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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樹:深入當下,言之有物

來源:湖南省詩歌學會   時間 : 2018-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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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何藝術(shù)家都離不開當下,當下的日常是藝術(shù)肥沃的土壤,是藝術(shù)的源泉。真正的藝術(shù)本身具有繁殖性,只要有一粒種子,落入土里,就會發(fā)芽,生根,像野草一樣有著繁盛的生命力。那些以文化歷史為題材的寫作,在發(fā)揮個人化歷史想象力的同時,同樣離不開當下,離開了當下,就勢必陷入極端個人化的神秘主義的胡同??肆_齊說,一切的歷史都是當代史。歷史通常是按照當代訴求去寫的,勢必打上深深的當代烙印。而對于詩來說,詩的語言在言說之途,會激起記憶和歷史產(chǎn)生回響,因此它作為在此時此地展開的一種共時性的存在,其當代性就更加突出。

  一個詩人不深入當下,其寫作要么是一種自慰性的語言游戲——當然也有維特根斯特之謂語言游戲的高級形式,符合語言游戲的天性,它就像兒童對游戲的嗜好一樣。——要么一堆修辭,空洞無物,僅僅在虛幻的美的表面做無意義的耽留。當代中國經(jīng)歷了幾千年以來前所未有的高速發(fā)展,物質(zhì)的進步帶來的惡果是環(huán)境破壞、精神淪喪,傳統(tǒng)價值觀的土崩瓦解和人的世界觀的顛覆。金錢至上,娛樂至死。它是高鐵穿過空氣、原野和隧道的呼嘯聲,沒有讓我們眩暈,是因為一層減速玻璃隔開了它們,讓我們沉迷其中。一個詩人必須克服那一層減速玻璃的隔離,而將我們的耳朵打開在那12cm之外,從而將那呼嘯聲帶來的所有的聲音聚集到孤寂的位置,釋放到語言的澄明之中。而由于物質(zhì)強大的磁場和慣性力量,一個詩人要保持身姿穩(wěn)定,只任狂風掀起衣角,就要堅持傾聽自己的內(nèi)心,信仰自己的直覺,不要輕易地被粗暴的插話打斷語言的言說,或者說我們必須具備在喧鬧的一角進入孤寂之地的能力。孤寂,才是一首詩誕生的位置。孤獨和寂靜是聲音的一角,是聲音的聚集狀態(tài),是聲音的不動。因此對于個人性的堅持,在寫作的主體性確立以后,這是最為重要的,藝術(shù)不是公共寫作,詩定然要從那看似富有詩意的廣告語中區(qū)分出來。區(qū)分的唯一標識當然是個人的氣息、語調(diào)和發(fā)聲方式。陳超曾經(jīng)將寫作的對象歸結(jié)為“揭示生存、眷念生命、流連光景,閃耀性情”,可以看作個人性的具體化,是為寫作的四個向度。當然性情還可以向情懷延伸,情懷進一步擴展為個人情懷和家國情懷。它不是框定,只是標記;是方向,而不是區(qū)域。

  過去我們將真善美作為寫作的對象,誠然,這是從另一維度進入寫作耕耘的田地。但是我們的寫作常常忽視了真和善,而更多流連于美。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但沒有真,美就淪為虛幻。真是事物的本質(zhì),善是事物的靈魂,而美更多是作為它們的形式而存在。寫作要最大程度去維護真實,在某種意義上,維護真實就是維護真理。對于真理的維護往往會讓我們面臨諸多的挑戰(zhàn),贊美容易說出,真話的發(fā)聲就不一定那么流暢。人們在真理面前總是結(jié)結(jié)巴巴,甚至各執(zhí)一詞,總以為自己才是真理的掌握者。維護真理也意味著對自身虛榮的克服、對利益的超越和對庸俗的排斥。

  如何才能呈現(xiàn)真相、維護真理呢?除了有一個良知的底座,這座藝術(shù)的雕像還要在藝術(shù)語言的發(fā)聲中做到“言之有物”。物是什么?是宇宙萬物,是人生百態(tài),也是語言。對于詩來說,物既是感受、感覺或經(jīng)驗以不同形式在不同場合出現(xiàn)的聲音——當然涵括五官六入所獲的一切,姑且統(tǒng)歸于聲音,又是它的聲音形象。比如孩子喊媽媽,這個聲音的形象就是站在搖籃邊或正抱起他的母親。如果我們把前者稱為內(nèi)容,后者稱為形式,那么內(nèi)容和形式就是“物”的一體兩面。曼德爾施塔姆打了一個很形象的比喻,即燈籠之燈芯和燈罩。在主客二元對立的時代,內(nèi)容和形式是分離的,內(nèi)容被意義參合進來,形式成為意義的反映,語言也就淪為了工具。唯物反映論哲學在當代統(tǒng)治著幾代人的大腦,我們的大腦被禁錮了,但我們不知道,因為它不癢不痛,不像孫悟空頭上有一個箍,緊箍咒一念,悟空就會滿地打滾,喊著師傅師傅。可怕的是緊箍咒一念不痛不癢,你就不知不覺進入到那咒語之中,成為咒語的一部分,成為咒語的代言人。在反映論之下,語言只是工具,是意義的附庸。意識形態(tài)寫作由此而來,“我”被掏空了,“我”變成意識形態(tài)的填充物,變成工具。人的工具化在語言內(nèi)部的秘密昭然若揭,但是大腦被禁錮,導致一種睜著眼睛的盲目,一種蒙昧。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朦朧詩的崛起,標志著主體意識的覺醒,在這個意義上就是一場啟蒙運動。語言的工具化最終導致的人的工具化,是非常可怕的。一切極權(quán)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都無一不是動用這個手段。納粹時期屠殺猶太人,前蘇聯(lián)集中營屠殺意識形態(tài)的異己和我國上個世紀記憶猶新的十年浩劫,無不如此。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在耶路撒冷廣場那一場對耶穌的審判中,人群中并非沒有人為身負沉重的十字架的耶穌流淚,但是隨著法利賽人喊“殺死那個來自拿撒勒的異教徒”,人們也就發(fā)出了相同的聲音,最終把耶穌釘死在十字架上,而釋放了那個本應(yīng)承受死罪的囚徒。這不是神話,不是寓言,而是現(xiàn)實,不斷以不同的形式在不同的國度、地點上演。切·米沃什有一首詩叫《繞過笛卡爾街》,詩中寫到詩人和來自波蘭各地如雅西、科羅什瓦爾、布勒加斯特和維爾諾的人們,一起來到那時是世界首都的巴黎,他們恥于想起家鄉(xiāng)的習俗,他們中一些人學習到普遍性理念以后,回去想廢除家鄉(xiāng)幾百年以來形成的習俗,因而被殺了,“很快,他們的同輩人奪取權(quán)力/為了以那些美麗的普遍性理念的名義殺人”。唯有詩人看出了真相,“沒有什么世界首都,無論是這里還是別處”。詩的反思的力度在于,“有一天我沿著一條小溪在森林里走著時/怎樣推動一塊石頭砸向草叢中一條倦縮的水蛇。//而我在生活中的遭遇,是正當?shù)膽土P,/那遲早要抵達每個打破禁忌者的懲罰。”當個人性消失,普遍性理念以迷人的修辭軟禁人類的頭腦,不是作為打破禁忌者去殺人,就是成為沉默旁觀或搖旗吶喊的同謀。米沃什還說“以堅持原則之名屠殺柬埔寨人的年輕食人族,曾畢業(yè)于巴黎大學,他們只不過是試圖實踐他們學來的哲學理念。”

  當代社會民主化的進程,改善了意識形態(tài)的表情。但是我從當下的詩寫中對于意義的迷戀、對于承載意義的修辭的癖好有增無減,十分熱衷于以抽象去取代具體,比如以“時間”去取代一條河流,以“鄉(xiāng)愁”去抹殺炊煙,以“童年”去替換童年時代鮮活具體的聲音,甚至動輒升華到普遍性的高度,仿佛不如此就不是寫詩,一首詩就是為了這最后如火葬場的青煙一般的升華。這種普遍的形而上學的寫作不是真正的形而上學,而是一種意義的給予。詩是還原,不是給予。現(xiàn)代主義的形而上寫作早已遭到了冷落。上個世紀九十年代轟轟烈烈的口語詩運動,為的是反對意義,解構(gòu)意義,由解構(gòu)走向建構(gòu),遺憾的是這一場啟蒙運動走向了詩歌政治,而有相當一部分寫作者不明白伊沙《車過黃河》、韓東的《大雁塔》、于小韋的《火車》的真正意義,當伊沙成為教主把《車過黃河》作為旗號以后,它就成為了一種姿態(tài),失去了鮮活的表情。以修辭的方式給予意義的癖好,緣起于我們一年級的第一堂課,從那時候開始,我們不斷地在為課本上每一篇文章歸納、總結(jié),從來沒有離開對意義的琢磨,追求,沒有一個老師教我們?nèi)绾稳A聽。當我們自身的大腦收集了足夠多的意義,它們以意識或集體無意識的形式,就源源不斷從我們的寫作中涌出,令我們欣喜:“你瞧,我寫出了多么富有思想性的詩篇!”在我們欣喜之余還會聽到來自讀者的贊美,微信時代使這種贊美變得廉價而簡單,于是我們的寫作變成了“娛樂至死”的延伸。

  不久前我讀到一位詩人寄贈的詩集,他在自序中開宗明義,“詩歌是一種表達”。那么詩歌不是一種表達又是什么呢?寫作不就是一種表達?這種追問在慣常的意義上顯得多么可笑,仿佛是幼兒園的小朋友都不會提出的問題,但是恰恰這個看似幼稚的問題觸及了寫作本身、語言本身。語言,語即語言,言即說話,語言即語言說話或語言言說。海德格爾說,“語言無可爭辯地表明自己是表達。然而,這個結(jié)論與‘語言說話’這一命題相悖,后者假定,說話本質(zhì)上并不是一種表達。”什么意思呢?這是一個重大的語言觀念的問題。我們肚子痛的時候會喊一聲唉喲,“唉喲”有意義嗎?是表達嗎?它只不過傳遞了我們的痛神經(jīng)的信息,而如果它出現(xiàn)于一個微妙的合乎它的身份的語境,它便會成為詩。表達是針對意義而言,在當下一部分知識分子寫作那里,是把他對世界的認識、感悟表達出來。把詩歸屬于認識論,仍然是反映論的一個變體,在語言內(nèi)部主客的對立的本質(zhì)是一樣的,只不過偽裝出民主的姿態(tài)。詩屬于存在論,不屬于認識論。將近一個世紀前的海德格爾說,“我們現(xiàn)在是在詩歌中尋找語言之說話”。他的這一說法,對于我們?nèi)匀伙@得玄乎,但是如果我們的詩限于把傾聽的聲音轉(zhuǎn)述出來,我們還需要表達嗎?如果我們從幼年開始就有人教會我們?nèi)绾蝺A聽,我們還會把語言作為工具嗎?一個詩人和語言打交道久了,就會像莫言筆下的羅漢、《維京傳奇》中的弗拉基感覺高粱和木頭有神性一樣,語言也有神性,《約翰福音》開篇就說詞語最初與上帝同在。沒有語言的世界,世界將是一片黑暗,所有的事物都無法區(qū)分,人類也無以開口說話。古米廖夫說,詞語就是上帝。詞語是光亮,詞語以它的光亮照亮世界,以文明之,是為文明。文明從來就是不斷給予世界出現(xiàn)的新的聲音以形象、身份,而不是意義的因循守舊變換花樣的延伸。語言本體論恢復了語言的神性地位,喚醒了語言之召喚的本能。而當下一些標榜為先鋒的詩人在拒斥意義的同時,也排斥語言的召喚本能,抹殺了語言言說之途的共時性機遇,從而割裂了語言的血脈,當傳統(tǒng)的鳥鳴出現(xiàn)在現(xiàn)代性的樹枝上時,卻刻意地捂緊了自己的耳朵。

  言之有物,此物非彼物,此物是彼物,是和不是之間,我們還可以深究,用我們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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