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父親九十大壽。長沙，寧鄉(xiāng)，流沙河。

　　一間簡陋而干凈的堂屋里，只擺了兩張小桌子。桌子上是極普通的雞鴨魚肉，桌子下是兩盆無煙炭火。幾壺子農家米酒，一瓶高度白酒?？偣仓挥?0多個人。

　　這就是一位九十老人的壽誕。這位九十歲的老人，就是我的父親。

　　父親是一家電機廠的退休職工。50多歲退休，閑居鄉(xiāng)野快40年了。一生不事張揚，為人謙和低調。此次，九十壽誕，我們兄弟4個熱情地征求過他的意見，是不是請親戚來，擺上幾桌?父親耳背，只淡淡地說了兩個字“莫搞”。

　　其實，我們早知道會這樣。八十大壽時，他就“躲生”，從寧鄉(xiāng)“躲”到了湘潭，在大哥家搞了一大桌。不收禮，不擺酒，早也成了父親的常態(tài)。

　　看得出，父親很高興。最高興的是，兒孫媳婦到齊了。這是陳家的第一次。令我驚訝的是，據(jù)說要戒煙的父親，主動加被動地接過了我遞過去的煙。而且，主動、沒有被動地自己倒?jié)M了一大杯米酒。九十歲的老人還能“研究研究”，在我看來，是好事。八十七歲的母親，習慣性地盯住了父親吸得津津有味的煙，但眼神不足以制止父親的堅決行動。我的理由是，能吃能喝就是好壽星。

　　60多歲的大哥和大嫂，幾十年來任勞任怨地照料著父母。如果要評先進，他們當之無愧。二哥與三哥，提前一天趕回了流沙河，跟父親祝完壽就返回家去了。我老婆朵兒因兒子要開學了，也回長沙去了。大侄子陪我留了下來，還想陪陪父母。留下來還有一個原因：寧鄉(xiāng)的一大幫文友聽說我回了老家，第二天要來拜訪我。拜訪不敢當，來看看一個“詩歌農夫”還是可以的。

　　吃了晚飯，我對父親說“打幾圈骨牌吧”。父親很利索地說“要得”。父親、大哥、大侄子和我就打了起來。骨牌是寧鄉(xiāng)一種最流行的小玩意。天地人和32張牌，記百墩。父親頭腦清晰，從不出錯牌。母親坐在旁邊當“監(jiān)工”。一玩，夜就有點深了。又讓我吃驚的是，父親主動提出喝一杯米酒。大哥、大嫂忙不迭地做了飯菜。祖孫三代就喝了起來。

　　喝完酒上樓睡覺，我橫豎睡不著。路邊的車子呼嘯而去，是一個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酒喝多了，口干?？诟删驼宜劝?。煩躁的是，白天忘了偵察電源開關，地形不熟，只好借著手機的一點亮光，摸到了廚房里。開水瓶在哪里?找不到。性急之下，就打開水龍頭，咕嚕咕嚕灌了一肚子冰涼的自來水。

　　不到半個小時，口又干了。又下樓，找開水瓶。開水瓶就在水龍頭下面的小柜子里。泡了兩杯茶，左手一杯，右手一杯，上樓。如此往復，達三次之多。有人說我是酒桶和水桶，再一次得到了印證。

　　今天，九十歲的父親，至少讓我驚訝了兩次。我自己也要驚訝自己一次。我驚訝的是，那一肚子自來水居然沒有引起腸胃的不適。如果有人由此說我“鐵石心腸”，我也沒有辦法。

　　次日下午，寧鄉(xiāng)的那幫文友如期而至，數(shù)一數(shù)，一共有9個。他們都是同題詩作者，寫出來的詩是兩行，走出來的路也是兩行。他們說我長得像父親，我很享用這樣的稱贊。

　　臨近黃昏，與父母告別，跟寧鄉(xiāng)的那幫文友到了縣城。

　　故鄉(xiāng)停留在那里。父親停留在那里。鄉(xiāng)情停留在那里。友情停留在那里。

　　其實，停留何嘗不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