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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雄文:凝固在穿巖山的時光

來源:張雄文 《光明日報》2018年9月7日作品版   時間 : 2018-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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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車像只負重的巖鷹,緩緩盤旋而上,將雪峰山深處亙古沉默的幽綠一層層拋在腳下。

 

  一路呵護的是盛夏里一場粗獷的雨。雨點似乎窺伺漫山油油綠意已久,忘情傾瀉而來,牙床磕碰路邊搖曳帶羞的闊葉,清脆如金石相扣,將山腳統(tǒng)溪河野性的轟響稀釋得若有若無,像天外渺遠的鐘罄聲。這是有著世居深山更深處鄉(xiāng)民特質的雨,淳樸而大氣,敦厚而好客。從我們一行鉆入層巒如浪的雪峰山,抵近統(tǒng)溪河青草擁覆的河岸,穿巖山聳入云霄的陰影跌落在驚悚的眉梢時,它們便貼著山崖突然而起,緊隨而行,似乎生恐濃蔭如蓋的莽莽叢林涼意不夠,怠慢了遠道而來的我們。

 

  我依舊汗意涔涔,卻都是穿巖山壁立懸崖驚出的冷汗。小車勉力搜尋叢林深處隱伏的小徑,與年頭古遠的松樹、樟樹或者楓樹遒勁枝干時相親熱,像急流旋渦里掙扎而上的一片凋零竹葉,令我的心也時時破窗而出,跌入已深不可測的谷底,成為統(tǒng)溪河一尾慌不擇路的游魚。拐了無數道彎,似乎戲弄夠了我懸浮的心,小車驀地停在了山腰人工鑿出的一處平地,猶如一艘久伏的核潛艇升出了墨綠的海洋。我弓腰鉆出車門,長吁一口氣,臉色瞬間由白泛紅,似乎慶幸還活在煙火人間。

 

  抬頭,一座靜默的古寨跌入眼眸,“楓香瑤寨”幾個大字將銀色的雨幕染成溫婉的金黃。古寨木墻黑瓦,松木的清香撲鼻而來;門樓上三層屋檐清俊雅致,彎翹欲飛,像門口明眸皓齒,躬身迎客的瑤家少女。我腦海里驀地閃過許多鏡頭:白發(fā)長髯的瑤王率領族人避居于此,山高林老,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時耕時獵,怡然自樂。吸日月之精華,取雪峰之靈氣,男人豪爽義道,女子嬌媚如水。

 

  似乎為了印證這些我從紙上得來的印象,剛近寨門,山歌乍起,一排五彩民族服飾的窈窕女子笑靨爛漫,端著大碗酒肉攔在了門口,兩旁是令人觸目驚心的碩大酒壇,不知名的根雕鑿就。美酒與美色在前,任何一關,我都難以招架,疑心半生“名節(jié)”將毀于此。好在兩碗山間清泉釀就的美酒伴著少女身上的幽香下肚,“瑤王”陳黎明迎了上來。

 

  這是一個真正的雪峰之子。如同猛將起于卒伍,他養(yǎng)過豬,從三兩頭到億萬頭,一手締造了懷化第一家上市公司大康牧業(yè);寫過書,從桌前堆疊的草稿寫到雪峰山溝壑深處的千家萬戶,又締造了一家行將上市的生態(tài)文化旅游公司,打造了第一家民營的穿巖山國家森林公園。我此番貿然進山,扣響云霧深處的山門,正是千里慕名而來。他是非瑤族的地道“瑤王”,財富便是眼前的山水、叢林、云霧與清香四溢的空氣,卻穿著隨意,憨厚而儒雅,淡淡的微笑里漫溢古樸的書卷氣,絕不似一個富可敵國的商賈,而是一個大學校園尋??梢姷膶W者。

 

  豆大的雨點還在傾情揮灑,撩撥著養(yǎng)在深閨,輕易不肯見外人的山間草木。“瑤王”陪我重新鉆入雨幕,漫步深林曲徑,前往右上角的一處泳池。松樹、杉樹、樟樹、楓樹、柏樹參天而立,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幾乎將雨水隔絕在十幾米外的頭頂。這是雪峰山森林千百年來最原始的姿態(tài),是飛禽走獸、爬蟲螻蟻們休養(yǎng)生息的天堂。大概因為有暴雨,還不曾見著一只飛鳥或者松鼠的痕跡。路邊偶爾開出一點豁口,簇擁幾叢翠竹,卻依舊將大地遮掩得嚴嚴實實,猶如一個包裹嚴謹的阿拉伯女子。透氣的地方也有,是竹林盡處突兀而現的一塊長條形窄狹菜地,生長著辣椒、茄子、絲瓜、苦瓜,枝葉滕蔓迎著雨水風姿綽約,宛如深閨沐浴的絕色女子。叢林深處的最綠色菜蔬,令我不自覺猛吞了一下口水,眼里滿是驚奇。“瑤王”也用目光摩挲這唯一的人工蔥綠,笑笑說,我種的。我不好意思開口,心里卻默念,晚餐要有點這地里的菜肴才好。

 

  泳池削平一座不寬的山峰而建,山泉從林間巖石罅隙注入,清澈如二八少女的眸子。三五游客或仰或俯,搏浪其間,意興盎然,全然不顧頭頂淋漓的雨水。欄桿圍就的池邊下方,便是深不見底的山谷。谷底升騰出一團團乳白的云霧,如夢似幻,將泳池裹在一種神秘的氤氳里,令人疑心誤入王母娘娘的瑤池。對面也是峭拔而立的山峰,雨水豐沛,迷離的云霧也在山腰或聚或散,偶爾露出蒼翠肥碩的腰身。山頂倒是一無遮礙,林木蔥郁,清晰得能看見松木的紋理,似乎伸手可及。

 

  一行人憑欄徘徊,遠望,微笑,默嘆。我也感慨著“瑤王”的奇思妙想,將王母娘娘的天上瑤池生生搬入了雪峰山峰巔之上,給森林公園增添了一處奇景。又想,王母的東西雖佳,人卻不是好貨,素以心眼如針眼著稱人間,若嫉恨而惱怒,不知他何以應對?“瑤王”似乎不以為意,盛情邀我下池一游。我還不習慣雨中游泳,微笑著婉拒,卻第N次生出愿望:愿借池邊三尺地,長住雪峰山,做一只餐霞飲露的蟬,為純正的陽光、雨水和空氣而自由鳴唱。

 

  暮色在依舊酣暢的雨水中四合時,一行人離開瑤寨,換了座同樣險絕的山頭,進了穿巖山山腰一座隱在林蔭深處的木屋。這是陳黎明的居所,各處景點客房爆滿,主人慷慨讓出了自己的“寢宮”。

 

  純原木構筑的屋舍有三層,瑤家風格,古色古香,依山而建,布局精巧。頭頂是拾級可上的穿巖山山頂,可覽群峰如海上巨瀾的極頂風光,一條瀑布在叢林隱秘處轟響;腳下是幽深無路的山谷,桀驁的統(tǒng)溪河便在谷底匯聚千溝萬壑的小溪,然后裹挾溆水,涌入沅江,直下洞庭、長江。陳黎明是儒商,骨子里是文化人,必然知道蘇東坡“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肉”的句子,依墻遍植翠竹,抑或他索性將整座屋宇安放在了一處原生的竹林。微風過處,竹葉沙沙有聲,探過窗欞,粲然而笑。

 

  廊檐下竹香馥郁的燈光里,幾個人靠著古拙原始的桌椅團團圍坐,是雪峰深處溆浦鄉(xiāng)間那種常見的八仙桌與木板條凳。風聲鳴響于竹稍,竹葉過濾的微雨滴答在臺階,四望漆黑,星月暫隱,除了風雨聲,沒有半點塵世浸染的雜音,寧靜如上古的歲月,我們也猶如穿越回那時的竹籬茅舍。品茗了幾杯雪峰山頂據說能明目的野生茶,晚餐端了上來。臘肉、土雞、豆腐、統(tǒng)溪河的小魚干,無一不是森林公園自產,也無一不凝聚雪峰山山水的靈氣。再一瞧,果然還有陳黎明自種的辣椒、苦瓜,我一時笑逐顏開,展碗舉箸,躍躍欲試。

 

  陳黎明淡然一笑,取過一壺顏色有些渾濁的自釀鄉(xiāng)酒,說,別小看這酒,最多只能喝三杯。我眼前立馬浮現出武松面前“三碗不過崗”的告示,啞然而笑。一旁陪坐的陳黎明助手見我不信,接過酒壺,給每人斟滿一杯,說起了一段典故。

 

  典故其實不遠,就在我們登山前的半個月。省政府主要負責人到懷化考察扶貧工作,偶然聽說陳黎明和他獨自創(chuàng)建的文化旅游公司,欣然前往。臨行前約法三章:不吃飯,不喝酒,不收特產。到了穿巖山上,也就在這樸拙的桌椅邊,陽光從竹葉漏泄下來,灑下斑駁的清影;蟬噪林蔭深處,鳥雀時相穿梭,清風徐來,省政府主要負責人怡然就坐。一杯野生涼茶喝完,他了解到陳黎明的文化旅游公司解決了雪峰山深處十萬人的就業(yè)與脫貧,往昔千里外出的民工潮悄然回流,空心村重新雞鳴犬吠,家家殷實。不只如此,陳黎明還創(chuàng)辦了雪峰文化研究會與《雪峰文化》雜志,出巨資保護了溆浦全境64座祠堂與全部紅二方面軍創(chuàng)建蘇維埃政權、雪峰山抗戰(zhàn)的遺址,接管維修了陽雀坡、雁鵝界、巖板橋村、丁腳坊村等明清古村落,新開發(fā)了如今已聞名遐邇的山背花瑤梯田等景點。

 

  似乎為了求得驗證,省政府主要負責人登上層樓,遠眺對面翠色流溢的元寶山?,幾屣L格的簇新民居星星點點,像綠海漂浮的一只只海鷗;層層梯田稻穗油綠,似乎已能聞得著金秋的稻香。聽說目光所及的所有民居,都是陳黎明捐資新建或維修,鄉(xiāng)民已全部脫貧,他頻頻點頭,忽然說,吃飯!還要喝酒!酒菜端上來,他連喝三杯,欣然而醉。隨后,他決定將原定于湘西某地的全國扶貧工作會議地點改在穿巖山。會議時間已近,陳黎明這些天忙得不亦樂乎,能抽出時間陪我半天,算是給了天大的面子。

 

  廊檐外風雨瀟瀟,我們就著典故下酒,不覺也已過三杯,果然醉意朦朧。我連呼好酒,反正夜宿于此,無需過崗,便懇請再加一杯。洗盞添酒,陳黎明又聊起了雪峰山深處的先賢——《辭海》主編舒新城,眼里滿是景慕與神往。一頁頁小心翼翼翻閱他耗費巨資影印出版的《舒新城與現代名人書信集》,我忽然覺得眼前這位儒商,已全然去掉商字,是一位達則兼濟天下的真正儒者。他有一部長篇小說的草稿,至今不肯出版,說還要錘煉錘煉。我想,他真正的傳世之作其實已赫然問世,這部書寫在大山之巔的大著,將被雪峰山的鄉(xiāng)民們藏之名山,傳諸后世而不朽。

 

  夜已深,雨點還在敲擊著竹葉。我輾轉于床,驀然想起了鄭板橋的詩句:“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鄭板橋一介小吏,也只能望著暗夜里的屋頂想想而已,最終浩嘆“沉默是金”。陳黎明卻不只聽到了疾苦,且將其奮力翻轉,澤被桑梓,帶富一方,委實不一般。而能登上穿巖山,窺見他“森林王國”之一斑,聆聽他新的“文化王國”規(guī)劃藍圖,無疑是平生難得的幸事。睡意漸濃,我在風雨聲中酣然入夢,一段難忘的時光也便凝固在穿巖山的林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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