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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媛:美好的夜晚

來源:《天津文學》2019年第7期 簡媛(鐘偉鳳)   時間 : 2019-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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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地鐵站出來,太陽罩在杏子身上,她沒有打傘,心事沉沉地走在社區(qū)幽靜的林蔭道上。光斑跳躍的路上,盛開的桂花無聲落地。

  鞋子的跟太高,腳很痛。杏子已經五十五了,和丈夫一鳴離婚二十五年,因交通事故失去獨生女阿寶也快兩年了。她剛從街道辦事處退休下來。

  在林蔭道上停步,坐在兩棵桂花樹中間的休息椅上,往左側望去,看見了大劇院。這座城市最好的大劇院,一年前才建好的,立在那,像一朵綻放的芙蓉花。不管在什么時候,杏子都從來沒有懷著幸福感去打量它??匆姶髣≡撼龀鲞M進的那些穿著體面的年輕人,她的心頭就會涌出復雜的情緒。不知是嫉妒,還是鄙視。似乎又都不是。

  坐在休息椅上好一陣,直直看向那朵白色的芙蓉花。杏子家還要往前走四百米。穿過那幢高樓,往后走一百米,是一個別墅小區(qū)。她家這所房子是從一個拍賣會上低價買下的。杏子喜歡一樓園子里那株桂花,花園挺大。

  往右邊看,梨花嶺就在眼前。開上嶺的吉普車很快掩埋在綠色的叢林里。時常有男人開著越野車在嶺上比賽。林蔭道上除了偶爾有牽著小狗的人飛速往前跑,其他再沒有任何聲音。杏子起身往前走,被風吹落的桂花鋪了一地,她往前邁步時,有意挑些花少的地方。一個面熟的中年男人迎面走來,走到她跟前時,停下來,笑著說:

  “有個男人在您家樓下等了好久了。”

  杏子小跑往前,腳愈發(fā)難受。她氣喘吁吁地趕到小區(qū),走進大門,往左拐,再往前走50米,再右拐,看見了站在自家門前的人,她的前夫一鳴。

  “對不起。我今天去探訪了城郊一戶人家,孩子意外溺水身亡,是個獨子。回來晚了。”

  在前年阿寶的葬禮上,杏子見到了一鳴和他的現任妻子,這是二十多年后的首次相見。在那之后,一鳴在每年的清明節(jié)和阿寶的忌日都過來陪她聊天。他今年剛好退休,比杏子大五歲。

  “這是誰的主意?”

  一鳴一邊說一邊指向釘在入戶花園外墻上的一塊牌子。那是杏子一周前釘在那里的。上面寫著:歡迎寄宿,僅限無兄弟姐妹的女學生,需要有擔保人。

  “房子這么大,我一個人住太浪費了……”

  “你差錢?”

  一鳴一臉不悅,問杏子道。杏子站在那,什么也沒說。他剜了她一眼,沒好氣地說:

  “這算什么事?那不干脆把別墅賣了,去換個小房子住。”

  “那怎么可以。房子賣了,阿寶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杏子又接著說,“有個人同住,我也沒那么孤獨。”

  “讓一個不了解的人住進來,還不知會招來什么災難。”

  “是嗎?”杏子猶豫了一下說,“事先我會多了解的。”

  進門后,杏子把一鳴引到一樓窗朝花園的房間。這房間以前是阿寶當作書房用的,阿寶死后,杏子就住進來了。杏子一打開房間的窗戶,桂花的香氣立馬撲進來。一鳴就站在窗前看花園里的桂花。

  “正是開得最旺的時候啊!”一鳴說。

  “今年開得比往年要早些。”

  阿寶死的那天,花園里的桂花正是盛開之日。八月二十日。

  “這院子里的桂花是開得最旺,香得最持久的。”

  一鳴說得沒錯。這小區(qū)所有的花園里,凡是栽了桂花樹的,就數杏子家的桂花開得最棒,無論是從花的密度還是香度都要好很多。兩百平方的花園里,這棵桂花樹獨木成林,它的香氣跑遍整個小區(qū)。阿寶的父親從一個落魄的商人手里買下這座院子時,就已經有了這棵桂花樹。

  “我那邊的花園里也栽了桂花樹,和這棵真是沒法比了。”

  杏子真希望一鳴快些離開,一小時后,這里有客人來訪。

  要來寄宿的是一個高三的女學生,獨生女。她昨天打電話來確認杏子讓人免費寄宿這事的真實性,杏子肯定地說是真的。女學生還告訴杏子,她父親兩年前死于意外交通事故,母親患抑郁癥一年了。

  一鳴不知道,杏子現在是一家失獨家庭救助中心的志愿者,也經常以這個身份接觸來訪的獨生子女家庭。

  “阿寶離開就兩年了。仿佛是昨天發(fā)生的事。”一鳴沉默了一陣接著說,“忌日的事,你不要操心,全部由我來搞定。”

  杏子什么也沒說。她看著一鳴,看他慢慢往后面推移的發(fā)際線。感覺一些原本屬于他的東西也正在慢慢地失去。她坐在離窗最近的那把老式雕花椅上,目光投向窗外的桂花樹,那些密織如網的花和香氣如同她過去對事業(yè)對人生心懷的野心——濃郁,直接。而現在所有一切都從心底流出,失散離去。她看著那些落在泥地上的桂花,心想,所有一切都終將歸于塵土。

  “聽說東面那戶的孩子關進牢里了。”一鳴說。

  “消息倒是挺靈通的。”杏子感覺自己說話的語氣回到了二十五年前,慌得趕緊咳嗽了一聲。

  一鳴看了杏子一眼,說:“為了生個孩子,躲到那么遠的地方去。妻離子散,不值得。”

  “一直寄養(yǎng)在姑姑家里,十五六歲領回家,叫親媽作阿姨,叫姑姑作媽媽。家里人和他說話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冷落了,當菩薩一樣供著他??伤觳恢?,和社會上的渣渣混在一起。生了也是白生。”杏子說完最后那句話就后悔了,像是打開了某個開關,眼淚流了出來。

  “國家明明有政策,還想弄個特殊化,可見就是頑固不化。”一鳴還想說,杏子你若不是頑固不化,何以至此。

  “有些事做了也是白做了。”杏子說這話時,眼睛直直地看向遠方,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光影,看到那個風風火火一心撲在工作上的自己。

  “都過去了。”一鳴安慰杏子。

  接下來,兩個人就這樣站在窗前,四周安靜得讓人尷尬。

  “你現在退休了??梢院煤眯菹⒘?。”杏子感覺總得說些什么。

  “我現在又回公司上班了,兒子不熟悉業(yè)務,玩心又重。沒辦法。”

  “你總算實現自己的夢想了。”杏子笑著打趣他。

  “什么夢想不夢想。”一鳴說著,神情落寞地看了杏子一眼,“要是知道阿寶會先走,當時就不會跟你離婚?,F在想來,有女兒是福啊。”

  “沒有兒子,就是絕代戶,死后連個端靈牌的人都沒有。你得給我生個兒子……”杏子記得清清楚楚,那天,她去一鳴的公司,看見一個女孩坐在一鳴的大腿上,手挽著他的脖子。那些年,一鳴經營的長途運輸車隊很賺錢。跟杏子離婚后他立馬結婚,并很快生下一子。

  “這話若是從別人嘴里說出來,我還能忍??墒牵褪窃谖业难矍?,就是在生下阿寶不久。我親耳聽見……所以,我絕對要離。”公婆勸杏子想開些,退一步海闊天空。杏子死活不肯。

  杏子現在都無法想象,當初的自己怎么有那么大的勇氣。她和一鳴自由戀愛,結婚后一年就生下了阿寶,離婚時阿寶還不到一歲,雖然每個月都能收到一鳴寄給她的高額的撫養(yǎng)費,可她工作起來比誰都賣命。鐵青著臉把一個個超生的女人送進婦產科,看她們出來時空扁的腹部,她時常在心里得意,覺得自己又干成了一件大事。

  “回不去了。”一鳴突然這樣說。

  “回不去了!”杏子重復這句話后,抽泣了起來。一鳴走到杏子身旁,默默地抱著她。

  “我意氣用事。你也是太絕情了。”一鳴這樣說時,把杏子抱得更緊了。

  不知哭了多久,杏子感覺自己走進了荒無人煙的沙漠,一個人也沒有的恐懼與絕望籠罩在她身上。

  一直以為自己從不會示弱。她早就對好心給她介紹對象的人說過,她不喜歡婚姻生活??吹教匾庀蛩竞玫哪腥?,她躲都躲不及。離婚之后,她帶著阿寶,被生活趕著往前,忙碌卻充實?,F在阿寶也死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寂寞涌現在她的生活里。杏子抹了把臉上的淚水,從一鳴的懷里掙扎出來,走進另一間房,那里有她和一鳴的結婚照。她拉開抽屜,看著那張照片,呆站在那,仿佛一具雕塑。

  “我老婆生下兒子后,就再也懷不上了。”一鳴的聲音從隔壁傳來。

  “她子宮里有毛病。”一鳴又說。

  “現在好了吧。”杏子說。

  “上周才查出來的。子宮癌。”

  “什么時候手術?”

  “后天。確診后,人就瘦得不成形了。”

  兩個人都沉默了,杏子和一鳴都看向窗外的桂花樹。

  “晚上坐在桂花樹旁邊,聞著花香享月,很美好吧。”一鳴一臉憧憬的樣子。

  “別人也這么說。我時常搬把椅子坐在花園里聞著桂花香喝茶。還真是享受。”杏子想起自己差點賣了這棵樹時,心里連連慶幸,“幸好有這棵樹。”

  “不要再留宿別人了,孩子還在這屋里。” 一鳴說完這句話就告辭回家了。

  杏子看了下手表,心想,那女學生就快要來了。她走進廚房清洗一鳴喝過的茶杯時,門鈴響了,出去一看,是個女孩。“您好!您昨天對我說過的事,是真的嗎?”

  女學生身材高挑,穿著藍色的校服,臉上笑容陽光,怎么看也不像一個命運悲慘的孩子。

  “噢。這個事啊。”杏子想到一鳴離開前說的話,她看了眼掛在墻上的阿寶,猶豫了一下,說,“我想我這里遇到了點麻煩。我想,我可能……”杏子不知怎么將拒絕她的話說出口。

  “心意改變了嗎?”

  杏子走出門,走出花園,把掛在花園外墻上的牌子取了下來。

  “原想把二樓房間讓給需要的人住。但孩子的父親說孩子要回來了。”杏子不知道自己怎么說出這番話的。

  “您是指那間房嗎?”女學生指向阿寶住的那間房。那扇窗正好對著花園。她又看向杏子,滿臉歡喜。

  “請給我一個機會,好嗎?”

  “不行了。孩子要回來了。”杏子不知為什么自己突然如此堅持。

  “就一個晚上,行嗎?”

  “還是不行。”

  女學生看了眼二樓,十分失望地走了。突然,她又返回來,想起什么似的,說道:“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桂花可以撿拾起來,洗凈、晾干,用來泡茶。我還會蒸桂花露。這些我都可以幫您做。就讓我在這住一個晚上吧。”

  “你為什么那么想在這里住一個晚上呢?”杏子想到那些貪慕虛榮的年輕人,語氣頓時變得異??瘫?。

  “我住在這里,會想象這是我的家,您是我的親人。”女學生說話時,眼睛直直地看向杏子,卻又像是看向杏子所站的方向,聲音越說越低,臉上緋紅。

  杏子心里一顫,這不正是我掛那塊牌子的初衷嗎?

  “既然那樣,你就幫我去撿拾桂花。若是我感覺不錯,你就可以留下來。

  女學生不待杏子的聲音落地,就脫去外衣,挽起袖子。徑直朝花園里走去,她蹲下去,開始撿拾桂花。

  “阿姨,我手里裝滿了,請您給我一個袋子,好嗎?”

  “你真多事。”杏子這樣埋怨她時,心里卻生出異樣的感覺,一種久違的東西從某個角落鉆出來。心里浮現的是阿寶的面容。突然感覺這個女學生的來訪,是天賜的美好。

  女學生和杏子聊她的同學,說他們經常能收到爸爸媽媽寄來的包裹,還說她很會畫畫。說到畫畫時,她停頓了一下,很快又嘰嘰喳喳地說過不停。

  杏子聽她說,有時也搭訕一句??此_心的樣子,心里頭漸漸安心了。她走進廚房,取出早上榨好的果汁,倒了一杯給她。

  “我每周都從這里經過去爬梨花嶺,每次經過您這院子,我都會停頓一會。這香味真好聞。”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說,“我曾經多少次想,若是能在這樣的房子里住上一晚,該有多么美好。”

  “啊,你早就來過了。”杏子想到了“踩點”兩個字,消失的恐懼又回來了。

  “我就在這附近的學校上高三。以前爸爸每周都會帶我和媽媽去梨花嶺上寫生。他是個畫家。”

  女學生的臉從桂花樹下露出,又縮了回去。

  兩個人又聊了一會,杏子感覺眼前的女學生變得熟悉起來,心情難得地輕松。她走上二樓阿寶的房間,打開窗戶,向女學生喊道:“上來,我?guī)憧纯催@間房。”

  房間掛有阿寶的照片,墻上還掛了某花滑冠軍的照片,阿寶一直想學花滑,可自打進入高中后,學業(yè)重,沒有時間去學。

  “這房間是您女兒住的嗎?”

  “是的。”杏子邊說邊指向梨花嶺東邊的公路說,“研究生畢業(yè)那年,她騎單車去參加同學聚會,在即將要拐上公路的叉路口,被一輛速度很快的吉普車撞上,當場身亡。”杏子沒有意識到自己不經意中說出了某個真相。

  女學生站在杏子身旁,看向杏子指向的公路那邊,久久凝視。她的皮膚顯得蒼白,眼睛里有無法抹去的憂傷。

  “眼看就要去單位報到了,是她喜歡的中央音樂學院。”

  這條路連接高速公路入口,來往的汽車穿梭成線。秋陽,讓天空顯得很亮。梨花嶺蜿蜒的山脈下有一個湖泊,湖邊挺立著許多水杉,這個季節(jié),正是它們最美的時候。杏子和女學生并排站在二樓的窗口,久久眺視遠方,兩人臉上都呈現出若有所思的樣子。

  “能讓我留下來嗎?”女學生說。

  “好吧。房間要自己整理,不提供伙食。”

  女學生說先回學校去宿管老師那兒請假,傍晚住過來,就高高興興地走了。

  她走后,杏子立馬就后悔了,心里七上八下。她看著女學生剛剛撿拾的桂花,已經清洗過,平整地鋪在陽光房的桌面上。她抓了一把桂花粒,坐在床邊數著那些桂花粒打發(fā)時光。她記起女學生臨走時,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她拿起電話,猶豫著要不要打電話給這個姑娘推掉住宿之事。這樣往返幾次,通常是話到嘴邊了,又覺得不妥。最后,她下定決心,心想,既然都決定了的事,就不要再反悔了,何況對方還只是個孩子。

  她想到當年,她尋到那個偷偷懷孕的女人,明明約好第二天在某個地方見面,等了整整一天,人間蒸發(fā)了般沒了蹤影,杏子和同事一起,沒日沒夜,無論折騰多久,無論花費多少口舌,發(fā)誓總歸要找到她,要把她送進婦產科,看她空著肚子出來,才能睡個踏實覺……回憶這些,只會加劇杏子的痛苦。她恨自己為什么不失憶或是患上老年癡呆癥。

  下午兩點,住在杏子家后面的女人約她去福利院看望那些殘疾人,杏子去了,捐了善款?;貋淼穆飞希従优苏f她已經報名就讀社區(qū)的老年大學,學書法,學舞蹈,學攝影,反正喜歡什么就學什么,哪里熱鬧就往哪里湊。還說她丈夫一周前在醫(yī)院做了心臟搭橋手術,兒子在英國留學,來回那么遠,路費也不便宜,就沒有通知他了。杏子嘴巴上應付著,心思卻不知飛到哪里去了。她想到了一鳴,突然意識到他這次來心事重重的樣子,可兩人都離婚二十五年了,他也實現了他的愿望。一切都回不去了。

  想到“回不去了”時,杏子的右手悄悄移至胸口。那些被自己趕往婦產科的女人,她們的痛苦又何嘗是自己曾經試著去理解的。

  離婚后,她才意識到一個女人失去男人,失去家庭后的痛苦。雖然也時常有人給她說對象,可她沒了心思。她嘴里說,自己有房子,工作也不錯,日子過得下去??尚睦锩靼祝€在想著已經離婚的一鳴。杏子有時會想,一鳴大男子主義心思太重,非得要個兒子,還非得要她辭了工作,說這樣還可以生二胎,甚至多胎??尚幼佑窒?,自己又何嘗不是固執(zhí)呢?眼看一鳴有了別的女人,雖然后來聽人說那是故意做給她看的,可她當時就信了,誰也攔不住她要離婚的心。只是沒有想到,一鳴還是只生了一個孩子。這是命啊。杏子和鄰居女人并排往前走,走在林蔭道上時,沒有像往常那樣回頭去看大劇院,直接回家了。

  走完這50米,再拐個彎就到家了。杏子突然感覺嗓子異常難受,胸背部分異常燥熱。阿寶出事以后,她感覺萬事俱滅,干啥也提不起心勁了。她的月事也突然不來了。她和朋友聊天時,說是更年期導致的各種紊亂。今天出門時才喝了銀耳羹,可脖子以上部分異常難受。她母親尋到一個老方子,要她連續(xù)吃三個月中藥,大約兩個月前,她的月事又來了。雖然只來了一點點,但杏子感覺到焦躁不安,感覺某種離她遠去的東西又回來了。她突然想到一鳴上午的來訪,并不單是為了阿寶來的。

  家門前擺放著一輛單車,車尾座上捆著一床被子和一個書包。女學生蹲在地上,手里捧著一本書。杏子和鄰居女人道別后。一邊打開大門,一邊說:“你就來了。”

  “給你添麻煩了。”女學生說得很小心,生怕杏子改變主意似的。

  “你倒是執(zhí)著。這點用在學習上也是挺好的。”杏子的語氣像在嘲諷,可她感覺自己有點喜歡這個孩子了。

  “不好意思。這邊靠山,濕氣比較重,桂花一時干不了了。桂花露我以后一定會幫您蒸的。”

  杏子還來不及接話,她就直接搬著東西上樓了。

  “還有些洗漱用品沒帶來,我一個小時后再來。“女學生說完騎著單車一陣風似的走了。

  不到一個小時,女學生又來了。她身旁還站著一個看上去和杏子年齡相仿的女人。杏子一下慌了。她攔在門口,不準她們進門。

  “這位是我媽媽,今天是她的生日。”

  “你怎么不早說?”杏子感覺自己被這個小女孩耍了。

  “你是個好人。”女學生說,“我想給我媽過個生日,可學業(yè)太重,我不想請假回家,學校又不能讓我媽留宿,去外面住酒店太貴了。”女學生說得有條有理,卻讓人一眼能看出她眼里的慌亂。

  “你是個好人。”女學生的媽媽跟著她女兒這樣說。接下來的聲音含糊不清,不知道她說些什么。

  女學生拉起媽媽的手,直接上了二樓。杏子怔住了。她想追上去,擋在阿寶的房門前,大聲告訴她們,這是我女兒的房間,你們走??伤耐认袷潜挥推嵴匙×?,怎么也邁不開步子。若是阿寶這樣對我,該有多幸福啊。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夜幕已經降臨,燈光映襯花園,桂花的香氣環(huán)繞屋前房后,每個角落,所有一切都包裹在格外的溫情里。杏子關了大門,上好鎖。她回到自己房間,走進浴室,放好水,想泡澡,但心里總是七上八下。她留意房間里每一個細微的聲音。一鳴裝修房間時用了最好的材料,她聽不見二樓的任何聲音。

  已經十點半了。杏子慢慢放松了些,她打開抽屜看了些她和阿寶的生活照。離婚后,她一個人帶著阿寶,阿寶天天跟著她,她去哪,阿寶就在哪。突然想起阿寶八歲那年,她考過了駕駛證,買新車的第一天,她開車去學校接阿寶,結果兩個人錯過了。最后相遇時,杏子抱著阿寶,失聲大哭。阿寶說,媽媽,我怕你撞車了。我害怕。

  一切好像還在眼前。杏子張開雙臂,把阿寶的照片抱在懷里,把頭壓在胸口,哭時因為過于壓抑,她的背與雙肩形成特殊的起伏。

  自殺!杏子突然從胸口抬起頭來。她害怕起來,這是不是她們設計好的一切,選擇在這里告別人生?她想起來了,那女孩告訴過她,說她爸爸遭遇車禍身亡后,她媽媽幾次想自殺,她也幾乎不想活了。杏子躡手躡腳走到二樓,她想推開門,看清楚她們當下的狀況。可她返回到樓梯口,坐在那里,聽見樓下風吹樹枝發(fā)出的沙沙聲,均勻的呼吸聲,其他什么聲音也沒有。

  看樣子兩人已經入睡了。杏子無心入睡,她后悔自己一時興起,也后悔沒有聽一鳴的話。可她總感覺有股力量在推著她,去做某件看似不得不做的事。

  小區(qū)的燈慢慢暗了。二樓的燈也全滅了。她總覺得二樓那間房里藏有不可告人的陰謀,她想到了報警,可她怕是自己多疑而造成尷尬的局面。就這樣,她一直坐在樓梯口,手里拿著電話,110這三個數字已經排列在顯示屏上。

  過了十二點。杏子還是不放心,她又悄悄地走到二樓那間房門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月色潔白中帶點微紅,像是一雙眼,注視著世界的一切。杏子看了眼過于耀眼的月亮,對自己說,月色真美。她想要和那個女人打聲招呼,或是和她聊聊天。

  可她聽見了一些細弱的聲音。

  “媽,你睡著了嗎?”

  “睡吧,你明天還要上學。”

  “不能睡著。過了十二點,就是你生日了,可明天你就不能住在這里了。”

  有劃動火柴的聲音。

  “媽,你過來。”聲音慢慢往窗邊移來,“月色好美,快過來許愿。”

  “真美啊。”女人的聲音也移到了窗邊。

  杏子有些失落,覺得自己過于警惕。她不知道自己是走進去對女人說聲生日快樂,還是悄悄下樓去。

  “房子后面是梨花嶺,前面是湖,湖邊有大劇院,像朵盛開的芙蓉花。”女學生說話的聲音洋溢著幸福,杏子甚至能看見她臉上的神采。

  “月亮好圓。”女人突然哭了,聲音壓著,“要是你爸爸還在就好了。”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話說到這里就消失了。杏子感覺兩腮有些涼意,她不知道自己何時流了淚。阿寶也說過一直陪著她的。她悄悄下了樓。

  她又一次拉開抽屜,取出阿寶的照片,沿著樓梯走到這棟樓的最高處,那里能看見湖那邊的大劇院,站在那兒,向左側望去,在月光的映襯下,看見大劇院像一朵潔白的芙蓉花。阿寶也是有機會去里面表演的,她的古琴彈得可好了。杏子這樣想時,第一次懷著幸福細細打量它。

  她下樓時,想到二樓那間房,里面有兩個陌生人,她們睡在阿寶的床上。她停下腳步,手扶欄桿,心思起伏。

  樓下的小花園里,一切都沐浴在皎潔的月光里,新栽的月月桂排列成行,儼然守護的戰(zhàn)士;伸出枝頭往上攀爬的三角梅,將它的堅定與忠貞賦予這房子格外的神圣;靜夜下的金桂,看不見它的燦爛,卻散發(fā)出較之白天更加純粹的香甜,仿佛芳香四溢的精靈在舞動。

  不知為什么,杏子感到從來沒有過的輕松,她甚至覺得有些興奮,平時淤積在心里的空虛完全消失。她只想坐下來,呆在那里,從眼前月光所籠罩的這一片景物中去感受。她在心里連連贊嘆,眼前的一切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美好。

  從花園走出去,沿著曲折的林蔭道,有兩排樟樹蜿蜒而行。遠處梨花嶺上有不知何物發(fā)出的亮光,如同另一輪明月,閃爍在黑暗里格外明亮。又好似一道探進幽井的光。

  杏子又一次停下腳步。她發(fā)覺心靈深處所受的感動,越來越強烈,她得扶著欄桿才能站穩(wěn)。

  可是,消失或是一直埋在心底的那種說不清的焦慮又冒出來了——她過去一直津津樂道的事業(yè)。直到有一天,她目睹了一些家庭的痛苦,并親身經歷了,情況頓時起了變化。突然之間,她過去信奉的東西如同一切被桎梏的思想所做出的行為一樣,在崩潰的瞬間,飛逝得無處可尋。她理解了那些執(zhí)意擁有更多生命的夫妻。她以志愿者的身份,走進一個個有需要的家庭。盡管如此,她仍然無法給予他們更多的安慰。無論如何,她又能挽救什么?而他們,面對走進他們家庭的志愿者時,到底是揪出更多的痛苦還是獲得一絲心靈的慰藉呢?

  杏子此刻站在黑暗里,心中突然生出奇怪而又幸福的感覺——她過去的執(zhí)著與現在的執(zhí)著是那么令人驚奇地相近。

  她走到一樓,關了樓下的燈,打開房間的窗戶。明天應該還是晴天。女學生撿拾的桂花可以晾干,后天她們可以一起蒸桂花露。風吹動桂花,香氣將她包裹,好久沒有聞見這么好的氣味了,仿佛久違的幸福包裹在里面。她想好了,等女學生高三畢業(yè)不住這了,繼續(xù)把那塊牌子掛出去。二樓那間房永遠不會空著。

 

  作者簡介:女,現居長沙,湖南省小說學會理事。有小說見于《文藝報》《湖南文學》《四川文學》《青年作家》《芙蓉》《天津文學》《紅豆》等刊,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品文選刊》等轉載。著有長篇小說《空巢婚姻》,曾獲首屆長沙市文藝新人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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