳說中的“無知少女”,只可惜她祖祖輩輩都是漢族,除此之外,她仍然有優(yōu)勢。她在那刻是真的想告別講臺,去開始一種新的職業(yè)。

她也沒有想到會如此順利。她居然就考上了,只是她的老公郝民很不高興,說她神經(jīng)病,好好的老師不當(dāng),去做公務(wù)員。得知她被分到青水縣時,氣得跟她拍桌子,“妮妮怎么辦?”他推了推眼鏡框,“你去那么遠,妮妮怎么可以不要媽媽陪?”林嵐嚇了一跳,她沒有想到郝民反應(yīng)如此激烈,她讓臉上盡量保持微笑,不敢把沖到嘴邊“有你啊”的話說出來,而是說“我爸媽會照顧好的。”但話里沒有藏住心虛。郝民當(dāng)然也沒再說什么,因為妮妮一直由外婆帶著,他們兩口子對妮妮徹底放手,自己沒帶,講起話來底氣不足,本來郝民想,妮妮上小學(xué)時,父母多陪陪,哪知林嵐鬧出這么一出。

到了縣里,林嵐像是被人架了起來,所做的事所講的話,都有人幫忙導(dǎo)演,一個會議下來,她拿著她剛剛在臺上念的文件,嚇出一身冷汗,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照念了。辦公室總有人把她的工作行程安排好,有時她也會刪掉一些,但一些規(guī)定動作是必須完成的,她突然能懂得,人原來有很多不得已,她被框住了,問題是她不能在郝民面前發(fā)牢騷,發(fā)了,他肯定會給她一個白眼,丟下一句:自找。好在林嵐所面臨的工作她還有新鮮感,走在鄉(xiāng)村,住在山區(qū),她會覺得精神抖擻,而且從周一至周五她逃離家庭,又過上單身生活,她確實有些小欣喜。

 

今天是回家的日子,除了思念妮妮,這個周末她必須回家,因為明天是婆婆七十大壽,老公早己訂好餐,兩邊的親戚都會來祝賀,平??梢匀毕?,但這個日子林嵐無論怎樣都不敢不到場??墒?,此時的雨,氣勢洶洶,下得人心里長草。

會議在五點一刻結(jié)束。

林嵐撐著傘往辦公樓后邊的宿舍走,顧不上皮鞋里的水漬,嘚嘚地上樓,在房間里拿幾樣?xùn)|西,下樓坐車經(jīng)過辦公樓前坪時,除了雨聲,一片空寂,剛才的喧鬧仿佛不曾有過,她愣愣地望,想這些人走得真快。剛剛開會的,只有兩三個本縣人,其余的全部來自市里,周末了,誰不歸心似箭?林嵐抿了抿嘴唇,心里兀自悵然。

司機小鄧不理會林嵐的情緒,他想早點趕到市里去,所以踩著油門,濺出一路水花。天在瞬間黑下來,車燈照射下的雨,像一根根斜線,撲向前面的擋風(fēng)玻璃,公路兩邊的山巒,如同黑色鬼魅,林嵐沒來得及提醒小鄧慢點開,手機在手上振動起來,一看是縣長石在研的來電。林嵐不自覺地正襟危坐,然后接聽,還沒說話,聲音就沖了出來:“喂,你趕快調(diào)頭,回縣里,市里7點半召開防汛電視電話會議,你馬上趕往會場。”

“小鄧,下一個匝道調(diào)頭,去電信局。”

車在路上仿佛遲疑了一下,盡管有千般的不愿意,但車子還是毫不猶豫地往前邊的匝道口開下去。

電信局的電視電話會議會場,稀稀拉拉的,沒坐多少人,宣傳部部長田小壯在不停地打電話,很顯然,他在調(diào)度人馬,喊人來開會,電視電話會的會場,市里方方面面的領(lǐng)導(dǎo)是可以看到的,人坐滿是首要的,其次,縣里的主要領(lǐng)導(dǎo)坐了哪些人,是會通過影像傳到市里,所以開會前五分鐘時,石在研端著水杯夾著個黑色筆記本坐到了座位上,他扭轉(zhuǎn)頭,看后邊的與會人員,好家伙,機關(guān)里什么人都來了。石在研明白這是為了要把座位填滿,即便這樣,后排還是空了一些位子,他皺了皺眉,正要發(fā)話,前方電子屏來圖像了,接著同期聲也傳來,會議開始了。

這是一個臨時的緊急會議。

連日來全市頻降大雨及暴雨,城市內(nèi)澇,境內(nèi)河水大漲,多地山洪爆發(fā),為此,市委市政府要求各縣市區(qū)抓好防汛抗災(zāi)工作,提出了具體的要求,比如要加強會商研判、組織群眾轉(zhuǎn)移、保護基礎(chǔ)設(shè)施、加強隱患排查等等,市里幾位大領(lǐng)導(dǎo)都在會場,并輪流作了指示。窗外的雨作為背景,以示嚴峻,林嵐背心窩里微微冒汗,她有些緊張,她抬頭環(huán)顧四周,除了本地領(lǐng)導(dǎo)統(tǒng)戰(zhàn)部長、宣傳部長及一名管教育的副縣長,就只有她與石縣長,林嵐想難道其他人沒有接到會議通知?她心里打鼓,工作這么具體,明天肯定要下鄉(xiāng)。

會議一散,石縣長在會場就開始布置任務(wù),明天大家兵分五路,去鄉(xiāng)鎮(zhèn)去督促防汛抗災(zāi)工作,會議開到夜里十點,走出會場,林嵐回望著電子屏上明天的工作分工,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氣還沒嘆完,口袋里的手機振動了,是郝民打過來的,“喂,怎么還沒到?”林嵐用手掩著嘴,嗯嗯地拖了幾聲,才說:“回不來啊,臨時召開防汛工作會,明天要下鄉(xiāng)。”

郝民那邊一片寂靜,然后是掛斷電話的嘟嘟聲,林嵐怔怔地望著夜色。

 

 

第二天早上八點,縣政府門口,林嵐正準備坐進自己的車里,跟石縣長跑的小于走過來,他指著邊上一輛吉普車,請她過去坐。后車門開著,林嵐正要往上跨,見石縣長已經(jīng)坐在副駕室,他望著她,“我們的車,底盤都太低,下鄉(xiāng)沒走兩步,就會走不動,更何況我們今天是奔赴災(zāi)區(qū)現(xiàn)場。”他拍了拍車靠墊,說“這是武警的車,我們借來用用。”

說著車子就開始駛向通往羅霄山脈的古羅鎮(zhèn),林嵐望著窗外的雨,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石縣長在閉目養(yǎng)神,冷不丁他問:“你去過古羅鎮(zhèn)嗎?”

“沒,還來得及去。”她停頓了一下,“主要是知道縣長會帶我去。”石縣長回頭看了她一眼,嘿嘿地笑了幾聲,“你哪像老師啊,嘴這么滑。”

林嵐臉有些熱,她不能斷定自己是否臉紅了,她只能讓臉皮繼續(xù)厚下去,“這不換了新環(huán)境,想學(xué)著拍馬屁,卻總是拍得不到位,還讓人笑話。”

“其實當(dāng)個老師多好,干嗎跑到這來瞎折騰?”

“人類有個通病,就是對未知的事都想嘗試。”

……

閑聊中,車已在山里蜿蜒,窗外滿眼蒼翠,只是這些蒼翠水滴滴的,山澗溪水嘩啦啦地奔騰,緊靠山巖的路旁,時不時有山頂或山間的流水直掛而下,如同瀑布,林嵐哎了一聲,“這山上,會不會來山洪?”

車內(nèi)一片寂靜。

車外山道崎嶇,水聲大肆喧嘩。

“離古羅鎮(zhèn)還有多遠?”石在研抬頭望著山頂落下的水柱,面色凝重,“往前趕吧,有山洪也不會來得這么快。”

“快了,還有十里的樣子,”司機盯著前方,“這里地勢高,水是往下走的,沒事的。”

林嵐捏著手機,手心里是一層層的汗,她不想看雨,低下頭看手機,家人群里親人們對婆婆的祝福,一潑又一潑,她趕緊也發(fā)去祝福,她怕等下一忙給忘了,同時她告訴大家,自己正往古羅鎮(zhèn)的路上,隨時會遇上山洪。她隨手拍了兩張圖發(fā)過去,再附上衛(wèi)星定位,她對老公說,假如我失蹤了,來這里收尸。想想今天是婆婆的生日,這個玩笑發(fā)過去,后果無法想象,于是她改成:假如我失蹤了,來這里找我。消息一發(fā),群里的人瞬間寂滅,再不見一個人說話。林嵐怕老公罵,趕緊退出來,抬起頭茫然地望著山野,近前一棵一棵的樹干一閃而過,從樹干間的縫隙看去,密密的植被遮蔽了陡峭的溪谷,而水流的差落在急緩中顯現(xiàn)一切。

車子開始下坡,隨著下坡的進度,視野在一點一點開闊,見梯田見菜地還見零星的房屋,雨也似乎小了一些,走在鎮(zhèn)上公路時,看見水田、瓜田、菜地全浸在水里,路上幾乎沒有往來車輛,從山里奔騰而來的水匯入羅水河,又急沖沖地往前奔,滿滿的河水隨時有溢出河床的可能,車在堤上跑,林嵐的臉白得像一張紙,她不敢說任何話,一心只想著這截路快點跑完。倒是真的到了一個岔路口,車從堤上斜沖下去,拐向了鎮(zhèn)政府。

林嵐又一路回望,想河水溢出來,這個鎮(zhèn)那肯定要被浸泡,只是到時,人往哪里跑呢?她不敢把這個問題問出來,她心里知道,這不是一個副縣長該問的話,別人聽了,除了嘲笑,還會認為她幼稚,更會動搖軍心。沉默是最好的武器。她想水來了,又不是淹她一個人,到時縣長往哪跑,她也往哪跑,怕什么。這么想著,車就到了鎮(zhèn)政府。

院子里異常安靜,門口沒有一個人迎接,兩輛車子在坪里停好,石在研從車上下來,抬頭望了望四周,臉色極度難看。林嵐撐起傘,站在坪里,她穿著一條黑色中腿褲,一件有衣領(lǐng)的T恤,腳上一雙crocs的塑料涼鞋,站在雨中,她沒有把傘移過去,而是把眼角的余光移過去,T恤與長布褲,腳上踩了雙運動鞋,她嘴角微微扯動一下,便跟著穿著這身衣服的人邁向鎮(zhèn)政府辦公樓。

樓道里撲來一股朝濕的霉味,林嵐沒來得及掩鼻,“唔啊、唔啊”的啼哭聲從一間敞開的辦公室里傳來,他們走進去時,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在給一個五、六個月的嬰兒穿衣服,桌上扔著換下的衣物,奶漬一片。女人見到來人,緊張得手忙腳亂,“突然回奶了,”她抬起頭,繼續(xù)說:“不好意思,馬上就好。”

林嵐很想伸手把這孩子接過來,但她沒有,她的身份不讓她這樣做,她站在縣長后邊等著。小家伙放進搖窩里,看著一行人,情緒似乎有所好轉(zhuǎn),開始“咿咿呀呀”自娛自樂。

縣長瞅著辦公桌上的工作牌,“你叫夏花花?夏副鎮(zhèn)長?”石在研雙目盯著站回到辦公桌前的夏花花,“上班怎么可以帶孩子?”

夏花花鼻尖上沁出細細汗珠,“今天是周六,帶孩子的阿姨休息,臨時接到通知要值班,我只能帶孩子來,”她抬起頭,挺了挺胸,撅起嘴,又補了一句;“我還在哺乳期。”

石在研頓了頓,他意識到責(zé)問她毫無意義,可是他沒法停下他的咄咄逼人,“鎮(zhèn)里的其他人呢?”

夏花花的鼻尖依然冒汗,“鎮(zhèn)長在家保胎,書記帶人在王家灣協(xié)助村民轉(zhuǎn)移,”石在研猛然記起,這個鎮(zhèn)的女干部幾乎都生崽去了,因為二胎政策,生孩子的扎堆,他面無表情看著夏花花,耐著性子聽她說,“王家灣上游的羅溪水庫告急,所以一大早他們趕往王家灣了,要我一個人留守,書記還交代,你們不要過去了,山洪喊來就來,隨時有生命危險。”

最后一句話戳到石在研的脊梁骨上,他挺了挺,眼睛盯著墻上古羅鎮(zhèn)的行政地圖,盡管心里是認可鎮(zhèn)黨委書記的做法,可是他石在研既然來了,不去一線,那是孬種,以后怎么好意思坐在臺上講大道理。他悶聲悶氣,看著地圖,看羅溪水庫周邊的村落,除王家灣村,還有羅家坪村,也在水庫下游,他沉思掂量時,進來三個人,為首的邊說邊拱手,“石縣長,對不起,接到知通,就從縣城火速趕往,無奈車況不好,熄了幾次火。”

石縣長沉著的臉拉得老長,夏花花指著來人,“這是我們鎮(zhèn)黨委副書記古河里。”然后也對另外兩人進行了介紹。林嵐早聽人說了,如今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基本上住在縣城,而縣里的干部,又基本上住在市里,如此這般,還可依次類推,所以,到了周末,很多機關(guān),幾乎就空巢了。

“好!你們來的正好!我們先去看看河堤,然后一起去羅家坪。”

石縣長說著就往外走。

幾經(jīng)奔跑,車子最終丟在一段公路的斷崖邊。古河里說必須在山脊上行走,否則山洪來了,跑都跑不贏。山脊上有的地方有路,有的沒有,而且雨一直在下,時大時小,林嵐開始還打著傘,走了一陣后,傘僅僅是個道具,完全不具備遮雨的功能,林嵐全身濕透,頭發(fā)粘在頭皮上,以至不停地用手抹著水珠。石在研看著她,幾次想開口,要她別去了,可終究把話咽下去。荒郊野嶺的,大家只能抱團,丟下誰,都是一種危險。走在山的脊背上,俯視下去,山失去了高昂與挺拔,它只是匍匐在大地上,以四散的姿態(tài),靜靜地趴著,脊梁骨以細線的形式,起伏略帶僵硬,卻延綿得無窮無盡。說它僵硬,山脊多是巖石構(gòu)成,盡管周圍長了植被,但堅硬的巖石時不時裸露。石縣長走得飛快,跟在后邊的人同樣飛快,林嵐沒辦法飛快,她踩在山路上,腳被巖石硌得喔痛,加上濕滑,腳指頭一齊往前擠,腳掌兩側(cè)勒得緊緊的,箍出一道紅印子。她的苦還不能與人說,這里沒有她可以依靠的人,盡管有一群人,她必須獨自承受。幸虧石縣長停在那看山下的村莊,古河里站在他旁邊,在山風(fēng)的吹動下,指手畫腳顯得格外賣力。

順著他們的目光,林嵐也望過去,這一望便讓她驚呼起來,“天啊,”她用手抹著臉上的雨水,“這是哪?這么美!”

山下一畦平地,白墻黑瓦的古建筑,成片成片地落在長滿青苗的水田間,中間一條溪水,從山這邊流到山那邊,彎彎曲曲地,從村中間招搖過市。

“這里是王家灣。”一直跟在林嵐后面的小伙子說。

在山頂繞了幾個圈,中午時分,他們一行人到達羅家坪。途中,石在研對山坡上的高壓電線、供水管道、基站,向古河里詢問,洪災(zāi)來了,這些來自垂直管理或跨區(qū)域管理的基礎(chǔ)設(shè)施誰來維護?還有沖毀的省道國道,如何保證在第一時間通知他們。林嵐邊聽邊佩服石縣長,看似走馬觀花,其實是在用心想事,時時對重要地段進行巡查,對隱患逐一排查。

羅家坪的村委與學(xué)校都建在山坡上,他們到達時,學(xué)校與村委會里已有部分村民,有村干部說,本來都在這了,這不,要吃午飯噠,又跑下山回家搞飯去了。

石在研四處看了看,古河里與縣防汛指揮部抗旱指揮部聯(lián)系,羅溪水庫暫不會人為泄洪,但怕山洪,在雨沒停之前,村民必須轉(zhuǎn)移到高處。于是,村委會的廣播又響起來,要大家馬上回到學(xué)校來。林嵐站在村委會坪里,看到村民們陸陸續(xù)續(xù)從屋里匯聚到村道上,挎著大包小包的,手里提桶的,端盆的,吆喝喧天的,往這邊跑來。這些人一到,空氣里立馬有了食物的氣味,包谷的,各類米粑粑的,林嵐望著空氣,吞下涌上來的口水。古河里似乎聽到了她肚子的咕咕叫聲,在村委邊上買了幾盒方便面,就著剛剛燒開的水,端到大家面前。林嵐扶起筷子,居然吃了個精光,甚至還想來一碗,好在古河里拿來幾個熱氣騰騰的包谷,林嵐也不客氣,感覺不啃下它,心里會發(fā)慌。古河里在忙活時,嘴里不停地念叨,“對不住啊。”石在研揮著手,“非常時期,能飽上肚子,已屬不易。”

一個縣長下到鄉(xiāng)村,怎么著都會有幾碗土菜招待,可是今天,誰都顧不上了。石在研唆下方便面就去了隔壁的學(xué)校,村民們好像都已吃過午飯,落腳在每間教室,情緒里興奮占多數(shù),大人閑聊,孩子打鬧,場面甚是熱鬧,有幾間教室里,居然有幾桌牌,看牌的人里三層外三層,安靜與喧嘩輪流坐莊。

走過一圈后,石在研說:“我去村里看看,你們只是廣播,肯定還有村民待在家里。”他說話時,林嵐一個噴嚏沖了出來,石在研看了看她,全身淋透了,他皺了皺眉,“你就別去了,去換身干衣服,別感冒了。”

能說出下屬想要說的話,肯定是個好領(lǐng)導(dǎo)。

林嵐被人帶著去換衣服,只是衣服擺在她面前時,她猶豫再三,不知該穿還是不穿。給她衣服的女村干部說:“保證干凈,你換上,我們一會就把你的衣服烤干。”

林嵐穿上后,本想找個鏡子看看,可是哪有鏡子呀,于是稀里糊涂地就出去了,想著只是穿一會,況且她還一不做二不休,脫了打腳的涼鞋,穿上她們拿來的軍跑腳,在學(xué)校各處走了走,跟校長與幾位老師交談,有老師給她拍照,她也隨他們拍。

下午兩點的時候,雨停了,云也散開,所有的人噓了一口長氣,石縣長喊來村支委,坐下來仔細聽情況,一聊就是兩小時,天近黃昏,才啟程往回趕,又要走山路,林嵐想哭,但她沒有哭的資格,她只能跟隨。有幾位村民主動請纓,帶他們抄近路,七拐八拐,在山脊上轉(zhuǎn)悠,林嵐在一些地段發(fā)現(xiàn)城墻,城墻被樹木、茅草遮蔽,殘存的泥墻上,有內(nèi)大外小的長形方孔,站在城墻邊,外是連綿不絕的群山,內(nèi)是石坪、石階,以及磚木結(jié)構(gòu)的建筑群。村民說這是王家灣的古城堡。雖然破敗得看不清原貌,山風(fēng)戚戚中,它們的沉默不代表這里沒有發(fā)生過故事。林嵐驚訝山野中會隱藏這些神秘,她在心里一路感嘆,想著下次一定要與村里的老人們聊聊,聽他們說說古羅鎮(zhèn)里所有村落的過往,如此唏噓時,她聽到眾人興奮地歡呼,一抬眼,見到了他們的車,在路旁懸涯邊的空地上,沐浴著清新的空氣。

 

 

這晚,深夜12點多,林嵐回到家。

老公郝民睡在床上,抬了抬眼,嘟嚷著:“這個時候回來,干啥哈?”林嵐不管他的嘟嚷,沖上去,一把抱住他,總歸是自己的老公,一星期不見,怎么都要抱一下。郝民也有回應(yīng),他把頭埋進她的頭發(fā)里,可是瞬間他就推開她,“你干啥啦?一股子餿味。”林嵐抽了抽鼻子,想著今天自己又是淋雨又是出汗,不餿才怪,可是郝民說自己,她不干,偏要湊過去,“怎么啦?就開始嫌棄俺們鄉(xiāng)下人?”郝民四處躲閃,他縮在床的一角,舉起雙手,說:“真不是嫌棄,是鼻子受不了。”弄得林嵐不得不確信那味兒的濃重,丟下他沖進浴室。

洗好弄好,背貼著床,骨架子就散開了,林嵐上眼皮與下眼皮一下子粘住了。郝民卻在這時湊過來,小狗樣在林嵐身上蹭來蹭去,林嵐瞇著眼推開他,嘟嚷出一句“不行,這幾天正是危險期。”就翻身睡去。郝民嬉皮笑臉的,又拱上去,“人算不如天算,懷了,我們生個二胎。”林嵐頭皮一麻,一腳揣過去,摟起毯子就往妮妮房里跑,“要生你去生,男人做個爸,幾分鐘的事,幾多容易,我不陪你。”

其實之前與郝民商量過,不生二胎,好好把妮妮帶大,當(dāng)時郝民盡管不愿意,但必須面對現(xiàn)實,岳母岳父早說了,他們不會再帶,而自己的父母身體非常不好,根本就指望不上,想著要把兩個孩子從幼兒園、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培養(yǎng)到工作直至結(jié)婚,自己頭就大,況且還沒有想其間的意外情況,譬如老大人家成績好,要求留學(xué),作為家長能拒絕嗎?送了老大留學(xué),老二即使成績不咋地,他也有理由要求要到外邊去看看,到那時,倆老骨頭只有被啃的分,日子過得緊巴巴,仿佛活著就是為了他們長大,自己的人生意義完全不存在。

林嵐不想沒有自我地度過一生,都是一輩子,自己得活出自己的味道來。有時,林嵐也會撇著嘴,故意氣郝民,“你如果像林蒙老公那樣有錢,莫說二胎,我三胎都會生。”林蒙的老公叫言詠,藍山市的房產(chǎn)商,他家生個孩子,保姆請了三四個。

林蒙是林嵐的姐姐,大她七八歲,都四十五了,今年生了個龍鳳胎。林嵐說她瘋了,為了生孩子,簡直不要命。好在她命大,林嵐永遠都記得姐姐躺在產(chǎn)房里奄奄一息的笑容,那是向死而生后的笑容,像如釋重負,卻分明又是一種勝利,看得林嵐心口絞痛。

攤上有錢人家,人生其實是另一翻苦。盡管林蒙從不說,可是從她的眼神里,她目光的追隨,是能知道她的世界并不全是外人的那些羨慕。

這一覺,林嵐沉入海底。

醒來時,女兒妮妮挨在身邊,低頭看著童話書,窗外一縷陽光沐著她的臉,幾乎透明的肌膚上,細細的茸毛在光影中生機勃勃,林嵐伸手攬過去,使勁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妮妮扔下書,環(huán)抱著媽媽,頭朝客廳,“爸爸,媽媽醒了。”

郝民跑過來,嘻嘻地自個兒笑,又自個兒說,“這下好了,我家出了個名人,”林嵐用臉在女兒身上蹭,朝郝民翻了個白眼,郝民還是自顧自地傻笑,看林嵐的神情愈加怪異,還一個勁地搖頭,說:“你也敢穿。”

林嵐下巴抵在妮妮肩上,眨巴著滿是眼屎的眼睛,“哎,你有屁就放,干嗎呢?”

郝民舉著手機,打開一幅照片,送到妮妮面前,“妮,看看,這是誰?”妮妮偏著頭,看了一秒鐘,便驚愕地回頭望著林嵐,“呀,媽媽,你這是在干啥?”

林嵐把頭湊過去,她看見照片里自己正與人談笑風(fēng)聲,不同于平常的是她的裝扮,她穿著藍布鑲了點花邊的斜衩罩衫,一條藍布褲子,腳上一雙黃色軍跑鞋,獨與這身衣不搭調(diào)的是頭發(fā),齊耳的螺絲圈過于洋氣地中分下來,倒是這身衣服讓她格外秀麗,而且從側(cè)面拍攝過來,這是林嵐最美的角度。

“哎,昨天去羅家坪村,一身濕透了,村里女干部拿來的這身衣服,有什么好稀奇的。”林嵐解釋著。

“問題是這事情鬧大了,你看看,朋友圈里都刷爆了,點擊上十萬了,都上騰訊新聞了,標題為:最美女縣長。”話說完了,郝民的嘴還在咂巴。

林嵐想事情真的鬧大了,第一個不高興的肯定是石在研,她把他的風(fēng)頭全搶了,況且自己在整個過程中,就是一個打醬油的,可有可無的人,盡管這事不是她林嵐整出來的,但風(fēng)頭林嵐出了,沒有責(zé)任也有責(zé)任啊。正思量該如何跟石縣長解釋,林蒙打來電話,還沒講話,就笑個不停,“嵐啊,你這個美女縣長,微信里全是你的照片,都刷屏了,美得你姐夫忍不住與人說,這是他小姨子,別人說他吹牛,哈哈,如今講真話,大家都以為是假的。”林蒙還在笑,“人要出名,門板都擋不住,穿了件村姑衣裳,一下子就網(wǎng)紅了,哎,你姐夫要請你吃飯哩。”

姐夫請吃飯,林嵐吃得多,不過多半都是跟著父母蹭吃,而專門請她,倒是從來沒有過。林嵐與父母住在姐夫開發(fā)的樓盤里,在一棟樓的一個單元里打著對門,如同一家,又各自有自己的空間,在兩個女兒中,父母照應(yīng)多的是林嵐,除了她是滿女,還應(yīng)驗了一句老話:爹娘痛背時崽。在他們眼里,林嵐郝民只有一點死工資,又怎么能夠把日子過漂亮,所以他們明里暗里地補貼著。姐夫喊吃飯,其實是家人團聚,又正好孝敬了老人,逗樂了孩子。

這天中午亦是如此,只是姐夫居然要與林嵐合影,郝民看著看著也來一出,說:“你與我老婆合影,那我要抱著你的兩個小崽子拍一張。”

郝民坐在一張?zhí)珟熞紊希皇直б粋€,嘖嘖著,“呀,此生何求?一兒一女。”

林嵐喝著湯,腳卻被邊上的林蒙踢了一下,“趕緊生吧,趁著還年輕。”

林嵐望著林蒙,撇了撇嘴,“養(yǎng)那么多干啥,我又沒家產(chǎn),等著他們來瓜分。”林蒙又是一腳踢過來,并且橫了她一眼,“嵐啊,怎么什么話到你嘴里,就格外難聽。”

姐夫倒是習(xí)慣了,他起身,說隔壁還有客人。他走了,仿佛就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家人聚會,他在時,倆老人寡言,林蒙常常欲言又止,只有林嵐東一棒子西一錘子,像是指桑罵槐,又像沒心沒肺。媽媽老擔(dān)心她這張嘴,火車樣,四處亂跑,林嵐嬉皮笑臉的,摟著媽媽,“有啥好怕的?你怕什么呢”媽媽有時狠勁地擰她一下,林嵐夸張地尖叫一聲,“干啥咧,親人在一起,干啥不能暢所欲言?”

其實不能暢所欲言的原因出在姐夫身上。

林蒙當(dāng)初要嫁給姐夫言詠時,家里極力反對,大了林蒙五歲,沒個正經(jīng)學(xué)歷還沒正式工作,用爸爸的話說,“他就是個鄉(xiāng)下來的混混。”可是這個時代的迅速變化,爸爸沒來得及看明白,這個鄉(xiāng)下來的混混卻奇跡般地完成了第一次乃至N次的資本積累,成為藍山市的成功商人。人一有錢,很多很多的變化會逐漸顯現(xiàn),最終一些觀念又會回到從前,甚至回到鄉(xiāng)村,譬如他覺得自己奮斗至此,沒有兒子,等于白搞了。言詠萌生這種想法時,他曾經(jīng)寵愛有加的女兒剛?cè)ビ魧W(xué),而林蒙正滿足著所擁有富裕生活,在中國與英國的上空飛來飛去,她從沒想過還去生個孩子,確切地說去生個兒子。

如果不是邵武陽的夫人田姐找她喝茶,林蒙對家里局勢變化是不會產(chǎn)生警覺的。

邵武陽跟言詠是生意上的朋友,因為是老鄉(xiāng),相互之間走得比較近。那天,林蒙在柯蒂緹娜做完臉部護理,剛好遇見田姐從包間里出來,平常她們會相互點個頭,然后各自該干嗎就干嗎去了,可是這次田姐上前,“小林,正想找你呢,”林嵐猝不及防,她又說:“你完了嗎?完了我們一起喝個茶。”

于是她們來到湘江邊的唐羽茶館。林蒙看不出田姐的年齡,她臉上的肌膚緊致,腰身也沒走形,她性格里存有豪氣,聽說在與他老公創(chuàng)業(yè)的最初階段,她可是里外一把好手。茶小姐燒好水,淋燙過茶盞,溫浸過茶葉,泡過一輪后,又滿上水,便掩門出去了,林蒙端起茶盞,輕吹水霧,小口小口地抿,田姐也在低頭喝茶,時光靜得有些詭異,林蒙看著田姐端茶的手指,短短粗粗的,紋路深黑,這不止是只做了一般家務(wù)的手,世間很多的臟活重活她這手指都留有印記,田姐望過來時,林蒙趕緊把目光移到窗外的湘江里,此時正是豐水季節(jié),江面遼闊腴肥。田姐突然細著嗓子咳嗽,林蒙為她續(xù)茶,她們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她們的熟人。

她們的熟人其實就是她們老公的熟人,也基本上是他們的老鄉(xiāng),文岡人,那是個吃得苦、霸得蠻的地方,曾經(jīng)這方水土在黑道白道間名聲雀起,三言兩語沒講好,便有刀子揮過來,砍人腳筋,江湖上一聽是文岡人,即刻避讓三分。文岡離藍山市有三四百公里,可是他們在這里的人卻有不少,生意人中,一聽是文岡的,相互之間能照應(yīng)的肯定會照應(yīng),像林蒙老公的言詠除去生意往來的人,朋友多是文岡人,一起吃個飯,打場球,喝個茶,或者帶著家人聚個會什么的,基本以文岡老鄉(xiāng)為主。早幾年,類似的家庭聚會比較頻繁,只是到后來,他們中有個家庭變故,其實是找了“小三”,丟了原配,再聚會時,氣氛便有些怪怪的,男人們貌似照樣談笑風(fēng)生,可是女人們的神情卻開始游離,她們中肯定有人會想,下一個會不會是自己出局,自然而然,在言語與行動中,對新來的“小三”不會有太多的客氣,不自覺地故意時不時地提起“小三”的前任,某某姐姐,說她的各種好,面前的“小三”自然格外尷尬與孤立。幾個回合后,男人好像意識到了,這類家庭聚會也就戛然而止。林蒙與田姐的見面,基本上也戛然而止。

田姐問林蒙的女兒,林蒙問她家女兒在澳大利亞的大學(xué)是否讀完?聊著聊著,林蒙覺得田姐話里有話。她說到言詠他們文岡人在藍山最大的老板戚海平時,停了下來,眼睛望著林蒙,問:“你家老言沒對你說起老戚家?”

林蒙努力回憶,似乎找不到一點影子,況且言詠不太愛跟林蒙說他的老鄉(xiāng),林蒙搖著頭,認真地等待她的下文。

“老戚啊,哎呀呀,好多男人羨慕死他了,知道他家今年過年幾多熱鬧不?一桌牌,打得風(fēng)生水起,看著還風(fēng)平浪靜,”林蒙一字一句聽進去了,卻沒聽明白,偏偏這時,田姐又停下來,端起茶盞喝茶,“他家劉姐居然讓他的二老婆三老婆一同住進家里來,過年時,四個人一起打牌,別人都傳瘋了,說老戚好本事,說劉姐好風(fēng)度。”話說完了,田姐像是氣到了,緩了緩語氣,又說:“有次遇到劉姐,她說有什么法子,好在她是原配,還是老婆中的老大,算了,隨他在外邊去花,人賺了錢,不花好像就跟沒賺到錢一樣,那些個女人要跟他,隨她們跟,沒法律保障的,再過幾年,我兒子本事硬了,外邊的人遲早要被捏走。”

“呵呵,有次老戚來我家打牌,他與眾人調(diào)侃,頭痛老婆編制太少,無奈自己喜歡的,總是在編制外,于是大家笑他編制外有一個團,他撓腮晃頭,作謙虛狀,嚷著哪有哪有,頂多一個連。”田姐描述著。

林蒙喝了幾盞茶,口還是干干的,她睜著眼睛望著田姐,聽見她又說:“哦,忘了告訴你,小游也離婚了,她家老楊也找了個妖精,為他生了個兒子,寶貝得不得了,男人到了一定歲數(shù),就想要兒子。”

后面的話,田姐不說,林蒙也明白。她在旁敲側(cè)擊。林蒙想,朋友都這樣,言詠肯定不能免俗。

“現(xiàn)如今,他們這幫文岡人中,只有你家我家沒兒子,當(dāng)然,這不能保證他們沒在外邊生,我們只能祈禱,但如果,我們的結(jié)局最終跟小游一樣,我們又何必坐以待斃?”田姐把話敞亮了說,“我們可以生時,他媽的狗屁男人自己都難養(yǎng)活,哪有狗膽生二胎,如今家大業(yè)大了,便死活惦記起兒子來。”

她眨巴著眼睛,望著林蒙“我瞅著你比我小幾歲,這些年也不見你再生一個,如今你家老言的生意如日中天,不管他從前跟你說過什么,那都是狗屁,你可不要傻哈。”

一直是田姐在說話。關(guān)于二胎,林蒙不是沒想過,只是啟念時,已過四十,終歸下不了決心。

“盡管以我的年齡再懷個孩子風(fēng)險很大,但我打聽了,代孕是沒問題的,這世上沒有辦不成的事。”田姐豁出去了,她停了停,又說:“你也可以,趕緊的,生個自己的兒子吧。”

林蒙有些懵,囁嚅著,“代孕,孩子不在自己肚子里懷,那不是別人的嗎?”

田姐笑了,“你還真不懂,只要卵子與精子是自家的,成胚胎后,放到別人肚子里寄養(yǎng),血脈是我們的啊。”

林蒙沒做聲,眼前湘江里的水仿佛一涌而上,自己坐到了江底,黑黢黢的綢緞,在頭頂呼啦啦作響,她完全被淹沒了,耳朵里是咕咚咕咚的進水聲,田姐的聲音在遠處縹緲。

這些是林蒙想明白后,告訴林嵐的。此后,林嵐就不斷地陪林蒙去醫(yī)院,最慶幸的是言詠幾年前留在醫(yī)院的精子依然完好,她們奔波醫(yī)院,直到胚胎在林蒙肚子里正常發(fā)育已足四月才告訴言詠,言詠的驚訝以及感激,可想而知。

 

   

 

  周一,林嵐如期上班,迎面而來的目光,總會在她臉上停留片刻,當(dāng)她走上四樓去自己的辦公室時,樓道里站了五、六位扛著家伙的人,見她走來,一齊對準她。林嵐本能地舉起手,駭然吼道:“你們干什么???”

這些人有的說是電視臺的,有的說是藍山新聞網(wǎng)的,有的說是報社的,還有哪的,林嵐沒聽清,反正她迷惑,不明白這些人要干啥。好在隔壁辦公室的兩位干事走過來,攔住這幫記者,說;“林縣長馬上要下鄉(xiāng),沒時間接受采訪。”

林嵐今天不要下鄉(xiāng),她要去對面的縣委開會。她之所以上樓,是想去下石在研辦公室,解釋一下網(wǎng)紅的事,可是,石在研不在。林嵐一個人步行去縣委東頭會議室,十分鐘的路程,這條路她常走,平日里很少有人跟她打招呼,可今天迎面碰到的幾乎都是熟人,都向她點頭,喊她“林縣長”,喊得她心里慌慌的。

走進會議室,剛好書記謝一民跟在后面也進來了,林嵐還沒落座,謝一民向眾人說:“呀,呀,最美縣長到,你們也不鼓掌一下。”林嵐臉通紅,平常的伶牙俐齒全部跑光,腦袋空空地望著眾人傻笑,當(dāng)然這個時候,她沒有忘記看一眼石在研,石縣長仿佛置身異處,別人的調(diào)侃他根本沒聽到,手里正拿著一摞材料認真閱讀。今天縣委縣政府聽取有關(guān)部門的災(zāi)情匯報,然后研究有關(guān)救災(zāi)的具體措施。青山縣總的來說,情況良好,災(zāi)情沒有想象的那么嚴重,所以,謝一民的臉色看起來是舒緩的,他在長篇大論時居然不忘表揚林嵐,說她作為女干部,能在第一時間深入災(zāi)區(qū)一線,值得表揚,值得學(xué)習(xí)!林嵐沒明白的是他的通篇講話沒有提一下石在研,而自己明明就是一個打醬油的,竟如此被表揚,感覺本末倒置,她只能在心里替石縣長難過。

很多事情,她還明白不了,比如這個會,林嵐就是一個陪會的,沒有她的具體事情,會議對于她唯一的益處是通過會議,她能了解一些情況,可是,如果情況了解了,還要陪會,那簡直痛苦至極,一上午或一下午,就聽別人東講西講,卻沒有具體眉目,也落不了地,可是各部門的人都坐在這耗著,很多人突然頓悟,難怪很多官員書法好,那是無數(shù)個會議修煉而成。上次在市里,參加導(dǎo)師謝長明他們的一個飯局,桌上有政協(xié)、人大的副手,他們都感慨陪會很累,特別是開大會坐主席臺,他們自嘲自己就是一個木偶,他們總結(jié)出木偶的“四個一”,即:一套西裝,一本正經(jīng),一言不發(fā),一坐到底。當(dāng)時,聽他們嘻嘻哈哈的抱怨,覺得有趣,世上居然有這樣的職業(yè),可如今這種煩惱落在了自己身上。

與其開會,不如下鄉(xiāng)。林嵐真是這樣想的。距離上次去古羅鎮(zhèn),又隔了十來天,這天陽光里還存留著的春光,而且明媚,雖然已立夏,時光里的一些細碎還停在春天里,空氣濕潤,泥土清香。

這次來古羅鎮(zhèn)林嵐的心情是愉悅的,縣里每個領(lǐng)導(dǎo)要選個村作為自己的扶貧點,林嵐想都沒想,就點了古羅鎮(zhèn)的王家灣,因為那天站在山頂望了一眼,便忘不了,她很想去看看,了解這個村子的前世今生,至于要怎么去扶貧,她一腦袋漿糊,這么多年沒解決的事,她能一去就逆轉(zhuǎn)?她捫心自問,自己真沒有這個能力。但不管怎樣,先去村里看看,看他們?yōu)楹味毟F?

車在古羅鎮(zhèn)停了一下,接上那次在辦公室?guī)Ш⒆拥母辨?zhèn)長夏花花,便朝另一個方向的大山里開進。

陽光斑駁得很微弱,樹林過于密布,潺潺溪水,在公路下邊嘩嘩地歌唱,地面低處是腐葉,凸起的巖石上布滿絨絨青苔,車窗是打開的,林嵐用力吸著空氣,然后又吐來,夏花花靜靜地笑著。

在山上盤旋了四十分鐘,車才開始下坡,才看見梯田與人家,緊接著就到了王家灣。

成片成片的黑瓦木房,座落在水田上,禾苗成了房前房后的綠色地毯,重重疊疊的山巒在遠處圍合,山巒間漂著紫藍色的霧,走進村莊,心陡地靜了下來。

林嵐慢慢走著,抬頭看著木屋的窗花,左邊是一頭鹿,踩在鮮花祥云上,右邊是用吉字與錢幣組合成的福,寓意多子多田,錦衣玉食,閣樓上邊是造形獨特的壽字,可見“福綠壽”曾是砌這棟房子主人的人生夢想,只是沒想到主人后代的后代最后淪為深度貧困,要國家來幫扶,如此一想,林嵐的嘴角漾起笑意,也就在這時,夏花花扯了一下她的衣角,指著面前的一位孕婦,說,“林縣長,這是我們鎮(zhèn)長全乖妹。”

“歡迎!歡迎!”全乖妹伸出手來,林嵐趕緊握住,認真打量,她就是古羅鎮(zhèn)在家保胎的鎮(zhèn)長全乖妹,單單瘦瘦的,五官用當(dāng)?shù)卦捳f,長得很乖,幾乎找不出瑕疵。林嵐對她的肚子瞄了一眼,胎兒大概有四個月了,應(yīng)是穩(wěn)妥了,在家保胎,真是沒必要。雖然這樣想,林嵐臉上滿是笑意,不時招呼,喊她不要走得疾。全乖妹回頭笑著,步子卻在田埂上打飛腳。

村委在村頭,房子呈人字形,坐南朝北,環(huán)抱整個村落,房前是個巨大的石坪,一塊一塊的青石板光溜溜的,那是無數(shù)腳板踩踏的結(jié)果,石坪的后面有口偌大的池塘,中間有座石橋伸向幾丘水田,水田后是一字形的并排白墻黑瓦的老房子,目光往后延伸,水田、房子也在延伸,林嵐忍不住對全乖妹說:“你們村太美了。”

聽村支委細數(shù)村里的貧困戶,老弱病殘占了一大半,得過且過不思進取的有幾位,缺強壯勞動力的有幾戶,村委會的人說,最最關(guān)鍵的是,咱村落在深山里,農(nóng)產(chǎn)品變不了錢,村民基本自給自足,而年輕人又都進城打工,這些進了城的人,最后幾乎不回來了,看看留在村里的人,大多數(shù)是老人家,孩子也在逐漸往外遷。一個地方,少了青年與孩子,風(fēng)景再美,破敝跟隨而來,所有的景致都處在沉沉暮氣中。林嵐看了看幾位村干部,都是上六十歲的人,她在心里叫苦,怎么做,才能脫貧,才能致富?她面有難色,鎮(zhèn)長全乖妹似乎也在輕輕嘆氣,林嵐明明茫茫然,可是這幾個月,她學(xué)了個本領(lǐng),就是在任何事情面前,態(tài)度是積極的。所以,她坐在那,對村支委說,我先來聽聽情況,到時我們一起對癥下藥,把貧困趕跑,讓我們村富起來!而她面前的人,表情寡淡,兀自抽煙或咳痰。因為來村里幫他們脫貧的人來過幾潑,什么“三走訪,三簽字”,來一趟村里,拿個表格要他們每個人簽個名,證明來的干部與貧困對象拉了家常、算了收入、詢問了需求,到最后,村里還是有好多人貧困。

午飯是在鎮(zhèn)長家吃的,除了夏花花,就只是全乖妹的媽媽與姐姐,一屋子的女人,說話就隨意。全乖妹有個哥哥,住在藍山市,一年到頭,除了節(jié)氣,很少回家。姐姐離婚多年,回娘家陪著媽媽住。吃飯時,全乖妹的姐姐來回在廚房與飯桌間忙碌,媽媽陪坐在乖妹身邊,不時給她夾菜,不夾菜時,眼睛就望著乖妹的肚子。而乖妹根本不理會,她用公筷,不時給林嵐夾菜,也招呼夏花花要她別客氣。飯菜極合林嵐的口味,她在全乖妹家四處張望,雖是老房子,家里卻收拾得干干凈凈,她突然想下次一定帶好行李,在這住上幾晚,讓上好的空氣清洗一下自己的肺。于是,她對乖妹說,“下周,我來你家住兩晚,可以啵?”全乖妹還沒回話,乖妹媽媽說:“請都請不到,當(dāng)然要的,你放心,床單、被褥保證干凈。”

林嵐不是說著玩的,每次從市里趕到縣里,這五天的工作日里,有三四天在開會,很多會議與她無關(guān),她卻沒有理由拒絕參加。走進全乖妹家,她很想待著不走,望著屋前屋后的水田,聽著蟲鳴蛙叫,發(fā)陣子呆,韻陣子神,那刻,她迅速為自己編造了不開會的理由:精準扶貧,干部只有駐村才能了解情況。她沒有食言,此后的這個夏季,她一有空就到王家灣村住上兩三天,這讓她一周的工作變得愉悅,甚至在瞬間有短暫的感覺。

飯后的黃昏,走訪貧困戶成了林嵐最主要的內(nèi)容,每家每戶,都是乖妹領(lǐng)路,路上就把這家人的基本情況介紹了,生病、超生、欠債或全家人智礙是致貧的禍根,林嵐看見他們,發(fā)現(xiàn)他們住的房子是跟著人的精氣神走的,主人的身體破敗,房子也跟著腐朽。從這些人家走出來,林嵐總是要沉默好久,像今天,她走進全福滿家時,看見他家七歲的女兒站在小板凳上炒菜,小手抓著鍋鏟,在一口巨大的鐵鍋里翻動著二、三十片扁豆,稍不平衡,人就會栽進鍋子里,當(dāng)然這是林嵐多余的擔(dān)心,女娃在灶臺邊麻利得讓人不敢相信。廚房外間,全福滿躺在床上,他說他娘還在后山的菜地里。來時,全乖妹告訴過林嵐,這個家最主要的勞動力是全福滿的老娘,全福滿在三年前因一場車禍,欠下一屁股債,老婆在一天早上突然失蹤,從此再沒回來,家一下子陷入赤貧。看著這個在屋里忙上忙下的女娃,林嵐想起妮妮,突然咯噔一下,心口縮緊,眼睛有些潮濕。還是個小娃啊,肩上就壓上了重擔(dān),以后她還怎么長??!林嵐上前一步,想幫忙,卻被女娃制止了,她只能立在那,注視這一切。她想,她一定要幫她,幫她回到課堂,回到童年。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她肯定不會相信,還有如此苦不堪言的人?;丶业穆飞?,她問為什么會這樣?“鄉(xiāng)下病不起,一人生病,拖垮全家。”全乖妹說。

當(dāng)然,也有輕松的時光。那天她們沿著羅溪漫步,林嵐盯著全乖妹凸起的肚子,忍不住把手放在上邊,輕輕撫摸,“你是我見到的最認真做媽媽的女人。”這句話聽上去是贊嘆,其實,充滿置疑。你明明好好的,干嗎要待在家里保胎呢?更何況,還是一鎮(zhèn)之長!

全乖妹挺著肚子,慢慢喘氣,她扯著林嵐,步態(tài)蹣跚,最后坐在一塊石頭上。羅溪的水嘩啦啦往前跑,低下頭,王家灣村盡收眼底,林嵐正要感嘆這里好景致,耳朵里被全乖妹灌進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我之前懷過三胎,都沒成。”林嵐屏住呼息,她知道乖妹會繼續(xù)說下去。

“本以為這輩子,我做不了母親,知道嗎?懷了三胎,三個寶寶都是在兩個月零一周時,死在我肚子里的,我前婆婆罵我是妖女,硬是把我趕出家門,那個丈夫也毅然與我離婚,我跟他大學(xué)同學(xué),戀愛了四年。”

林嵐轉(zhuǎn)頭看乖妹時,淚水在她臉上橫流,她的話語像旁邊的羅溪,正源源不斷地從她嘴里流出來。

“你知道嗎?我姐姐與我一樣,她也懷過三胎,也是在胎兒兩個月零一周時胎死,最后被夫家趕回娘家,從此沒再嫁人,我媽媽說,我們村里隔上幾年,總會有一兩家的女兒生不出孩子,被人說成是禍水、妖孽,當(dāng)年,我哥與我先后考上大學(xué),我家在村里風(fēng)光著,可是自從我姐與我被夫家掃地出門后,我媽就一直抬不起頭,要不是我這次又懷上,她本打算遠走他鄉(xiāng),住到我哥那兒去,從此不再回來。”

“其實,我們怎么會是妖女?只是不懂科學(xué)罷了。”全乖妹有些憤怒。她告訴林嵐,離婚后,她想死的心都有了,為了分心,自己一心一意撲在工作中,鎮(zhèn)委有個選調(diào)生,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天天跟她表白,剛開始全乖妹并沒拒絕,想著自己沒人要,有人追求也好,可是沒想這伢子是認真的,提出來要娶她,她跟他說,自己生不了孩子,還比你大三歲??墒沁@個伢子指天發(fā)誓,他什么都不在乎,只要與她在一起。全乖妹想,反正離過一次婚,也不在乎再離一次,先享受一下眼前的愛情。什么東西都是錯過了,就不再回來。與他結(jié)婚后,起先日子很平靜,也很美好,可是他的父母想抱孫子啊,與老人言語他只能躲躲藏藏,所以,全乖妹去了省城醫(yī)院,抽血化驗,她的身體一切完好,可以生育,只因她是熊貓血型,一般會與老公的血型對抗,懷孕兩月時,如果注射一下老公的血清,以后每隔一斷時間再注射一次,保證就能生個健康寶寶。“想想這么簡單的事,毀了多少女人的一生,像我姐,現(xiàn)在四十多歲了,要早知道這些,她會孤苦伶仃一個人嗎?鄉(xiāng)村閉塞呀。”

“現(xiàn)在,你能理解,我懷上孩子后,我媽死活不肯我去上班,她說即使辭職,也必須在家保胎。”全乖妹望著林嵐,一張臉沐在月光里。

林嵐理解了保胎,也理解了上次見到她丈夫自己的驚訝。全乖妹現(xiàn)在的老公個子不到一米七,精瘦精瘦的,五官沒一處是端正的,而全乖妹是個天然美女。

世間很多事,都以逆向存在著。

林嵐抬起頭,想嘆口氣,氣還沒嘆出來,張開的嘴竟然沒合攏。天空被水洗了一般,在夜色里湛藍,無數(shù)星星又在藍色里一閃一閃,一輪上弦月,彎出一個大大的笑意,“哇哈,這輩子都沒看過這么多星星,下次,我要帶妮妮來,讓她爸在這支個帳篷,一家人躺在山上看星星。”

全乖妹也跟著林嵐看向天空,那彎月亮成了她臉上的表情。

    五

 

不能生孩子,被人視為妖女,僅僅只是血液的原因。可是在沒有找到原因之前,多少女人就此葬送一生的幸福。林嵐唏噓,所以全乖妹的故事時不時在她腦子里回放,山坡上那夜的景致,也總在大腦里插播,王家灣,一座匍匐在水田上的村莊,沐著夜色的房屋輪廓,剪影般與山巒對峙,林嵐其實是在那刻有了想法。此后,她叫夏花花請人給王家灣在不同時間從不同角度拍了好多組照片。她把這些照片裝訂成冊,拿到林蒙家,要姐夫言詠做點善事,去投資扶貧,建設(shè)一個“美麗鄉(xiāng)村”。

林嵐怎么都沒想到言詠真的抽空邀邵武陽去了一趟。他們來來回回繞著王家灣走了兩天,晚上在山頂支起帳篷野營,回來后,他們起草了一個關(guān)于投資王家灣旅游項目方案書。林嵐把此方案上報給石在研,沒多久,石在研又親自去了一趟王家灣,認為方案可行。然后,會見了言詠與邵武陽,很多思路一拍而合,正式合同迅速簽下。政府投資把道路修好,他們負責(zé)把村莊的老房子修繕,再在周圍山坡上,租下那些沒人居住的民房,做客棧,辦成度假村,村民可成股東又可來打工,收入雙份。協(xié)議一訂,言詠他們立馬就開始動工,這種以舊修舊、以舊變新的項目,他們做過若干,而且,他們認為王家灣的旅游前景不可估量,后期還可在山里的城堡與城墻廢墟上作文章,目前已請有關(guān)專家進行考古,一些傳說與故事正在編寫。

石在研在縣政府會議上沒少表揚林嵐,說她務(wù)實,扶貧工作做得扎實。有媒體記者去王家灣采訪,得知林嵐駐村,走訪了村里所有貧困戶,他們想了解貧困戶的情況,跑來問林嵐,林嵐想都沒想,就把自己記下的走訪情況,從QQ上傳了過去。沒想到的是這些細碎的記錄,居然成了《藍山日報》頭版左下角精準扶貧欄目的開篇之作,題目為:縣長扶貧日記,上下篇分兩天連載。很多人以為是林嵐故意炒作,連郝民都沖她嘖、嘖地咂嘴巴,說:“我咋之前沒看出來,你還真是塊從政的料。”林嵐張了張嘴,一些事情巧合得她還真找不出解釋的理由,她只能搖了搖頭,說:“隨你怎么想,我也沒想到,什么事都趕上了。”

林嵐周末正?;丶遥墒瞧錾虾旅癯霾罨騿挝唤M織活動,她一個人帶著妮妮,陪陪父母,再去姐姐林蒙那聊聊天,抱抱寶貝龍鳳胎。林蒙如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這一對兒女上,四十幾歲重做母親,感覺重生一般,處處喚發(fā)出勃勃生機,林嵐瞅著她肌膚格外光澤,妮妮每次來,便守著小東西,好奇得很,有時會央求林嵐也給她生個弟弟或妹妹。每每這時,林蒙便會瞅著林嵐,而林嵐環(huán)顧左右而言他。這天,正遇上田姐帶著她半歲的兒子在林蒙家玩,近五十歲的田姐光彩照人,她與林蒙一直在討論育兒經(jīng),從奶粉說到尿布,從早教說到每天的訓(xùn)練,而林嵐在一旁聽著,又仔細打量寶寶,說不出寶寶像誰,田姐肌膚粗黑,她老公邵武陽也說不上白,可是寶寶細皮嫩肉的,當(dāng)然眉眼間的神情卻又與他們夫婦有幾分相似。林蒙說,這個孩子是在廣州代孕的,代孕母親是田姐在若干年輕女性里挑選的,先支付二十萬,領(lǐng)孩子時,再付十萬。據(jù)說,在領(lǐng)孩子時,代孕公司會當(dāng)場給孩子、親生父母做DNA,一切吻合后,交錢走人,從此,兩不相欠,老死不相往來。代孕在中國屬違法,其公司肯定只能是地下或黑市的,與你做成一批業(yè)務(wù)后,會立馬在你的視線里消失。田姐見林嵐只有妮妮一個孩子,忽然就動了心思:“哎,林嵐,干嗎不再生一個?”林嵐抱著姐姐的小閨女,撇了撇嘴,“我又不是富翁,養(yǎng)不起啊,再加上,我工作這么忙,哪有時間生。”

田姐懷里抱著她的寶寶,眼睛朝林嵐斜睨過去,“哎呀呀,這世界就是這樣,能生的時候不著急,到不能生了,又去折騰,我勸你啊,還是生一個,你家再養(yǎng)一個孩子,方方面面絕對不會有問題。”

林嵐只是笑笑,不再言語,她想這事在如今還真成不了事。如果怕以后反悔,又想生,夫婦倆現(xiàn)在可去正規(guī)醫(yī)院保存精子卵子,什么時候想生了,找個人代孕,孩子就來了。林蒙本也是想找人代孕的,林嵐陪她去過好幾家代孕公司,姐姐林蒙對代孕的人太挑剔,要人家長得結(jié)實,還要人家長得漂亮,更重要的,她還要聽她們講話的聲音,觀察她們的表情以及舉手投足,結(jié)果選來選去,也沒選中一個,以至在一段時間里她已處在焦躁甚至崩潰之中。那次,林嵐坐在等待區(qū)的長椅里,與鄰座的一位女人閑聊,她來做試管嬰兒植入手術(shù),她說她的卵子不行了,花錢買了個年輕的發(fā)育好的卵子與她老公的精子人工培育成胚胎后,等會就要植入到她體內(nèi),她說她好緊張。林嵐看她的年齡與林蒙差不多,她只說她緊張手術(shù),怎么不擔(dān)心自己能否孕育?林嵐殘忍地把這一想法拋給她,她哈哈地笑了,說,這個不是問題,只要胚胎發(fā)育完好,子宮能提供正常的營養(yǎng),寶寶就會健康長大。說這話時,林嵐見林蒙灰頭土臉地從某個房間里走出來,林嵐招手要她坐下,對她的抱怨進行阻止,她把鄰坐女人的情況講給她聽,林蒙自己再一一核實,也就在這個周六的下午,林蒙決定賭上一把,她不要代孕,她要自己親自來。

現(xiàn)如今抱著寶寶,各種慶幸常常一涌而上,總覺得這是上天賜予的,林蒙的珍惜表現(xiàn)為對其他的事物都已淡漠,甚至包括對言詠的關(guān)注,有了三個孩子,任憑外邊雨打風(fēng)吹,她除了淡定,內(nèi)心陡然強大,她也不知道這分強大來自哪里,反正她什么都不怕了。

舉目一望,周圍正當(dāng)齡生育的人在生孩子,一幫上了年紀的新貴也在湊熱鬧,當(dāng)然這幫人大多采用非常手段,有公開的,也有隱秘的,隱秘的是處在某職位上的某些權(quán)力擁有者。就像那天田姐指著電視里一個圓桌會議的人,“你們相信他們每個人只有一個孩子?”她的泡泡眼曖昧地眨了幾下,接著,表情鬼一樣地說:“肯定有暗地里生了的,只有腦子笨的是跟另外女人生的,靈泛的,知道找代孕,神不知鬼不覺,這個二胎與家里的孩子,同父同母,建構(gòu)了一個牢靠的四人家庭。”

林嵐一直不太明白,人類為何不是順其自然地繁衍后代,而是帶著利己的目的去生養(yǎng)。如此,才會滋生出代孕,并迅速成為一部分人的職業(yè),盡管代孕在我國是非法的,但這些代孕公司掛羊頭賣狗肉實實在在地在各個角落里存在著,而且還生意火爆。早兩天,林嵐看到同學(xué)發(fā)的朋友圈,說領(lǐng)孩子去。他們夫婦都在投行,年收入幾百萬,因為工作忙,沒時間懷孕,當(dāng)然一年能賺百把萬的女人,除了恐懼懷孕的辛苦,更恐懼生育會致使身材走樣,于是他們飛往美國加洲,因為世界上有的國家與地區(qū),代孕是合法的,他們在加州大大方方請人代孕,一個孩子20萬美金,十個月后,孩子如同一個瓜果,長大成熟,等著精子卵子提供者續(xù)回。同學(xué)說他們只是把精子卵子寄放到別人肚子里,那地方就像一片荷葉,包裹著胎兒,一點一點地提供營養(yǎng),與自己孕育差不多。同學(xué)的解釋,讓林嵐覺得金錢是萬惡之源!有錢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把自己的麻煩給別人承擔(dān)!有時也會傻傻乎地思考生命,自古以來,我們的個體生命源自兩個生命在某一刻的沖動,在那個過程中,一般情況下是有情有愛的,即便沒有情愛,也絕對有荷爾蒙的亢奮,那是兩個生命一起創(chuàng)造的結(jié)果??墒侨缃袢祟愡B創(chuàng)造生命都知道偷懶,一個生命的產(chǎn)生,可以不用兩個生命在一起碰面,他們甚至不曾謀面,只要一個玻璃試管,裝下他們的精子與卵子,當(dāng)然能夠來到試管里的精子與卵子,那是通過科學(xué)儀器進行過各種檢測、篩查的優(yōu)秀種子。這生命的種子越來越接近泥土里的植物,孩子成了一種果實,成熟了,就摘下來,甚至有一天,都有可能不用子宮,直接把胚胎放進一個儀器里,調(diào)好溫度與濕度,所有的胚胎抱個吸管汲取營養(yǎng),時間一到,便有了一個健康的嬰兒跳下來。如此這般,好像一切合符邏輯,但又覺得哪兒不對,人的生命以此種方式繁衍,類同玩火,總有那么一天會局面失控。

這天林嵐從林蒙家出來,車子路過郝民的單位,不自覺地方向盤一拐,就開進了院子。林嵐結(jié)婚后的頭幾年,是住在郝民單位宿舍,院子里好多人她都認識,她把車子停好,妮妮早跑到?jīng)鐾み叺慕∩韰^(qū)玩翹翹板,剛好東東媽正陪著東東玩耍,孩子從前常在一起玩,一下就黏到一塊,東東媽與郝民一個辦公室,她望著林嵐,兀自攏著自己的頭發(fā),嘴唇明明是動的,卻聽不見聲音,“還好嗎?”林嵐等了好久,就只等到一句等于沒說的問候語,所以她不想搭理,覺得這個女人口里沒味,不想她臉上扯起怪怪的笑,“你去縣里工作,小心后院起火喔,我們單位最近出現(xiàn)的怪事,你也聽說了吧?”

她這樣一說,林嵐與她同時抬起頭,望向他們的辦公樓,這個棟樓臨街的晾臺,長方形,有弧度,全封閉后從遠處看,像一把匕首,而這把匕首的刀鋒正對著藍山市的一個政府平臺公司,據(jù)說最初害得此公司的頭頭,一個接一個地生病,生的還是重病,甚至是不治之癥,直到某一天,一位神秘高人來到此公司,看到對面直劈過來的尖刀,大聲感嘆:“你們不生病才怪!”高人在那邊不知道給了什么指點,反正對面公司里的人不再生病了,生病的人也好了,可是,這邊單位里的人像是中了邪,一對一對的夫妻不停地吵架,這架吵得邪門,吵著吵著就成真格的,最后竟然反目,不離婚都不行。他們說是平臺公司使了壞,在他們辦公室的某個地方掛了一個符,致使這邊夫妻間不斷拌嘴。林嵐心口拔涼拔涼,她眨巴著眼睛,恍然頓悟,其實她早就瞧見那股子邪氣正橫行在她與郝民之間,只是沒有用正眼去看,而且她也猛然明白郝民周末不著家肯定是借口。于是,她找了個安靜的地方,電話郝民,問他在哪?郝民在電話里哼哼哈哈,沒有一句確定的話,林嵐眼睛望著郝民他們辦公大樓的那把匕首,“我?guī)е菽菰谀銌挝荒?,她正與東東一起玩,東東媽要我小心后院起火,我聽著好像你有動靜,郝民是不?”

“她的話,你也信?你無聊不?”郝民很有脾氣。

林嵐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的火沖出來,她緩了緩語氣,“我下午回縣里,明天市里領(lǐng)導(dǎo)要來視察,你早點回家陪妮妮。”

郝民那邊沒了聲音,接著,就是掛斷電話后的嘟嘟聲。

 

        六


林嵐玩了個心眼。

從郝民單位出來,她去了一家美容美發(fā)機構(gòu),做了一整套護理,妮妮抱了本童話書安靜地守在邊上,林嵐趴在那,一只手拉著妮妮,哼哼唧唧地啊喲著,林嵐的肩與腰用按摩師的話說是勞損得厲害。不按的時候隱隱的痛,按的時候發(fā)狠的痛。送水果進來的主管小貝卻在一旁嘮叨:“林姐,要曉得好生對自己,多來哦。”林嵐抬起窩在床洞里的臉,看了她一眼,又趴了下去。

小貝一身黑西裝,白襯衣領(lǐng)子耀眼地翻在外邊,很職業(yè)的樣子。如今有個怪現(xiàn)象,職業(yè)裝,如白襯衣黑西褲、西裝什么的,一般的人都不會去穿,當(dāng)然干部除外,可是這類服裝卻在發(fā)廊、美容院、洗腳城、4S店、銀行保險公司等地方盛行,林嵐不是工作要求必須穿時才會穿一下,工作一完便會立馬脫下。在不該穿白衫衣黑西褲的場合穿著,會招來異樣的眼神,也許是人們對公務(wù)員的看法皆負面。如今,一個公務(wù)員在路上走,發(fā)生了任何事,老百姓都會指責(zé)公務(wù)員。你越開口,越會招罵。于是聰明的公務(wù)員,曉得穿休閑衣,趿個懶鞋,自如地混在人群中。身為公務(wù)員,已沒有任何榮耀了,處處小心從事,還唯恐別人指東戳西。很多人說自己的孩子長大后,一定不要他從政,做一名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不去摻和政治,安安靜靜地過日子最好。每每聽到別人如此感慨時,林嵐就想躲起來,她就是別人都不想當(dāng)公務(wù)員時,糊里糊涂地進了這支隊伍。有時,林嵐也會問小貝,你們每天穿得這么正式,累不累?你看苗苗,如此大幅度做事,這包裙這襯衣拉扯成這樣,多不方便。小貝嗯著,“這是成老師要求的。”

成老師是他們的老板,如今感覺什么都被顛覆了,什么人都喜歡稱老師,老板、美容師、美發(fā)師、廚師等等,都被喊成老師了。苗苗跟林嵐說過他們老板,把個美容美發(fā)店開成全國連鎖,有幾百家店,人家牛逼啊!所以他的種種怪癖,所有的人都迎合,據(jù)說藍山市有三家店,每年他都要來視察一次,為迎接他,三個店會傾注所有力量,把那個要視察的店裝扮得最好,這個老板來時,從他下車的地方開始,地面是長長的紅地毯,女店員站成兩排,夾道歡迎,而老板明星樣作領(lǐng)導(dǎo)狀,像模像樣地在店里各個房間巡察,然后在大廳給所有店員訓(xùn)話。林嵐還發(fā)現(xiàn)這類小店管理 ,很多方面在模仿機關(guān),而且熱衷開會。世間到處都是怪圈,圈內(nèi)的想出來,圈外的想進去。

晚上十點左右,客廳終于有了動靜。郝民在主臥室里來來回回走動,林嵐摟著妮妮在隔壁聽得真真切切,她有些生氣,他居然都不過來看一下妮妮,只曉得要做爸爸,又不履行父親的責(zé)任,盡管也許他以為妮妮在外婆那邊,但這也不是不管不問的理由。林嵐躺在床上氣鼓鼓的,而那邊卻沒了動靜,她下床踮腳走了幾步,看到主臥室黑了燈。她回到妮妮床上又安靜了一會,便起身拎著身子跑進主臥鉆到床上,從后背抱住郝民,郝民嚇得一彈,伸手護開她。林嵐把頭挨緊他的后背,死皮賴臉的,箍得更緊。郝民終于不動了。林嵐在郝民耳朵里呵熱氣,“我想好了,愿意給你生個兒子。”這話像一股熱流一下子就把郝民的心弄得軟軟的,他反轉(zhuǎn)身,一把抱住林嵐往死里親。林嵐心里樂了,死相,還不理我呢。這晚,林嵐看著郝民忙活,她心想累死你,也沒有兒子。她在剛才跑過來之前,吃過一片白色藥片。

第二天早上七點,林嵐坐在車上,還在傻笑,只是回青山縣的高速公路上起了濃霧,縣政府辦公室一個電話又一個電話地打過來,林嵐解釋,“路上大霧,車子只能慢慢開。”她心說,有什么,又不用我講話,少了我,只是少一個人而已,催什么呢?如今就是這樣,一個領(lǐng)導(dǎo)的活動,跟個一大幫人。林嵐不懂,這叫造勢。做什么事,造勢成功了,就成功了一半,很多事情,還沒做出成效,腦殼轉(zhuǎn)得快的領(lǐng)導(dǎo)就開始組織人馬寫經(jīng)驗材料了,并在媒體上四處宣傳,現(xiàn)在自吹自雷不是丑事,而是手段,叫擴大影響力。

林嵐周一、周二在縣里陪會、陪調(diào)研,周三她就去了王家灣。季節(jié)已是盛夏,這里的最高溫度不到30度,吹在臉上的風(fēng),透著清涼,只是山林里充斥著尖厲的蟬鳴蛙叫,田間小道上時不時搖擺著鵝的嘎嘎聲,頭頂?shù)奈蓍芟?,鴿子咕咕個不停,全乖妹告訴過林嵐,村里四面環(huán)山,常有蛇出沒,而世間萬物,一物降一物,祖輩傳下來,在房前屋后養(yǎng)幾只鴿子幾只鵝,蛇就會繞道走,所以王家灣的夏天甚是熱鬧。特別是今年,村里的老房子在著手翻修,打木樁、撿拾瓦片、給木栓木柜點桐油,給屋梁窗欞門檻刷清漆,每家每戶都在騰房間整理屋子,一些本已破敗的房子經(jīng)修繕,立馬又有了幾分姿色。林嵐心里感嘆,姐夫言詠真有幾把刷子,事情做得慢條絲理,進展卻又神速。

晚飯后,林嵐與全乖妹來到山腰上,言詠的工程隊正在對幾棟租下來的民房進行從里到外的裝修。外墻全用木頭包起,而這些木頭,先過一下火,當(dāng)然是專用燒木料的火,經(jīng)火一焯,木頭的表面便滄桑起來,特別是結(jié)巴處,燒過的痕跡很深 ,刷上清漆后,除了光滑、油亮,自然木紋清晰可見,構(gòu)成了房子的原生態(tài)。外墻如此,內(nèi)里的房梁、家具亦是如此。有兩棟初具規(guī)模,房間里裝上了地曖。山里的冬天寒冷潮濕,地暖是最好的解決辦法,言詠最最擔(dān)心的是,一旦營業(yè),電不能保證,那就窩心了,林嵐答應(yīng)去協(xié)調(diào)。這半山腰的房子經(jīng)言詠他們包裝后,像個漂亮村落,全乖妹看得一臉喜氣,“林縣長,王家灣的人會記你一輩子。”走在前面的林嵐反轉(zhuǎn)身來,“你說什么呀?事情剛剛才做一半,還不知道能不能給村民帶來收入。”

“肯定行的。”全乖妹挺著肚子,將軍樣揮著手。她在上個月已回鎮(zhèn)政府上班了,此時,她是陪林嵐下鄉(xiāng),當(dāng)然也順便回娘家吃個營養(yǎng)餐。

林嵐正準備朝前邁步,突然間她整個人僵住了,在她的前面,一條菜花蛇橫臥在一米多寬的砂石路上。全乖妹上前,嘻嘻一笑,“呀,在這乘涼,我們有口福啦。”說話間,竟彎腰拎起蛇的尾巴,倒退著,搖擺著蛇的身子成之字形,一步一步的,把蛇帶回家。最初的一段路林嵐嚇得啞了聲,緩了緩,她才大聲喊起來,“乖妹,你干嗎?小心寶寶啊!”

全乖妹把手指豎在嘴唇上,輕輕說:“放心,這個蛇沒有毒,它正睡覺哩。”

到了家,乖妹媽臉上沒有一點大驚小怪,找來一個蛇皮袋,把蛇裝進去,隨手丟到一邊,說:“明早吃。”王家灣的早飯如同午飯一樣正式,焯米蒸飯后,也要炒兩個菜。林嵐住在全乖妹家的每個早上,都是被沸滾的米湯香氣熏醒,一天的米飯焯出來,盛在篾簍里,掛在梁上,每餐吃多少,就蒸多少,又香又有嚼勁。只是此時,林嵐放心不下丟在那的蛇皮袋,她看見袋子在動,盡管是慢慢細細的,全乖妹拉她進了房里,說別怕,這蛇如果出來了,要不它就會往野外跑,要不也只會縮在角落里,你安心睡覺就是。“那不一定,乖妹,你忘了有一年爸捉了兩條回家,隨手往廳屋里一丟,結(jié)果兩條蛇爬到床上,與我們睡一頭。”乖妹的姐姐突然插話,弄得林嵐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姐,那是蛇皮袋有洞,今天這個袋子嚴嚴實實,跑不出來的,你莫嚇了林縣長。”

這晚,林嵐果真是沒睡好,耳朵里總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以至睡眠里充斥著幻覺,好在早上的米湯香如約而至,在夢邊繚繞,睜開眼睛時,林嵐有了久違的饑餓感。餐桌上,兩個菜,一大缽米湯青菜,一大盆口味蛇,林嵐覺得嘴里的米飯只在嘴里過一下身,就被滑到肚子里去了,蛇是現(xiàn)殺現(xiàn)做的,吃得人嘴巴不自覺咂巴,剛剛還見乖妹媽在坪里用鐵絲球往蛇身上擦,乖妹說這是在去蛇皮上的鱗,這蛇皮此刻正蜷縮在桌上這盆口味蛇的肉縫里,吃起來比肉更好吃。乖妹說從前村里的人是不吃蛇的。某一年,村里來了蛇販子,一條蛇可賣一兩百塊錢,而且愈是毒蛇價錢愈賣得好,于是,每到夏天,家家戶戶都會去自家山上捉蛇。一個特制的鐵籠子,里邊放一只小雞仔,在天黑之前放到常有蛇出沒的山野中,夜里蛇聞到小雞仔的味,無聲無息地去偷襲,雞吃著了,但機關(guān)也被碰到了,蛇也就囚在籠子里,等第二天放籠子的人來收。連續(xù)幾年,此方法幾乎把王家灣山上的蛇捉盡,村里的人才消停,只是那個時候,他們只負責(zé)撲蛇,少有人吃它,等村里一潑人出去打工的回來說,我們是一百多塊一條賣出去,人家是一百多一斤賣給客人,劃不來,還不如抓了我們自己吃。有在城里做大廚的,回家給大家做過幾回,村里各家各戶也就都學(xué)會了,嘴癢了,也會去山上捉一兩條,但不賣錢了,他們覺得山里有蛇還是好一些。 

王家灣度假村在十月黃金周正式開業(yè),那幾天,村里迎來從未有過的熱鬧,客房間間住滿,山頂與半山腰上支起數(shù)張帳篷,最令村里人笑得合不攏嘴是王家灣網(wǎng)店的里農(nóng)產(chǎn)品在這幾天里賣得所剩無幾。開業(yè)前夕,林嵐與全乖妹站在網(wǎng)店里還信心不足,覺得商品沒有特色,都是每家每戶菜土里的時令蔬菜,然后是雞蛋與用黃草紙包著的一小塊一小塊臘肉及豬血丸子、薯粉薯皮等等,蔬菜裝在紙盒里,每個紙盒配上五六樣蔬菜,比如一個白蘿卜,幾個紅蘿卜、一砣花菜、一把菜苔、一包豌豆,根據(jù)時令根據(jù)村民菜土里的菜進行變換,店里所有的產(chǎn)品,均來自王家灣村民,所以任何產(chǎn)品的都必須注明村民的姓名、村組,并留下電話,網(wǎng)店規(guī)定,客戶投訴三次以上的產(chǎn)品,網(wǎng)店不再接收。最具特色的是產(chǎn)品貼上了二維碼,用手機掃掃后,立馬會有王家灣村景的全貌,大片大片的菜土,菜土上長勢喜人的各式蔬菜,然后水田里游動的水鴨,山林間覓食的竹雞,雞窩里剛剛生出來的蛋,并配有字幕“吃青草、啄昆蟲,飲山泉水長大的雞。”人就是怪異,吃個雞蛋,還要去認識一下生蛋的雞,還想了解雞的居住環(huán)境,林嵐想笑,可是她不得不感嘆,姐夫言詠的能干,難怪姐姐林蒙當(dāng)初不顧死活要嫁給他,他那個腦袋瓜里盡出歪點子。

十一黃金周一過,網(wǎng)店里的商品居然賣得斷貨,村民們趕緊補貨源,屋前屋后忙活不停,不再像從前窩在家里,抽煙喝茶扯閑話。王家灣度假村經(jīng)過這潑人流,也凸現(xiàn)了一些盲點,比如道路擁堵,停車點設(shè)置不科學(xué),還有就是環(huán)保問題,垃圾與污水處理欠妥當(dāng)。所以,過完十一,石在研攜同有關(guān)部門到王家灣調(diào)研,在村里前前后后來回走了幾個圈,感嘆村里的巨大變化,古河里不停地向林嵐豎大拇指,說王家灣可以申請成為脫貧示范村了。林嵐說,好多事,還沒辦好呢,等一件一件的事做好后,說不定是可以申請的。這天,石在研的調(diào)研,還真辦妥了幾件事,他們在傍晚離開后,林嵐留了下來,當(dāng)然還有夏花花與全乖妹。

林嵐喜歡坐在村里的某塊大石頭上,發(fā)陣子呆,或者躺在那看一會星星。那晚林嵐沒有出去發(fā)呆,她在屋里看乖妹媽給乖妹肚子里的寶寶做搖窩被,郝民的電話來了,“哎,你在哪???”

“在哪?在王家灣唄。”

“哈,你等一會,我一會就到了。”郝民在電話里開心著。林嵐想這人最近神經(jīng)兮兮的,電話也多,問這問那,連自己身體的某些周期也要問得清清楚楚。這兩個月,每次聽說大姨媽如期而至,他都呈沮喪狀,林嵐心里偷著樂,他以為,哼,真是想得美。在這世界上,我們很多人自己都活得迷茫,硬是還要不停地想著帶人過來一起迷茫。一代人走了,又來一代人,重復(fù)著過往的生活。

郝民沒有騙林嵐,沒過多久,他就打來電話,說到村口了。弄得乖妹媽丟下手里的針線,說:“姑爺?shù)搅耍亿s緊炒兩個菜。”

在村口接到郝民,他開著言詠的路虎,狼假虎威的,他下來沒有擁抱林嵐,而是直接握著全乖妹的手,“全鎮(zhèn)長,你這樣子威武啊,可否讓我抱抱你的寶寶。”全乖妹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的熊抱就上來了,還揚言“沾點喜氣。”弄得林嵐忍無可忍,沖上去拉開他,“你是不是腦子燒壞了?”郝民嬉皮笑臉的,再過來拿起林嵐的手。

在全乖妹家狠吞虎咽后,郝民嚷著要去村里走走,乖妹肚子有些沉,走不太動,所以要夏花花跟著,三人在村里上上下下轉(zhuǎn)了一圈后,林嵐想今晚就住到言詠開發(fā)的客房去,不想郝民突發(fā)奇想,他要在林嵐上次看星星的地方支個帳篷野營,他什么都準備了,“你說的,要我陪你來這看星星,這話我一直記著。”弄得林嵐頓時想嘩嘩流淚,有如此暖男,還說什么呢。于是跟他一起在半山腰上,挨著羅溪水,搭起帳蓬來。夏花花起先以為他們只是好玩,帳篷搭得差不多時,才意識到林縣長今晚要在這山野里過夜,便打著飛腳,給乖妹報信。乖妹覺得不妥,要說山里是安全的,可是就怕萬一。于是她隨夏花花趕了過去,見他們帳篷搭好了,倆人在羅溪水邊洗臉,勸說已是不可能了,她拉著夏花花踅回。

仰起頭,看夜空,周圍所有的事都沒有了,星星一顆一顆的,晶瑩地冒了出來。人的心一旦安靜,眼睛才會望得更遠,看星星也能看到它們的臉,閃爍的瞇眼,彎起的雙唇,還有它們臉上的顏色,橘黃、淡藍、淺紅、深綠,像極了小時候眼睛里的萬花筒,自己稍稍動一下,星空的圖案與顏色立馬更換,奇妙得人在瞬間成了白癡,只會傻傻地看著。萬里星空下,林嵐恍偌回到從前,靠在郝民的肩上,有說不完的話,耳邊羅溪嘩嘩的流水是一種歡唱,間或天邊的某顆星星,忽然如同一尾漁火,在空中彎彎扭扭地滑過一道弧線,消失在寂靜中。每每這時,郝民就趕緊十指合一,閉眼祈禱。林嵐看到流星忍不住要尖叫,她想喊醒它,要它別跑,留在天上,亮晶晶的照耀大地。已是秋天,夜深之后,涼意幾乎成了一種冷,山嵐突然之間從四周涌起,看星星的眼睫毛上掛起了水珠,林嵐陷在山嵐中,看什么都蒙朧,卻濕了一身,郝民在帳篷里亮起燈,開動了去濕器。

什么時候進的帳篷,林嵐沒了記憶,只記得進去以后的驚訝,這么舒適,難怪郝民經(jīng)常野營,郝民說,這是他剛托朋友搞來軍用帳蓬,頂級的,第一次用,你就睡上了。躺下后,頂端是透明的塑料薄膜,清晰無比的星空以垂直的姿態(tài),罩住林嵐的眼睛,林嵐忘了想剛剛洶涌而來的山嵐去了哪,而是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星空,睡在溫軟的被窩里能看到星星,這是想都不敢想的奢侈。這一夜,林嵐睡得甜美,仿佛懸空中,各種星星在邊上流動,她摟住一顆,一同睡眠。

 

好幾輪開會學(xué)習(xí)。然后討論,發(fā)言談體會。面對這種講話,林嵐的喉嚨里總好像卡了魚刺,結(jié)結(jié)巴巴的,最致命的是她還臉紅鼻尖冒汗,林嵐反思,她不明白自己,從前在講臺上講得好好的,不紅臉不冒汗,怎么到了這就犯怵,自己怕啥呢?琢磨了好久,像是有些明白,在明白的那一瞬間自己撲哧笑起來,這里講話言不由衷,水分太多,于是心就發(fā)慌,臉自然就紅,汗也跟著冒。她想等有一天,自己鍛煉得跟在座的人一樣,一張口,什么話都能說得一套一套的,小心臟也不隨便亂跳了,如此這般之后,自己就成了別人口里的成熟干部了。林嵐心里渴望又討厭成為那樣的人。

一輪一輪的學(xué)習(xí)很多干部不太適應(yīng),有個局里的副局長在學(xué)習(xí)會場栽了幾下瞌困,被會場紀律檢查組拍攝到,居然被登報批評,此人當(dāng)場發(fā)飚。他說;“我閉著眼睛,誰說我的耳朵沒聽呢?誰說我不是在認真領(lǐng)會?”還有一個小伙子,剛剛考上的公務(wù)員,研究生畢業(yè),家里是藍山市的,頭天晚上趕材料寫到凌晨兩點,也因聽報告時閉著眼睛,被登報批評,小伙子發(fā)飚的方式是卷鋪蓋走人,他說“本來同學(xué)就笑話他這個職位,侍遇低,還受氣。”

林嵐想年輕到底可以任性,說走就走,沒有一點損失。在這輪學(xué)習(xí)中,她聽到一些風(fēng)聲,傳聞石在研會離開青山縣,眾多的理由中,有一個事實是靠譜的,石縣長曾經(jīng)服務(wù)過的一位領(lǐng)導(dǎo)在鄰省被約談,作為過去的秘書,也被叫去核實過情況。聽說此事后,林嵐就不敢直視坐在主席臺上的石在研了,總覺得他坐在那,很孤獨,他在以超強的內(nèi)心,接受會聚在他身上的各類目光。人類說到底逃避不了丑惡,利已是通病,于是那些從心靈窗戶里跑出來的目光,像墻頭草般開始搖曳,或者還有些幸災(zāi)樂禍,林嵐看到四周已有掩飾不住的炎涼,她想在會議后靠近石在研,或請他吃個飯聊會天,可是每次一散會,她就找不到他的人影。

十一月底周日的早晨,全乖妹打來電話報喜:母子平安。盡管自己不想生二胎,聽到這個消息,林嵐還是由衷地高興,她想乖妹家那棟老屋太需要聽到嬰兒的啼哭聲。她買了嬰兒用品備了一個大紅包,當(dāng)天下午就去了王家灣。進屋時,趕巧遇見夏花花,她居然拿了一垛材料要全乖妹填寫,乖妹媽有些生氣,在乖妹填這些表格時,不停地說,別寫了,小娃要吃奶了。夏花花卻攔著,“一下就好。一下就好。”

“什么一下就好,折騰一中午了。”

林嵐瞇眼笑著,湊過去看,一摞的表格,全乖妹正全神貫注地填寫《談話提醒情況明細表》,其中有表一、表二、表三、表四,林嵐知道是什么,她也在辦公室也填了。這時寶寶哭了,乖妹便抱起娃,邊奶娃邊填寫,她咬著筆,自語道,“談話方式,只能選咬耳扯袖、紅臉出汗,我與羅家坪村支書談話,他一個男人,怎么能用這種方式?”

夏花花一門心思催著乖妹快點,“都是這樣填的,你不要想歪啦。”聽乖妹調(diào)侃,林嵐想掩嘴笑,可是這是一個極其嚴肅的表,不能隨便亂笑的。

夏花花把所有材料收到一個文件袋里,丟下兩大包尿不濕,火急火燎地要往鎮(zhèn)上趕,說回去要把談話記錄整出來,明天有關(guān)部門會來檢查。“明明只有大干部談話時,有秘書記錄,到了我這,哎,你說我找個人說事,我說一句,停下來,記在本子上,他說一句,又停下來,也記在本子上,這話能談下去嗎?”夏花花都走了,全乖妹還在牢騷,而林嵐沒有接她的話,只是抱過孩子,望著他肉嘟嘟的臉。一會子,屋里就靜了,林嵐聞到了奶香味,她親了親,把寶寶放到乖妹懷里,說先走了,下次再來看。明天早上縣政府有個會??墒桥R走時,乖妹只肯收下嬰兒用品,死活不要紅包,居然揚言:“不能壞了‘四風(fēng)’。”弄得林嵐臉通紅,好像自己很沒覺悟,她頓了頓,轉(zhuǎn)背把紅包扔到乖妹媽懷里,“這是我一年來在你家的伙食費、住宿費!”說著用眼睛白了一下乖妹,乖妹媽哎喲了一聲,“一家人,說得這么難聽,干啥子?”

正說著,廳屋有女娃喊婆婆,林嵐隨乖妹媽走出去,女娃端著瓦缽,說她娘釀了發(fā)奶水的甜酒。乖妹媽接過瓦缽,嘴里道謝著,把白糯糯的甜酒倒進自家缽子里,洗了瓦缽,放進十個紅喜蛋,女娃端著,出了門。乖妹媽踅回屋里,跟乖妹說,村尾全福滿家的。聽得林嵐猛然一驚,那個站在凳子上炒菜的女娃,乖妹望著她,好像曉得她心里的疑惑,說:“村里日子好了,女娃媽媽回家了。”這話聽得林嵐要熱淚盈眶。

    

周一的政府會議由常務(wù)副縣長主持。沒有人解釋石縣長為何缺席。下午的時候,林嵐接到一個通知,要她立即趕往市里,明天某個領(lǐng)導(dǎo)要找她談話。她心里竊喜,又可回家見妮妮。第二天一早,林嵐趕到市委,因為準備找她談話的是組織部一位副部長,還沒上樓,部長辦公室工作人員要她先不要上樓,樓下有一輛某某車牌的車在等她,她在坪里果真看到了這輛車,她走過去敲車窗,車門打開時,自報家門,里邊兩人表情淡漠,要她上車要她在一張紙上在談話時間一欄里簽名。車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林嵐吹到了一股凜列的寒風(fēng),她下意識地去摸手機,她想問問部長辦公室的人,自己是不是上錯了車??墒?,邊上的男人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不能打電話,把手機關(guān)了,請配合我們的工作。”

車子穿行在市區(qū)時,林嵐像是在看一幕又一幕的無聲電影,直至真的開始無聲,車子已走在環(huán)線上,林嵐才有意識地環(huán)顧左右,看看坐在她邊上的人,一男一女,臉上沒有表情,年齡很難判斷,她正在用心捉摸,車子朝右拐向小路,走了不到五分鐘,車開進一個大院。下車后,林嵐仰起頭,看見四個紅色大字:蓮花賓館。走進去,很像從前郝民帶她在市區(qū)周邊玩耍的農(nóng)家樂。

這當(dāng)然不是農(nóng)家樂。

里邊走動的人基本不與林嵐說話,而他們之間也很少言語,很多內(nèi)容似乎是在用眼睛傳遞,林嵐想也許這是一種工作需要,使當(dāng)事人有風(fēng)聲鶴立之感,從而驚慌失措,乃至意志崩潰。這樣想時,林嵐嘴角起了笑意,只是這笑意被坐在她對面的女人看到了。她們之間隔了一張桌子,邊上有一位年輕女子準備作記錄。林嵐收起的笑容,望著她們。

時光安靜了。有片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對面的女子,望著陽光皺了皺眉,起身拉起窗簾布,屋里頓時一片黑暗,準備作記錄的年輕女子拉亮了日光燈。林嵐想起來了,這是個要人不知道時間不知道白天黑夜的地方。

“我們隨便聊聊,你不要有顧慮。”坐在對面的女人發(fā)話了。

“還是確定框架吧?猜謎語很累。”

“叫你來,真的只是隨便聊聊。”

林嵐抬起頭,四處望了望,想這樣的隨便聊聊,恐怕要嚇死很多人,所以她臉上又有了笑容,“好吧,你問,我答。”

“書教得好好的,怎么想起進公務(wù)員隊伍?”

“無聊唄。你未必總想干這種與人談話的工作?”

話就是這樣扯開了,像是在談工作、談生活、談家人熟人,可是在關(guān)鍵的時候,她又問一句,譬如“市里的領(lǐng)導(dǎo),你認識哪幾位,與誰走的近?”“你對縣里主要領(lǐng)導(dǎo)的印象?”“當(dāng)公務(wù)員最大的感觸是什么?”等等,剛開始,林嵐還能慢慢回答,可是在回答這些問題時,她會想對方到底要了解什么?她問這些的目的是什么?自己的回答是否保護了自己?林嵐感覺自己的大腦從沒這么快速地運轉(zhuǎn)過。

與人說話原來是件極累人的事。林嵐覺得喉嚨冒煙,她想喝熱茶,可是面前只擺著一瓶礦泉水。午飯的時間到了,她們叫她一起去餐廳吃,不想吃,還沒說出口,對面女人目光凜列地制止了林嵐的發(fā)聲,她跟著她們?nèi)チ瞬蛷d。鐵盤子,三菜一湯,都是一樣,大家安靜地吃著。林嵐抬起頭張望,她想看看還有誰像她一樣是談話的對象,可是看了半天,看不出半點痕跡。

吃過飯,她被帶到另一個房間,里邊的人換了。兩個男人坐在正對面,邊上坐了個作記錄的女人。林嵐還沒坐穩(wěn),其中一個男人就開始拍桌子。林嵐哪里挨過如此臉色,盡管心里知道,這是雙簧的另一出,紅臉白臉輪流唱,可她心里還是一驚,怔怔地望著對她拍桌子的人,想出去后,一定告訴郝民,讓他收拾他。

“望什么望?別磨時間了,說吧!”

“說什么?”

“你知道!”

林嵐動氣了,問話的人不把話問清楚,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有股子氣往上沖,卻沒沖出來,沖出來的是中午吃進去的飯菜味,這股味讓林嵐打起了嗝。一兩分鐘,嗝一下,很不好受。

問話卻仍在繼續(xù),且無邊無際。問石在研的一些事,林嵐在青山縣不到一年,很多事不清楚。但這樣問,她心里有底了,他們是在查石縣長。于是她心里稍稍噓了一口長氣,拿起桌上的礦泉水往嘴里灌,可就在這時,她聽到“王家灣的度假村,你占多少干股?”林嵐覺得腦袋突然開炸了,灌在嘴里的礦泉水還沒吞進去,就直接噴了出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紅著眼睛望著問她話的人,“你說什么?”眼淚在這時也淌了出來,她把礦泉水瓶扔了過去。那個做記錄的女人放下手中的筆,上前抱住她,林嵐咆哮起來。

“請你安靜。問題是可以說清楚的。”抱著林嵐的女人很有力量,林嵐開始安靜,她坐到凳子上。

“即使你沒有股份,你難道沒有想過,投資開發(fā)王家灣度假村的老板,是你親姐夫,你能說清你從中沒有獲利?”對面的男人又舉起了大刀。

“不是我姐夫一個人的,還有邵武陽,他們來王家灣投資,是扶貧項目,是過了縣政府會議的,而且石縣長很支持。”林嵐逐漸清醒,回答得有理有據(jù)。

“石縣長為什么要支持?”

“符合扶貧政策,利國利民,為什么不能支持?”

“狡辯!”桌子又是一拍,拍得林嵐全身一傾,胃里的酸液突然翻騰起來,隨著一聲聲打嗝,胃里的東西沖了出來,也就在她嘔吐之前,她指著拍桌子的男人喊了一句“惡心!”沒想到的是,喊聲一落,林嵐彎下腰,果真嘔吐起來,這吐不是一點點,而是呈排山倒海之勢,嘩嘩的,把午餐吐還給他們了。問話的男人站在那目瞪口呆,對邊上另一男人嘖著嘴,“我們怕是遇到影后了,喊吐就吐。”

林嵐吐得合不攏嘴,胃里沒東西了,除了嘔水還在嘔胃里的脹氣,眼淚與鼻滴在臉上橫淌,眼睛里燃起的憤怒分明弱下去,她有些睜不開了,不自覺地閉上。

狹小的房間里充滿了酸腐味,他們商議著換到另一個房間去,繼續(xù)問話。剛剛抱著林嵐的女人扶起林嵐,想慢慢移步,她說,她太沉了,你們來扶把手。過來了一個女人,沒扶動,林嵐的腳挪不動。她們想架起她,似乎又覺得不妥,便把林嵐放下來。林嵐沒有睜開眼,臉色慘白地趴在桌上。

他們幾個人站在走廊上,就是否馬上繼續(xù)問話進行商討,兩個女人意見一致,休息一會,可是那個拍桌子的男人不同意,說此時她幾乎崩潰了,正是意志薄弱之時,我們一鼓作氣,突破不在話下。男人的意見占了上方,于是,他們回到這間全是嘔吐物的房子里,林嵐卻不見了。

林嵐當(dāng)然不可能插上翅膀,她只是沒有趴在桌子上,她倒在了桌子底下。她側(cè)身倒在她的嘔吐物中,漂亮的長發(fā)蓋住她的臉,她的臉與頭發(fā)也浸在一片污穢中,只是額角在洇血。她從桌上倒下去時磕到凳角了。他們慌成一團,“呀,怎么辦?又沒怎么樣她,這下好了,好像我們對她進了刑訊逼供。”在賓館隨時候著的醫(yī)生跑了過來,進行簡單包扎,他翻開瞳孔,擺了擺手,說“問題不大。”邊上那個的男人問:“還可以問話不?”看樣子辦案也是上癮的,人家額頭上正冒著血,他還想要繼續(xù)他的工作。醫(yī)生是位老醫(yī)生,應(yīng)是醫(yī)院里退休了,又反聘到這的,他熟練地號著脈,用眼神制止了那個還要發(fā)聲的男人,房間里極其安靜,似乎相互之間能聽到心跳聲。好一會,醫(yī)生望著大家,“你們不知道嗎?她懷孕了,趕緊送醫(yī)院吧,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也就在這時,賓館外邊一陣喧鬧,“讓我進去,我要找我老婆。”郝民對著阻攔他的人喊著。早上,司機看見林嵐被帶走,等到中午也不見出來,于是他告訴了郝民。郝民是理科生,對衛(wèi)星定位極感興趣,在網(wǎng)上買過一些設(shè)備,他要找林嵐,是分分秒秒的事。所以,他喊著言詠在下午的時候就開車到了蓮花賓館附近。等著等著,天就黑了,他耐不住了,于是在外邊喊起來。

如果郝民看到林嵐倒在一片惡臭之中,他肯定會與人拚命的。賓館里的人打電話到他單位,叫單位負責(zé)人先帶走他。他們把賓館外的言詠叫進來,一五一十地說清全過程,言詠是見過風(fēng)浪的人,他安靜地聽著,臉上甚直還保持著笑容,最后,他說,我知道林嵐的傷,與你們沒有任何關(guān)系,至于關(guān)于投資項目的事,我送林嵐去醫(yī)院后,馬上回來,跟你們匯報。

林嵐看上去像是暈死過去,其實,只是迷迷糊糊的,她的潛意識里不想清醒,但自己怎么被抬出房間怎么上的救護車,她清清楚楚。額頭上只是碰了一個小口子,用典酒沖洗一下,縫兩針,只是包扎后的樣子怎么都像一個受虐者,郝民在邊上臉色鐵青,特別是剛剛聽見林嵐傷口淋淟酒時的慘叫聲,又心痛又氣憤,他握著林嵐的手,陪她做完全部檢查,知道胎兒在肚子里穩(wěn)穩(wěn)的,郝民臉上又有掩飾不住的喜悅,而林嵐始終憂心忡忡。

第二天一早,林蒙、言詠來了,林蒙開始數(shù)落,“懷孕7周了,自己不知道,還在外邊瘋。”

林嵐望著林蒙,眼淚從眼角熱熱地滾出來。親人就是這樣子,啰啰嗦嗦的,不會陷害你,在你受難時,總是最早來到身邊的人。

言詠把林蒙支了出去,他俯下身,“我知道了,你放心,那些舉報信完全沒憑沒據(jù),我早料到了,你缺心眼,一心一意做事,可人家是玩政治的,不學(xué)著保護自己,別人把你賣了,你還幫著數(shù)錢,怕連累你,王家灣度假村我沒參股,是邵武陽一個人的,我平常去看看,是幫武陽出出點子,他搞好了,你才有面子。”

林嵐的眼淚流得更兇,郝民在一旁呲牙咧嘴,伸手拭淚,“別,別,孕婦不能流淚。”孩子7周了,仔細一算,這孩子是他們躺在山上看看星星的那個晚上懷上的,林嵐抹著淚,覺得自己真不該,干嗎亂吃藥,可是吃都吃了,于是她內(nèi)疚地推了下郝民,“我們下次再去山上看星星。”郝民點著頭,不想他聽到林嵐說:“這個孩子我們不能要!”

房間里很靜很靜,直射進來的窗外陽光,正領(lǐng)舞著細細的塵埃,“之前我一直在吃避孕藥。”林嵐弱弱地補充了一句。

“所謂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郝民嘻嘻一笑,“你的藥,我早換成維生素C片了。”

林嵐不敢相信,郝民也有這樣的心計。

 

 

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 | 版權(quán)所有 : 湘ICP備05001310號
Copyright ? 2005 - 2012 Frguo.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