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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映勤:編輯老吳

來源:湖南散文   時間 : 2019-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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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吳今天走了,從發(fā)病到去世,不到半年時間。同去送行的同事朋友,稀稀拉拉,不足20人,大家坐在一輛中巴車上,說笑的說笑,沉默的沉默,絲毫不像是給逝者送行。當然,今天大伙湊到一起,是為著一個共同的目的:最后看一眼老吳,最后送一送老吳。

話題自然主要是圍繞著老吳,人們噓吁感嘆,說什么的都有,無外乎是老吳這輩子不容易,工作兢兢業(yè)業(yè),認真負責,退了休還沒來得及休息,還沒來得及享受,人就走了,怪可惜的。有的說:老吳這輩子活得冤,煙酒不沾,沒什么嗜好,本本份份憋糗了一輩子……

對逝者的評價,在其身后,無論是公開還是私下場合,人們總是言其善而隱其惡,自然每個人心里都另外有一把尺子。人已經(jīng)走了,無所謂善惡之分,況且老吳平平淡淡過了一生,善良純厚,老實本份,來送行的人和他多少有點感情,至少是同事一場,大家在心里都在為老吳的故去感慨嘆息。

老吳享年62,生前是一家文學雜志社的副主編、評論家,名氣不大不小,文筆不好不壞,作品不多不少,學問不深不淺,職位不高不低,是個極為普通極為平庸的文化人。混跡文壇幾十年,他寫的文章不多,有見地的文章更少,更不要說產(chǎn)生什么影響了,但是在當?shù)氐奈幕?,尤其是文學界,他畢竟經(jīng)營了幾十年的刊物,年過50以后又熬到了副主編的位置,不少文學作者都得到過他的幫助,在文學圈子里老吳還是有一定聲望的。

老吳上世紀60年代畢業(yè)于一所名牌大學的中文系,一直從事編輯工作。應(yīng)該說,他是一位稱職甚至優(yōu)秀的編輯,文字水平較高,有相當?shù)蔫b賞能力,常給別人寫點短評之類的應(yīng)景文章,一來二去,就有了評論家的稱號,至少在年輕作者眼里,老吳算得上是專家。就說派頭,老吳也足能唬人一氣的。頭發(fā)從來都是染得油黑,梳得锃亮,西服革履,風度翩翩,一付金絲眼鏡,顯得溫文儒雅,說起話來,抑揚頓挫,情緒高昂,總給人精力飽滿,意氣風發(fā)的感覺。

多年以前,老吳遇到過一次官運,上級領(lǐng)導找他談話,有意要調(diào)他到一家文藝出版社任總編輯,總編輯雖然只是個處級,級別不高,在當時卻是個讓人羨慕的有實權(quán)的肥缺,出書發(fā)稿子,求者如云。老吳那幾天像過了電一樣興奮,逢人便說要到新的單位走馬上任,而且天真沖動地開始找出版社的熟人了解情況,一副躊躇滿志,信心十足,準備要大干一場的樣子,據(jù)說對有些人還許了不少愿。可是一來二去,本來已經(jīng)木已成舟的事讓他自己給攪黃了。出版社有人聯(lián)名給上級寫信抵制老吳上任,甚至當面向他表過忠心的朋友也在背后拆他的臺。

這是老吳單純的一面,年歲不小,城府不深,有時候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容易沖動。多好的一次機會,他穩(wěn)不住陣腳,四處嚷嚷,最終沒有走成,還在雜志社干他的副主編,一直干到退休。老吳天天早來晚走,十分敬業(yè),看稿子、盯版式、校對核紅、發(fā)稿費、寄樣刊、接待作者,事無具細,樣樣都干,而且認認真真、任勞任怨,一個人能干好幾個人的活。不像有的編輯,對工作大多對付,晚來早走或不坐班,時間和精力都用來干自己的事。

到了退休年齡,老吳不想走,單位也不想讓他走,便繼續(xù)返聘讓他工作,雖然無職無權(quán),但老吳卻仍然負責終審終校,以他的業(yè)務(wù)水平和責任心,雜志社一時還真找不出合適的人來代替他。文學期刊,這些年效益不好,每月只能給他幾百塊錢的報酬,老吳卻似乎很滿足,干得比以前還歡。

這幾年文學刊物陷入困境,像是治不好的死馬,極少有人把精力真正放在辦刊上,錢少而又沒有多少事可干,人心便像散沙一樣聚不到一塊。領(lǐng)導要求大家想辦法創(chuàng)收,搞活刊物,人們口頭上應(yīng)承著,卻沒有一個人真正動作,唯有老吳積極響應(yīng),熱情頗高。退休了能在原單位繼續(xù)返聘,雖然收入不多,可是總比呆在家里沒事干要強。老吳搞了一輩子評論也沒搞出什么名堂,現(xiàn)在小說都很少有人看了,更不要說評論了,真一下子回了家,他還真沒事可干,為此老吳是真心感激領(lǐng)導,決心賣一把子力氣,發(fā)揮發(fā)揮余熱。

老吳的余熱只能是文字編輯,他出了校門就干這一行,可謂是輕車熟路,業(yè)務(wù)精干。他干編輯這么多年,聯(lián)系了不少的作者,這就是資源。于是他從別人那里得到啟發(fā),想為作者編一套叢書出版,每人拿幾千塊錢包銷一部分書自費出版,老吳組織人負責編校、排版,從出版社要書號,從中賺取有限的一點利潤,出書既扶持了作者,又能為單位掙一點編輯勞務(wù)費。老吳的設(shè)想立即得到領(lǐng)導的支持,讓他帶著幾個編輯,四處聯(lián)系,風風火火地干了起來。

雖然老吳干了幾十年編輯,卻對出版并不在行,打字、排版、印刷、發(fā)行、成本核算都沒有實際經(jīng)驗,當年出版社反對他上任的一些人,這時故意刁難拖延,這套叢書折騰了小兩年書才出來,最后一算賬,錢沒掙到,反倒賠了幾千塊錢。

老吳帶著幾個編輯干了一年多,最后是鴨子孵雞——白忙活了,錢沒掙著反倒賠了錢,心里那份著急是不用提了。十幾個作者都是他約的,收了人家的書款卻遲遲總見不到書,心里能不著急?帶著幾個人征稿排版校對設(shè)計印刷等等,一年多也沒閑著,編輯費校對費勞務(wù)費等等卻難以兌現(xiàn),心里能不著急?本想創(chuàng)收最后單位卻賠了錢,在領(lǐng)導同事面前有何臉面,心里能不著急?一急二急加三急,急火攻心,老吳突然就病倒了,得的是最時髦的腦溢血,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彈弦子”,彈了不到半年,把自己彈走了。

了解他的朋友說:“老吳太不值了,退了休不回家歇著,享享清福,還給單位賣命,這年頭,賣命也不能真賣呀!這下好了,真把自己的命賣了。如果到點就回家休息,憑他那么硬朗的身子骨,再活個二三十年絕對沒問題。”

退了休而沒有回家繼續(xù)留在單位返聘工作,這似乎成了老吳的死因。可是老吳為什么要這樣,卻沒有人往深里想。誰不想歇著,誰不想少干活多掙錢,尤其是到了老年,名利相對淡了,找點自己的愛好,干點自己想干的事,娛樂消遣帶解悶,不是挺好的嗎?可這些恰恰是老吳做不到的。

這也許才是老吳真正的難言之隱、心底之痛,他雖然沒有對人說過,但大家都清楚,也理解同情他。人們隱約發(fā)現(xiàn),老吳似乎從來不愿意呆在家里,平時他每天堅持坐班,早來晚走,甚至星期六日也到單位來,他的家庭是不是有什么問題?

家庭幸福不幸福關(guān)鍵看夫妻感情,與貧富關(guān)系不大。我們結(jié)婚時常會遇到這樣的問題:“無論貧窮富足,無論健康疾病,你能和他(她)相伴終生嗎?”回答當然是肯定的。但是經(jīng)過長期的生活磨難,這個問題卻常常受到考驗。違背了便有可能中途離異分手;懷疑動搖了,便會同床異夢離心離德。

言歸正傳,還說老吳。

作為一個男人,兒子、丈夫、父親,我覺得老吳無可挑剔,他一不抽煙,二不喝酒,三不應(yīng)酬,四沒有任何愛好,五……這么說吧,老吳除了工作掙錢,似乎就不知道消費、不知道享受。接觸多年,我就從來沒見過老吳花過錢,尤其是自己的錢,公款消費則另當別論。實話實說,他年逾5旬才混上個副主編,只負責編稿發(fā)稿,財權(quán)十分有限,偶爾花公家的錢也是相當節(jié)制。后來我才知道,老吳自己手里根本就沒有錢,工資全部上交,有限的稿費只要有案可稽也統(tǒng)統(tǒng)納入“家?guī)?rdquo;——上交老婆。據(jù)說十幾年前,老吳每個月的零花錢只有五塊;這幾年考慮到工資、物價長漲等因素,老吳兜里的錢也很少超過一百塊錢。有一回單位一位同事結(jié)婚,請大伙喝喜酒,同事每人隨了二百塊錢的份子錢,老吳很為難,一來他和誰也夠不上二百塊錢的交情,二來他也確實拿不出錢來,最后只好象征性地出了五十,而這五十塊錢還是私下里找我借的。

一個男人囊中羞澀過于吝嗇,在社會上無法交際處事,時間長了,對一個人的性格、心理都會產(chǎn)生嚴重的負面影響。老吳的“妻管嚴”在單位是出了名的,“文革”前的大學生,又有正高職稱,擔任一定職務(wù),按說他的收入不算低,可是花起錢來總是摳摳搜搜,小氣得要命。當然,以老吳的年齡資歷,也沒有人和他認真,大伙都清楚,老婆對他的“經(jīng)濟制裁”也是事出有因。他早年來自農(nóng)村,家境貧寒,少年喪父,又是家中的獨子,進城讀書,大學畢業(yè)后參加工作,結(jié)婚以后只能把老娘接到身邊生活,而在農(nóng)村他自然又少不了一些窮親戚。于是老婆控制他的有效手段便只能是卡住金錢。老吳反抗過沒有,外人不得而知,憑感覺,他最終是投降了、服帖了、認命了。

老吳的老婆過去是城里一破落大戶人家庶出的小姐,年輕時長得如何不得而知,憑我見到的準老年以后的印象推測,最多算是相貌平平,甚至可以說是困難一族。長得好壞倒在其次,問題是從來沒有人見她笑過,成天像茄子一樣繃著臉。而脾氣稟性,除了耳聞,我還當面領(lǐng)教過,不止一次他的老婆當著我的面像數(shù)落三孫子一樣數(shù)落老吳,讓我感到難堪之極。當著外人的面讓自己的丈夫下不來臺,我以為是女人最不能容忍的毛病。而老吳卻能安之若素,無任何反應(yīng)、反抗,可見老婆沒做“河東獅吼”,已經(jīng)很給他面子了。

農(nóng)村的孩子通過考學改變命運,娶了城市姑娘,心理上習慣上都要經(jīng)過長時間的適應(yīng),而又把自己的老娘帶在身邊撫養(yǎng),也許在老吳的老婆看來,不說是罪大惡極,至少也是重大缺陷。老人的負擔既已無法推卸,盡可能少地減少投入、開支,對老吳實施“經(jīng)濟制裁”似乎也就順理成章。我想老吳如果不是因為孤兒寡母相依為命,他但凡有一點辦法,即使再孝順,也不敢冒天下之大韙,接來老娘,觸犯“婆顏”。老吳的為難是可想而知的。我認識老吳時,當在他中年以后,一兒一女,兩個孩子也大了,老吳的老娘被安置在離他們家不遠的一處小平房里,他只能時不時地過去看看。

有一次剛上班,老吳急匆匆地去上廁所,不大一會兒功夫就跑了出來。進了辦公室,從褲子口袋里往外掏黃乎乎稀拉拉的東西。有人開玩笑說:“老吳,是不是鬧肚子了,你可別在辦公室收拾呀。”老吳一邊低頭忙活著,一邊著急地說:“哪呀,臨出門時從家里偷了兩個雞蛋,想給老娘攤一套煎餅餜子,誰知道一忙沒顧上,剛才一蹲下,倆兒雞蛋全給擠破了。”可憐的老吳被老婆擠兌成這個樣子,大伙誰也笑不起來。

常年處在老婆與老娘中間,老吳的夾板氣肯定沒少受。一方面要照顧老人的生活,一方面要提防老婆的臉子,老吳的處境想必是夠難的。他性格懦弱,但又極好面子,很少聽他對自己的婚姻有什么牢騷不滿,他也極少談?wù)摷依锏氖隆?/p>

怕老婆的男人并不一定不愛老婆,習慣成自然,受慣了虐待,一旦遇到笑臉反而會不適應(yīng)。比如在下,偶爾想在家里表現(xiàn)一把,獻獻殷勤什么的,老婆準會滿腹狐疑:“今天不對呀,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對不起我們的事啦?”可見好人是不能做的。

雜志社不用天天坐班,而老吳卻自愿上全日班,來的最早走的最晚,有時公休日也到單位。他一個人值班的時候經(jīng)常約一些女作者來談稿子,大門緊閉,循循善誘,煞有介事,聊天的時間挺長。如今文學市場冷落,年輕漂亮的女作者像大熊貓一樣稀少,可是老吳總能沙里淘金,發(fā)現(xiàn)人才,培養(yǎng)人才,不少文學女青年成了他的弟子。在老吳的精心指導下,從此發(fā)表作品,走上文壇。女作者的頻頻來訪,自然也引來過一些捕風捉影的風言風語,可是讓人們失望的是總也發(fā)現(xiàn)不了令人精神振奮的緋聞。老吳似乎總能“發(fā)乎情,止乎禮”,和女作者始終沒有實質(zhì)性的故事發(fā)生,據(jù)說最多也就是摸摸人家的手,跳舞時在人家后背用手指彈彈琴而已。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誰不愿意和年輕漂亮的女人呆在一起說說話,除非是有病。老吳有沒有色心不好講,但我敢肯定,色膽是絕對沒有,出格的事他做不來,也不敢做。家教嚴而膽子小注定了他至多也就是過過眼癮。

最后一次見老吳是我到醫(yī)院去看他。走進病房,他穿著病號服,胸前戴著圍嘴兒,像個幼兒園的孩子一樣正在洗漱。多日不見,我?guī)缀跽J不出他來,一頭的白發(fā)沒有染,目光黯然,表情呆滯,一下子像是蒼老了十歲二十歲。他的老婆直呼其名道:“吳某某,別洗了。你看這是誰?能叫上名字嗎?”

老吳傻笑著,用手指著我,費勁地張大嘴,很努力很痛苦地想,可就是說不出來,半天時間也沒認出我是誰。顯然,他的思惟和語言都有了障礙。

我攔住他,不讓他想,不讓他說。人到了這種時候,最好是順其自然,做不到的事勉強他做,對病人和好人都是一種折磨。

老吳從發(fā)病到住院不過一個多月,竟嚴重到這種程度,讓人不可思議。我向他老婆問了問病情,隨便聊了幾句,安慰安慰。他的老婆對他還是直呼其名:“吳某某,走兩步,走兩步試試。”

老吳好像能聽懂老婆的話,雙手撐著椅子背,努力著要站起來,掙扎了幾次卻始終站不住,身子晃晃復又坐下,最終痛苦地低著頭,坐在那兩眼發(fā)呆,一雙手不住地顫抖,摸索著病號服的衣角。

他老婆也不去攙扶,只是站在一邊抱怨:“就這么懶,前兩天還能走兩步,從昨天起就不動了。還不如個死人!沒用的東西!”說完要過去拖他起來,我趕忙攔住,安慰了幾句,無非是安心養(yǎng)病,積極治療,好好恢復之類的應(yīng)酬話。

出了病房,我想,老吳這輩子豈不怨哉,熬燈費蠟,碼字編稿,為人作嫁,退而未休,最后急火攻心,竟至病重。既沒有享受什么生活樂趣,也沒有得到多少情誼溫暖。這樣的結(jié)局,除了家庭,主要是他的性格原因。老吳太心勝好強了,總在壓抑著自己,掩飾著自己,為別人活著,只有剛才我才看到一個本來的真實的老吳,只可惜已經(jīng)接近了生命的終點。老吳的一個舉動讓我產(chǎn)生一種不祥之感,他的兩只手在不停地捻衣角,據(jù)老人講,這是病危瀕死、彌留之際很不吉利的兇兆。果然三天之后,傳來了老吳去世的噩耗。

在送別老吳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以編輯為職業(yè),老吳兢兢業(yè)業(yè)勤勤懇懇干了幾十年,名利不能說沒有,都不多,他幸??鞓穯幔课覒岩?。即使是身邊那些大紅大紫過的人物也不過爾爾。從老吳身上我感覺到,應(yīng)該平凡而快樂地活著,活好每一天。進而又想,老吳的今天是否就是我們的明天,我不知道,只是想起來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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