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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秋良:翻閱時光里的珍藏

來源:《中國作家》2018年第11期 徐秋良(阿良)   時間 : 2018-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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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書桌上放著一本近三十萬字的文集,名曰《苦耕集》。文集的扉頁上寫著這么幾句揪人心肝的話:“二十年前以文訂交始,二十年后以文結(jié)局終。秋良仁弟惠存。林曼2003年7月于病室。”自先生去世后這本文集擺上我的書桌,每逢清明時節(jié),我都要翻閱。翻閱時光里的記憶與珍藏,翻閱林曼先生關注社會,關注生活那顆赤誠的心,翻閱我和林曼先生以文字交往結(jié)下的情誼……

  1986年5月,我從南海艦隊轉(zhuǎn)業(yè)回到湘鄉(xiāng)縣人武部。一次偶然的機會,得知湘鄉(xiāng)文聯(lián),湘鄉(xiāng)文化館,湘鄉(xiāng)文協(xié)聯(lián)合舉辦國慶征文,我就把在部隊已完成初稿的一篇小說修改抄正后寄給了征文辦公室。從部隊回到地方,人生地不熟的,稿子寄出去后也就再沒當一回事。大約到十月底吧,一天晚飯后,我準備帶兒子出門玩,突然門被“咚咚咚”敲得雷響。我在心里嘀咕,誰用這么大的勁捶門呀,心里有幾分不快。我開門一看,一個刮瘦刮瘦的老頭堵在門口。幾根稀稀拉拉的白發(fā)象一個干枯樹兜子上的根須,不規(guī)則的隨便散落著。顴骨突出,缺顆門牙,一對招風耳薄薄的,沒有肉感,他肩上挎了個很久沒清洗過的綠色軍用挎包。不等我問清他要找誰時,他已側(cè)身進屋自己拖了條小板凳坐下。聽他說了好一陣之后,我才明白。他自稱是湘鄉(xiāng)街上的無業(yè)游民,在無機構(gòu)、無編制、無經(jīng)費、無場地的“四無”文協(xié)掛了個會長的頭銜,在報刊上發(fā)點文章,賺點稿費換取柴米油鹽過日子。國慶征文結(jié)果評選出來了,我的小說獲一等獎。他是專程上門通知我在已定的時間里去參加頒獎會。我以前在部隊也在報刊發(fā)過一些小說散文之類的,但從未得過獎。眼前的獎項雖是縣一級的,內(nèi)心還是奔涌著驚喜。我連忙對他進門時臉上掛出的不恭表示歉意時,他用手指指耳朵,搖搖手,示意我拿出紙筆和他交流。林曼先生耳背,是參加抗美援朝戰(zhàn)斗中被大炮震聾的。他用紙筆告訴我,你剛才的臉色不算個啥,比你臉色更恐怖的我見的多,從不放心上。在后來的不斷交往中,我悟出先生的淡定來自他在世事起起落落中的歷練。

  林曼先生講的“以文訂交始”,應是指的這次初識的開始吧。

  隨著交往的加深,林曼先生的人品、才學、經(jīng)歷象大山深處的泉水細細的、持久地匯積于我內(nèi)心的深潭,滋潤著我的人生。

  1988年初,我和湘鄉(xiāng)人武部的另一位同志被抽出來,負責湘鄉(xiāng)軍事志的撰寫。林曼先生和我商量,他想創(chuàng)辦《史志之友》。他說湘鄉(xiāng)史志辦公室有一個內(nèi)部期刊,叫《湘鄉(xiāng)史志通訊》,那是官辦的。他辦這個《史志之友》,非官辦,是對官辦的拾遺補缺,把那些還有待歷史考證的,是非曲直,一時難定論斷的史料,通過《史志之友》保存下來,留給后人去考證。他希望和我一起來辦這個刊物。我當然非常驚喜,佩服先生敏銳的眼光。我當時在纂修《湘鄉(xiāng)軍事志》的過程中,就遇到這類問題:有些重大歷史史料的經(jīng)歷人年事已高,不及時搶救保存下來,將為憾事。再就是同一個事件,有不同版本的說法,誰對誰錯,需要考證,考證是需要時日的。共同的興趣,一拍即合。在林曼先生的力舉下,《史志之友》于1989年6月出版第一期。林曼先生任主編,我和章玉任編輯。主編、編輯無分文報酬,全部是利用休息時間義務付出。雜志刊發(fā)的稿子無稿酬,雜志唯一的開支印刷費依靠雜志開辟的一個欄目“一代風流”,宣傳鄉(xiāng)鎮(zhèn)一些優(yōu)秀企業(yè)家攬三到五百元的贊助費支付雜志的印刷。現(xiàn)在看起來,這個刊物可用丑陋二字來形容:紙張粗糙,設計簡陋,照片黑乎乎的看不清,文字是鉛印版,輕重濃淡不均勻。但就是這個“丑陋”的雜志保存了近百萬字的已考證和還待考證的許多歷史史料。這個刊物從1989年創(chuàng)辦第一期開始,一共辦了十多期。剛開始是一年二期或三期,后來是一年二期,再到后來是一年出一期。1991年我工作變動,調(diào)離湘鄉(xiāng)。《史志之友》仍在艱難前行,編輯仍掛了我的名。整個工作全是林曼先生和章玉兩人承擔。大約是1993年底或是1994年初,林曼先生寫信給我,《史志之友》停下腳步,原因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在信中流露出欣慰,又透出一些遺憾和傷感。我當時心里挺懊喪的,我無力支持林曼先生繼續(xù)把刊物辦下去,支持他的精神寄托。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仍然很懊悔的,如能堅持下來,那該會保存多少史料?

  1990年12月,湘鄉(xiāng)文協(xié)換屆(現(xiàn)在叫作家協(xié)會,會長改稱主席),林曼先生幾次提議并征求我的意見,希望我擔任文協(xié)會長。我再三推辭不肯接受,不是不識抬舉,而是我剛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地板都未踩熱,自己才疏學淺,擔任這類“四無”的社會團體組織負責人,既無威望墊高,又無作品撐腰,還無社會資源利用,我一無所長,怕辜負先生厚望,影響文協(xié)的工作,不肯接受。林曼先生說,開會那天你一定要參加,民主選舉,無記名投票,看看會員的民意。結(jié)果開會那天,我高票當選。會后我才知道,林曼先生會前在會員中做了大量的工作,包括爭取湘鄉(xiāng)市委宣傳部、湘鄉(xiāng)市文聯(lián)的支持。林曼先生反復申明自己的觀點:湘鄉(xiāng)文協(xié)要培養(yǎng)年輕人。我終于明白了,我高票當選是林曼先生在湘鄉(xiāng)文學界的威望所至。名義是選我實則選他。在后來的文協(xié)工作中,我經(jīng)常請教他,他回答我,你放手干,我不當太上皇。當我和文協(xié)的同志開展工作略有起色時,他逢人便宣傳夸贊,鼓勵我們。

  1991年下半年,我調(diào)到湘潭工作以后,由于新到一個單位,有一個學習適應的過程,有很長一段時間擱筆不寫東西了。加之當時有位好友告訴我,文學掙不到錢,無益于工作,還影響領導對你的看法,莫去搞那東西。我對文學原有的熱情也就在忙碌的工作中冷淡了。林曼先生并不知我內(nèi)心想法,他幾次寫信鼓勵我,見來信不奏效,先生專程從湘鄉(xiāng)跑到湘潭,和我細談了很多。為了不負先生的厚望,大約又過了半年多,我連寫了幾篇微型小說,發(fā)在了一個小報上。林曼先生知道后,立即動筆寫評論《又見阿良》。我心里清楚,那幾篇小東西不值得林曼先生寫評論。但我記得他平時常對我說及的一句話:好孩子是在表揚中長大的?,F(xiàn)在回想起來,感覺很愧對林曼先生。先生這么器重我,鼓勵我,千方百計扶持我,我卻缺乏對文學的深情和摯著,稀泥巴糊不上壁?,F(xiàn)在年紀大了,力不從心,象老農(nóng)上山挖柴兜子,半天挖不出一棵柴兜兜,即使費很大的勁偶爾挖一棵,火力也不旺盛。

  我書桌上的這本《苦耕集》,是在林曼先生眾多文友的慫恿和支持下,于2003年7月由海南出版社出版發(fā)行的。此時林曼先生已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生命之燈在風中搖曳。

  《苦耕集》由時任湘潭市委副書記、市紀委書記的楊慕如先生作序。慕如先生在序言開頭是這樣寫的,“為林曼先生的文集作序,我感到很吃力,自從他囑咐過我之后,我就開始琢磨,幾個月了,卻總理不出個頭緒來,你說不熟悉嗎,太熟悉了。我們相識快四十年了,過從甚密的交往也二十多年了。你說沒讀過他的文章嗎,讀過,他的文章愛給我看,我更愛看他的文章,那為什么就寫不出一篇序言來呢?在這樣苦思冥想素材之中,我突然記起去年上廬山的印象。我竟一時不知如何對答。因為,我想說廬山蒼莽,雄峙臨江,重巒疊峰,焉不蒼莽?因為,我想說廬山靈秀,蒼松翠柏,山瀑如練,焉不靈秀?因為我想說廬山神秘,云騰霧漫,時隱時現(xiàn),焉不神秘?因為,我想說廬山古老,‘冷眼’‘熱風’,飽經(jīng)滄桑,焉不古老?所以,種種感受,齊涌心頭,竟一時語塞。為林曼先生文集作序,恰同登廬山的心態(tài)……”慕如先生這段話恰也似我內(nèi)心的寫照。林曼先生去世15年了,我一直想把內(nèi)心對先生的思念傾瀉到紙上,拿起筆又放下,鋪開稿紙又收卷。先生厚惠我諸多,不知從何下筆。

  文友張羅著要給林曼先生出文集,他一直不熱心,不點頭。他不配合不支持,文集就出不成。大概到2001年初,先生身體狀況不甚好,經(jīng)過大家做工作,他才點頭。其間我回過湘鄉(xiāng)幾次,亦是想促成此事。2002年6月他給我來信,信是這樣寫的:

  秋良:

  章玉傳達了你們的好意,我不便過于矯情,有負厚愛,也著手編稿……我用偷懶的辦法,把剪貼集用水泡,再揭下來,因原來保管不善,紙又舊了,結(jié)果弄碎了一些,只好重抄或丟棄。有些文章因原住那邊舊房漏雨,把書刊淋濕發(fā)霉了??烧业降膬煞菔指?,都是王彩華在會上宣讀保存下來的,校對一次用上吧。

  寄上兩文,原請人抄,他給打印了5份。這類文字我自己認為是我的“力作”,人們也較愛看,你先過過目吧。

  書稿下月中旬送來,因要校編一次。還有一本剪貼集沒找到,找不到也作罷。

  祝好

  向尊夫人問好

  林曼

  6.23

  我今天重讀了這封信,心里酸酸的,我掂掂書桌上那本《苦耕集》,沉甸甸的。每一個字,每一篇文章,都浸泡先生對文學的虔誠和敬仰。

  《苦耕集》的清樣初稿出來后,先生已住進了醫(yī)院。在病床上,見著輸液的縫隙,一個字一個字為這本書寫了作者的簡介和后語。

  現(xiàn)抄錄如下:

  彭蘊輝,筆名阿克、林曼、李盾、肖偉等。1934年七月初四出生于湘鄉(xiāng)龍洞鄉(xiāng)龍洞村。初中肄業(yè),生性頑劣,不好向?qū)W,尤畏數(shù)理,性嗜涂鴉。1948年5月,《湘鄉(xiāng)民報》刊發(fā)短文《黑夜》,受地下黨大哥哥指導參加進步文藝活動和學運。1949年9月入伍,參加廣西戰(zhàn)役和廣西剿匪,也曾參加抗美援朝。1955年5月,轉(zhuǎn)業(yè)到廣東省陽春縣文化科。此期有作品見于《文藝學習》《奔流》《東?!贰堕L江文學》等刊。1958年10月劃為右派,強勞2年多。1981年2月遣返,先拉板車,后務農(nóng)。后入獄5年,此期“偷閑”攻讀馬列,稍有收獲。1982年6月出獄,回到家鄉(xiāng)成為游民。1990年平反落實政策,獲離休待遇。1985年《紅夢學刊》第四期刊出《鴛鴦晴雯之我見》,重操舊業(yè),有作品見于國家、省級報刊和大學學報。雜文隨筆散見于多地報端。

  文集后語:

  拙作承……諸位先生鼎力支持,殷切督責終于面世了。

  我歷來無心編集,拙作都是紙上煙云,稍縱即逝,不足傳世。我又尚未脫貧,無力辦此豪舉。書印出來誰看呢?花錢費力,徒具空文,亦屬不智。

  現(xiàn)在書印出來了,夫復何言?只有幾件小事交代:一是論文大抵收入,只有三四篇未找到。雜文、隨筆樣報樣刊遺失,僅存十之四五,又刪去一些應酬之作,違心之言,就全在此了。……籌編此書,我不斷住院,全仗我的“女弟子”張麗全力操辦,沒有她,此書必然流失。

  書原名《學步集》,取“壽陵少年,邯鄲學步”之義。走了50多年,步子還是東倒西歪。慕如先生為之取名《苦耕集》,這倒很切實,盡管未獲豐收,但大半輩子都耗在這上頭。當20多年賤民卻未撒手,確如膽汁之苦。我自己明白,一些知我者也明白,所以欣然接受了楊先生的贈名。

  林曼先生是五十年代的中國作協(xié)會員,只字不提;林曼先生從五十年代開始在國家級大報大刊發(fā)表作品,尤其是改革開放以后,作品如噴井般發(fā)表,他說自己是“壽陵少年,邯鄲學步”,如此謙遜。林曼先生一生經(jīng)歷坎坷,本身就是一部波瀾壯闊的巨著,他卻如江渚上的白發(fā)漁夫,面對風來雨去,潮起波涌是那樣的豁達、淡定和從容。

  2003年7月16日,湘鄉(xiāng)市委宣傳部、湘鄉(xiāng)市文聯(lián)、湘鄉(xiāng)市作協(xié)為林曼先生舉行了隆重而又簡樸的“七十壽誕暨從文五十年的座談會”。幾十個人的會議室擠得滿滿的,與會者有與林曼先生文字交往幾十年的摯友,也有受林曼先生影響剛邁入文學門檻的忘年交友。舉辦方原未計劃這么多人,很多是聽說后自發(fā)趕來的。此時林曼先生一直在醫(yī)院,未出過病房。先生的肺部已纖維化,靠輸液輸氧拴在生命的岸邊。會議主持人詳細介紹了林曼先生的病情,宣讀了本人抱病起草的致與會者的謝啟。謝啟是一份用桃紅紙打印的。謝啟曰:

  值我在生命邊陲線上徘徊之際,這么多領導和朋友為我舉行隆重的座談會,感激之情,難以言謝。

  本應親自聽取諸位的指教,因我左肺損毀,近日氣漫太高,呼吸特別困難,稍微行動就頭暈,冒冷汗,有負諸位的厚愛,只好委托舍弟彭晚黃,弟媳楊文彬前來致謝致歉!

  如果我承諾對大家作匯報,那就是厚顏無恥,盜名欺世了,我只能把這一類好的印記,珍藏在心底。

  敬祝工作順利身體健康

  林 曼

  2003年7月16日

  當主持人宣讀完謝啟,會議室陷入一片寂靜。我雙手拿著那份謝啟,手有些顫抖,眼淚禁不住流了出來。這份謝啟我保存至今,十多年了,歲月仍沒有把當時的淚痕磨去。

  會議的第二個程序是贈送與參會者一本《苦耕集》。這個程序還沒有完成,會議室的門推開,幾個穿白大褂的年輕醫(yī)生用擔架抬著林曼先生進了會議室。一邊吊著輸液瓶,一邊插著輸氧管。先生想把手抬起來和大家打招呼,終因無力而放下。那雙深陷的眼睛的轉(zhuǎn)動,算是和會場的所有人打招呼。

  那一刻,會場靜無聲息。大家一齊投向林曼先生的目光里有驚愕,有感動,有欽佩。本已有一份謝啟把先生不能到會場的原故講得清清楚楚,且情真意切。而先生不顧醫(yī)生勸阻,不顧命懸一線,堅持到會場,先生當時是怎么想的,他沒有說,已無力說。只是醫(yī)生告訴大家,不讓他來會場,他要拔掉輸液輸氧管,不愿意繼續(xù)接受治療。

  待大家回過神來,紛紛趨前和先生握手。當輪到我去和先生握手時,他遞給我一本書,就是后來一直擺在我書桌上的這本《苦耕集》。這些年來,我把林曼先生以前寫給我的書信與扉頁上題簽的幾行字做了比較,看不出古稀之年病重老人手筆顫抖意象。字與字之間,行與行之間沒有拖泥帶水,東倒西歪,是一氣呵成,心至力透。這是我有生以來收到的一份最值得珍藏的禮物。

  當年的座談會,我發(fā)了個言。我用一個“苦”字概括先生的一生:人生經(jīng)歷苦,文學寫作苦,單身孤影苦。但先生從不把自己吃的苦當談資,發(fā)牢騷,泄怨憤,持異議,坦坦蕩蕩,磊磊落落。無論是參加會議,相聚朋友,還是著書立說,談論時世,對黨對祖國表露的是忠誠,對文學是摯愛,忠肝義膽俠骨柔情,這是真正的文人。

  任何文學藝術(shù)作品,都是作者內(nèi)心人格的寫照。作品打動人心,首先是作者的人格打動人心。我們愛讀林曼先生的作品,首先是敬仰他人格的偉大。

  那次座談會三個多月后,2003年11月5日,林曼先生走了,走得是那樣安詳,像是睡覺了一樣。

  十多年來,我每每品讀《苦耕集》的文章,似能觸摸先生心潮澎湃,激情奔涌的振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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