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縣是晚唐才子李群玉的老家，有北宋詩人范仲淹的少年求學(xué)之所。這條文脈與秀美的澧水交相輝映，讓“九澧門戶”不僅闊遠(yuǎn)豐饒，而且弦歌不絕。要知道，唐代時湖南尚屬“南蠻”，是貶臣逐客的重要流放與發(fā)配地，本土詩人寥若晨星。唐代湖南三詩人李群玉、齊己、胡曾齊聚于晚唐，可見湖南的文化開發(fā)之“晚”，而出生于808年的李群玉在三人中最為年長，他去世第二年齊己才出生?？梢赃@么說，李群玉是湖南本土不說第一也是最早的著名詩人。

“柳暗花香愁不眠，獨憑危檻思凄然。野云將雨渡微月，沙鳥帶聲飛遠(yuǎn)天。久向饑寒拋弟妹，每因時節(jié)憶團圓。餳餐冷酒明年在，未定萍蓬何處邊。”

在輾轉(zhuǎn)與無常中依然保持著這種深情和清雅，讓人不得不驚嘆，世間擁有詩人，他們能從庸俗、刻板又禍福相依的日常生活里探索詩意，呈現(xiàn)自己的浪漫情懷和獨特風(fēng)致，真是這個世界的福氣。

澧縣才子譚曉春為李群玉寫了一首《一千年后的悼詞》，這既是兩位同鄉(xiāng)詩人相距1200年的隔空對話，更是澧縣文脈的一次承接與發(fā)揚：

            敬挽一片蘭草

            解密你所有文字的懸崖

            以西南方言的腔調(diào)

            讀你千年的詩經(jīng)

            唯嘶嘶水竹

            與那冷峻月色

            遙相呼應(yīng)。北望的神采里

            彌漫著唐朝的流云

我喜歡曉春用“懸崖”這個詞來形容李群玉的文字。其實，任何優(yōu)秀詩人的文字里都有一片懸崖，它既是險境，又是風(fēng)景，愈是崔嵬的險境，便愈是非凡的風(fēng)景。像李白和杜甫的詩，“筆落驚風(fēng)雨，詩成泣鬼神”，皆與鬼斧神工無異。

“遙相呼應(yīng)”，這才是本詩的主旨。“敬挽”好比田徑接力比賽中的交棒，曉春生為澧縣人，對家鄉(xiāng)的熱愛和對文字的癡迷讓他意識到自己身上的使命，他主動去“接”李群玉手中那根詩歌的接力棒，相信長眠九泉之下千余年的詩人一定異常欣慰：只要有“呼應(yīng)”，再“遙”都不是距離。

“北望的神采”昭示著當(dāng)代詩人的自信，“唐朝的流云”隱含了歷史的風(fēng)雨與煙塵。曉春在“悼詞”中如此為前輩詩人蓋棺定論：

“干癟的身軀，遠(yuǎn)離家鄉(xiāng)/唯獨剩下苦澀的一段政治柔情/校書郎啊，你把一塊璞玉/琢成清麗骨骼/澧水流域為血脈，澧陽平原為肉身/疾疾，行走成天地間/一抹亮色……”

這一段對李群玉的評價極為精當(dāng)，將文學(xué)與政治、遠(yuǎn)方與家鄉(xiāng)、苦澀與清麗冶煉成行走在天地間的“一抹亮色”。其實，我覺得這何嘗不是曉春的一種自我期許，他的血脈里早已流淌著屈原曾行吟過的“澧蘭之江”，他的身體里早已橫亙著史前文明密集、襟江帶湖的澧陽平原，他要做的就是將故鄉(xiāng)深厚的文化底蘊、純樸的鄉(xiāng)情民俗、迷人的自然風(fēng)光，置入文字熔爐，鍛造出一抹能行走天地間的一抹亮色來。

這就難怪，曉春在澧縣那個小縣城里，他寫出的詩歌與一般長期在縣城、鄉(xiāng)鎮(zhèn)生活的詩人有很大的不同。那些詩人的鄉(xiāng)土氣息更濃，更注重隨處可見的鄉(xiāng)村風(fēng)物，更喜歡歌頌和咀嚼倫常親情，而曉春的詩行里，滿滿都是歷史的況味、先祖的身影和時代變遷的悲欣交織。

這是很有難度的。這是詩人對詩歌技藝和自我局限的挑戰(zhàn)，值得嘉許。曉春的這本詩集，我只讀到一首純粹的親情詩《一語父親》，但整本詩集讀下來，通過那些沿著詩人內(nèi)心節(jié)奏滾落而下的珠玉般的字句，我能感受到詩人對家鄉(xiāng)這塊土地深沉的熱愛：

“鳥從山崖飛出，群山被壓低/翅膀的弧線，提取夜色/水中的船，像葉片飄忽”（《纖繩吻過的勒石》）

“田塍邊，重重野菊/死守大地的秘密/這些貼近靈魂的尤物/在古老而輕靈的樂音中/舞成雪的瓢羽”（《冬日辭》）

“黑夜的碎片落在白天里，組成文字/一邊落下雨水，一邊哭泣/愛與恨的光輝，在小花中吻遍田野/在死亡中更快地生長/于是乎，稻谷的稻字，應(yīng)運而生”（《天下稻之源》）

“澧水的襁褓，養(yǎng)育著/一枚嫩茶：/敢愛，敢恨，敢照耀/生活……禪茶一味，江湖半畝/茶之芬芳，皆為/飽讀過一片綠葉的哲學(xué)”（《茶語》）

“有一天，一雙沉重的手拔掉一塊塊黑斑，和雜草/給古城墻下定義/一千米的自豪感/成了永不枯竭的，糧食”（《守望的人》）

“一個孩子/睜開了黎明一樣的眼眸/一串串葡萄/省略了貧窮的日子”（《村口》）

“周國楨出生在牌樓旁/千頃良田靜穆——/路過的人吹響口哨，俯仰之間/多年后的一天/愛恨情仇，喜怒哀樂/已一并沒入永樂江……米塑，這非遺的絲綢/鋪滿唯美的婚床”（《指尖上的舞蹈》）

“這時候，少男少女和愛情/從炊煙那邊走來/幾只蝴蝶在我的耳朵里穿來穿去/一片柔美的沃土/成就了一切不可能的事情/和不能公開發(fā)表的情事”（《駝背的高粱》）

看得出，曉春在語言表達和意象經(jīng)營上下了不少功夫，而且頗有心得。我個人認(rèn)為，其中當(dāng)然包含著詩藝上的追求，同時更有深刻的人生思考。

他在一個有著迷人景色的、名叫青泥潭的水鄉(xiāng)小鎮(zhèn)，度過自己快樂的童年生活。當(dāng)他懷著理想，不斷成長，從鄉(xiāng)井進入城市，卻發(fā)現(xiàn)，那個有著幾百年高齡、安靜得不打擾任何人也經(jīng)不起任何人打擾的小鎮(zhèn)，已毀于一旦。由此，他帶著傷感與疼痛開始了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之旅，他想為見證那些正在消逝的人和事，并為已經(jīng)逝去的人和事招魂。

于是，他要寫那些被纖繩“吻”過無數(shù)次的勒石，寫那段“緊緊抓住流水的聲音”的皮影，寫亮出“暗紅舌苔”的廟宇，寫“看著淚與夢的必然”的歷史的冷眼，寫“從童話里翻身”的先祖，寫恍若“洞庭湖的一片衣角、長江的一條皺紋”的故鄉(xiāng)小河，寫“看飛鳥擦傷月亮”的手工藝人，寫能隱隱聽到“車輪和馬蹄膠著的古典交響”的涔陽古道……從古典到現(xiàn)代，從鄉(xiāng)村到城市，我們獲得了巨大的便捷，卻又陷入深深的困惑和迷茫；我們不斷解決物質(zhì)匱乏的老問題，卻又不斷產(chǎn)生精神荒蕪的新問題——從曉春的詩作中，我常常能體會到一名從鄉(xiāng)村走出來的詩人，面對現(xiàn)代化和都市化的沉重思考。這種思考，既承繼于李群玉清奇的骨格、遒健的詩風(fēng)，更是范仲淹“憂樂思想”在當(dāng)代的激水揚波，其意義與價值不可低估。

或許，作為每一個人都視為靈魂歸宿的家鄉(xiāng)，最大的悲劇莫過于：世界上最純凈的事情都葬身于此。

我與曉春并不相識，也從沒去過澧縣。由我來為這本詩集寫序，這無疑是一個很大的硬傷。但承蒙著名作家水運憲老師熱心牽線，我沿著這本詩集的一行行詩句，抵達了澧縣，“見”到了曉春——

我要向這樣一位植根于鄉(xiāng)土，卻有著開闊的歷史視野、豐富的人文情懷，質(zhì)樸而真摯的詩人，致敬！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