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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母住在大山下

來源:杜華   時間 : 2019-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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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母在田埂上來來回回的走,照看家門前一塊又一塊鏡子般的水田。水稻田里,青嫩嫩的禾苗兒才冒尖。王思巖山腳圍邊,除了煙玉般的啥形水庫(應為蛇形水庫,山里人稱蛇為“啥”),便都是這樣的水稻田,像湘江的淺灘被浪濤慫恿著,推起一層層漣漪。不記得是哪一年,育秧插秧不再繁重緊迫得需要舉家上陣,舅母做為婦女就不用打赤腳下田了。后來,村里買回收割機,舅母就連田都沒下過。可她喜歡踩在水田里的那種感覺,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踏實?憧憬?舅母說不上來,心里卻特別懷念這一茬事兒。她以一個莊稼人的姿勢,蹲在水田邊,讓稻田里蒸騰上來的水汽兒溜溜地往鼻子里鉆。她能嗅出什么來呢?往往,舅舅會不屑地嘲笑舅母的煞有其事,心里卻淌著和她一樣的純粹和安逸。這么多年過去,沾了水稻仙氣兒的舅母愈發(fā)年輕了,似一株金黃的水稻,充溢著飽滿旺盛的生命力。

  這是六月的一天,我們去王思巖山下的陶家巷給舅母祝壽。到了舅母家門口才發(fā)現(xiàn),家里并沒有像十年前那樣做什么大張旗鼓的排場。舅舅端碗豆子茶坐在門前的碓窩上,悠悠地聽著戲,豆子茶與花鼓戲是他們這一輩人最為鐘愛的事物;兒子和媳婦默默在廚房操置,食物豐富,大趨庖丁鼓刀之勢。蓋新房時,柴火灶沒有被遺棄,灶膛里正燃起烈烈的柴火,噼噼啪啪熱鬧著,每逢回到這大山下,一大家人無不期待一頓有煙火味道的飯食。這比盛大的酒宴似乎多了一重回望過去、返璞歸真的意味。舅母呢,正穿過遼闊的波浪似的水稻田,揣著一個大竹籃子,笑洋洋地往家走。一清早,她便去對面矮山下的菜園子里摘菜蔬了。

  外婆在世時,說舅母是個“野人哩”,真是說到骨頭縫里去了。不但是因為舅母常年四季往山里田里跑,更因為舅母的身世,外婆從未對她隱瞞。事情要從1948年說起,那時新中國還沒有成立,我的外婆在長沙縣城一戶人家當奶娘,她自己的孩子,我媽媽的第二個姐姐,剛滿一歲,便被外公送給了外地一戶無法生育的人家。外婆回來后,傷心欲絕以死相逼,外公都不肯收回心意,決不說出我二姨的蹤跡。他們已經有了我大舅二舅和大姨三個孩子,在最窘困的年代,外公豁出命都難以安頓下一家人的口糧時,我的二姨又出生了。外公是不愿意看著自己的閨女被活活餓死,才做出了那樣鄭重的決定。說來也巧,就在外公送走我二姨的次年六月,被思女之苦折磨得形銷骨立的外婆,半夜里忽然聽到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尋著哭聲找過去,走了一里多地,那包裹著的小小嬰兒,我的舅母,就躺在育嬰堂朱紅的大門外。外婆說,她把嬰兒抱進了懷里,就不哭了,眼睛黑滋滋的瞪著我的外婆。這小小的女孩兒不足六斤重,哭聲卻勁壯無比,隨著夏夜的山風吹到了我外婆的心里。后來,也就吹到了我外婆外公的懷里,他們抱著對親生女兒的愧悔,收養(yǎng)下另一位孤苦的女孩兒。一定是冥冥之中注定的,是菩薩憐憫,還給了外婆一個女兒。距陶家巷不遠處的育嬰堂,是新中國成立后全縣第一家孤兒收容所。育嬰堂門外有棵樹干奇粗的大樟樹,樟樹下那口一平方米寬的石井,井水經年不涸,太陽露臉時舀上幾擔水,日上三竿,清冽冽的井水又溢滿了井口。幾十年來,育嬰堂在風雨中破敗坍塌,在前幾年拆除,古樟也被移走了,過去那朱紅大門外的老石井孑然存在。就在昨夜,我的舅母,那個正在田埂上緩步而歸,拖著一個沉碩菜籃子,今年滿七十大壽的婆婆,還去井邊坐了好一會兒。

  是的,我的舅母與共和國同歲。十年前,2009年的六月,在舉國慶祝建國六十周年的時刻,我們一大家子也為舅母慶祝了六十大壽。不過,那時候,舅母家還沒起新屋,舊屋臺前的地坪里搭起一個大戲臺,唱了三天三夜的戲。“四郎探母”“朱買臣買柴”“長生夢”“牧羊山”……舅母喜歡的全唱到了。

  我沿著一彎彎稻田跑到了田埂上,想把舅母的大竹籃子接過來。舅母的籃子里裝著藠頭、辣椒、茄子、玉米、紅薯葉……往胳膊上一掛,我就直不起腰了。舅母鄙夷地嘲笑我,你呀,真是一條豆芽菜,爽快扯過籃子,大步往家去。

  舅母的新房子依舊建在老屋基上,就在王思巖山腳下。屋西邊種著棗樹、桔樹、葡萄樹,屋里人七月吃葡萄,八月吃棗,九月十月吃桔。屋東邊一塊水泥大曬坪,夏天曬被,秋天曬谷,冬天和春天曬蘿卜曬辣椒,曬山上挖的野葛根和中草藥。住在大山下的人家莫過如此,簡單而豐足。在大山和矮山之間,除了幾條交錯的小路,便是成片的稻田。我們從松軟的田埂走到小路上時,路面變成了沿稻田蜿蜒,三米來寬的柏油路。去年走這條路,還是砂石面的,走過去,鞋面一層塵泥,今年真是格外的潔凈。道路兩旁的老虎泡,三白草和野菊花,眼前的山和水,均沒有隨泥路的沒落而萎蔫,反而更加茂盛。白色的日頭,把水田和草木曬得暖哄哄、亮鮮鮮的,山腳圍的村莊,空氣里飄蕩著水霧般的青澀味兒,一場盛大的孕育正在顯露端倪。正對面的山正是王思巖,湘陰縣域海拔最高的山。它眉目俊秀的端坐在一片淡藍的云霧里,大山深沉的綠變得藍了,那藍又變綠,迷迷蒙蒙,薄薄地籠罩著。這是水稻田里的水汽蒸上了天,舅母對我說,我這輩子就住在這大山下,哪里也不去。這我當然知道。一開始,是我外婆生怕將來境況好轉了,舅母的生身父母會找過來帶走她,在舅舅十二歲那年,就給他們定下了娃娃親。總算是拴住了她。還有,舅母和大姨沒有讀過一天書,五十年代末,全國上下搞掃盲行動,外婆硬是不讓舅母上村里辦的識字班學習,為了顯得對女孩子一視同仁,大姨也被關在了家里沒去學認字,她們都沒有被掃盲隊發(fā)現(xiàn)。我的大姨和舅母一樣,至今仍識不得幾枚字。外婆固執(zhí)地認為,女孩兒若是讀了書,就會生出遠走高飛的想法。這樣,讓舅母一輩子留在陶家的愿望就更牢靠了。但是沒讓舅母學文化,卻是外婆一輩子最懊悔的一樁事。當時,我的外公在大隊里做會計,每天噼里啪啦扒拉著算盤珠,舅母在一旁端茶伺候,竟然學會了打算盤,學會打算盤后,舅母竟然又無師自通領會到心算的訣竅。那是一種只有她自己明白的神奇算法,口中念念有詞,百位以內的加減乘除不到一分鐘就得出了答案。九十年代,外婆家上上下下有了十幾口人,生活的困窘依然沒有得到緩解。舅舅是個胡子老倌(不想事的意思),起早貪黑,忠貞地埋首于腳下的這方土地,是一名純粹到只懂在土里刨食的莊稼人。為了生計,舅母白天去山溪和渠壩撈蝦子,暗夜下到水田,用手電照鱔魚和泥鰍。王思巖大山是一位豐富豁達的君王,常年四季,撈到一桶桶的魚蝦,舅母用扁擔兩頭挑著,揣著一桿秤,去很遠的村莊販賣。每每成交,她手里的秤尾一翹,合多少錢就從口里飆出來了,從沒算錯過。有壞良心的人少算了錢,舅母仰頭閉目,一合計,就算出了差價,弄得來人面紅耳赤。舅母的心算術,我試過好多回,從沒快過她一次。舅母的語言天賦,同樣讓我吃驚。沒讀過一天書的舅母,時常能說出耐人尋味的話來。剛才,她就對我說:華伢子,你莫以為這田里的水筆直從山上流下來就不用探了啊,得每天望望它,同水和禾搞熟關系,搞熟悉了就好說話,它們結谷子會例外攢力,結得扎扎實實,噴香的,飯也特別好吃。我打心眼里贊許她這話,這水田里長出來的,不但是得天獨厚的有機稻,還是莊稼回饋莊稼人辛勞的感情稻嘛。哪能不香呢!七十歲的舅母,依然健碩,皮膚特別的黑,是那種健康的油黑,皺紋也不多,勞作時,面容亮亮的,閃著一層光;可她的頭發(fā)又特別的白,一黑一白的,像是一名來自印度的半老婦女。舅母挽著大籃子一點都不費勁,她和我并肩走了一會兒,額頭上浸出了汗珠。我連忙掏出紙巾遞給她,舅母擺著手對我說,“出一身汗好,不出一身汗,一天不得過,我這勁兒大啊,是背你外婆背出來的。”我順勢指著不遠處的王思巖對舅母說:“您看,外婆在那里看著我們呢。”舅母的眼眶瞬間紅了,鼻翼兮兮地抽動著,她偷偷地捂住了嘴。我瞬間后悔,不該在如此喜慶的日子里觸發(fā)舅母的傷感。外婆七十八歲過世,是在舅母的懷里走的。去世前因為中風和老年癡呆,在床上躺了將近十年,外婆的領地,除了一張雕花的老木床,就在我舅母的背上。舅母總是背著外婆上茅廁,洗澡,去村西頭曬太陽。在我外婆老得最為糊涂的那一年,舅母黑早上山挖草藥,直到晚上才回來,她就兩餐沒吃飯,一天不喝水。外婆呵斥她的兒子沒輕沒重,伺候茶水都不會干,如果不是滿伢子,她早就去見了閻羅王。其時,我的大舅舅早已因病去世,大姨嫁給王思巖參軍出去的一位軍官,后隨軍去了貴州,滿舅舅在田土里倒騰,家里也就全靠精明能干的舅母操持了。外婆喚舅母為“滿伢子”,這個名字成為我舅母的乳名,叫到四歲上,直到1953年我國第一次人口普查,舅舅才給舅母取名為“仁托”,舅母終于正式有了戶口。在這之前,舅母的第一個孩子,我的大表兄出生時,隱隱約約的,村里有人傳:舅母的親生父母到陶家巷偷偷地看望過外甥了??墒窍⑺坪跏亲叩揭话刖捅簧揭暗娘Z風給吹走了,村莊里恢復了慣常的清寂和平靜。外婆沒有去追問,舅母亦然。舅母成年后做的一莊最重要的事,就是逐步地讓外婆和舅舅明晰,她已在這大山下深深扎了根,有了眷顧的親人和血脈,她決計不會離開了。

  太陽越發(fā)的白亮了,溫度愈來愈高,回到屋東曬場上時,我仿佛聞到一陣樹木沖人的爆香味兒,在陽光和微風里時隱時現(xiàn)。王思巖長滿了杉樹、松樹、樟樹、杜仲和鹽麩木,叢林蒸騰散發(fā)出迷霧般的清香,飄得很遠很遠,乃至整個村莊、遠處的啥形水庫都浸泡在里面,怡然自得。我的舅舅仍舊坐在碓臼上,他隔上老遠大聲嗔怪舅母:咦個老鬼婆,來一屋客,還四處蕩,一籃子菜摘上一早晨,真是人老不知晨昏。旋即,又放下手里的收音機,把一大籃子菜倒在葡萄架下,和我們一道有滋有味的擇揀起來。舅舅是愈老愈可愛的,好的菜被他揀到籃子里,呼表嫂子過來提到井邊去洗凈,蔫的一堆一堆丟到東邊曬場上,引逗大大小小十幾只雞鵝咯咯嘎嘎圍攏來,院子里頓時鬧騰起來,像請來了一支雞鵝合唱隊。舅舅對坐在堂屋里看動畫片的孫子喊道:“出來擇菜,認得茄子和辣椒啵,我看你怕莫不認得,會拿茄子喊夫瓜……”舅母忙護著孫兒:“讀書那樣辛苦,還要自己洗衣服,這么久才請上一天假,還不讓看電視?你老糊涂了,電視上面什么都有,何得會不認得哩!”舅舅正經說:“我們做細伢崽時,6歲就上山看牛,天亮趕到王思巖,斷黑趕下來,都不苦,有書讀有飯吃自己洗幾件衣服苦什么……”9歲的孫兒如意伢子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他問我:“姑媽,那我是看電視,還是擇菜呢?”舅母噗嗤一下捂嘴笑起來,起身把自己的矮板凳讓給如意伢子坐下,說:“聽你嗲嗲的不得錯。”舅母到井邊扯水,幫表嫂洗菜去了。王思巖山上的水又清又甜,山下家家戶戶都打了井,井里的水從來不干,早上舀了,中午又溢滿了。舅母愛喝這山泉水,她對城里回來的媳婦兒說,這水好啊,一碗喝下去,肚子腸子洗得干干凈凈,什么病都不會有,腳手都得勁……這世年,我就住在這山下,哪里也不去。

  一桌飯菜終于弄好,家人也都到齊了,舅舅極開心地吩咐我們多吃菜。桌上的雞啊魚啊肘子啊豬腳啊肚片啊肥腸啊茄子啊辣椒啊每樣都是雙份。舅母沒有娘家人,又十分喜愛熱鬧場合,她的生日親戚們不論好遠都要趕回來祝賀,人都到齊拍滿兩大桌。這一次,遠在貴州的大姨身體不適沒回家,給舅母郵寄了一份生日禮物:一件綠底藍花的桑蠶絲襯衣,花了一千多元。大姨是舅母的老姐,已經滿了七十五歲,捧著老姐遠寄回來的厚禮,舅母偷偷擦起眼淚。從小到大,都是老姐讓著妹妹們。小時候過年,三個女孩兒只做了一件新棉襖,老姐從來不先穿,先盡著大妹(我的舅母),再盡著小妹(我的母親),等妹妹們嘗了新,過了癮,年也早就過去了,老姐還穿著那件補丁摞補丁的舊棉襖。到了八九十年代,我家和舅舅家還陸續(xù)接到過大姨省吃儉用郵寄回來的錢和衣物。

  舅舅給大家敬酒。舅母說:我老都老了,你們還記得我咦個老婆子的生日,是我的命好呵。往后,每年生日都能圍在一起吃頓飯,我也就知足了。你們莫打紅包封,也莫買么子禮物,我后背山里啥都有。細伢崽都站起來鼓掌,一窩蜂涌上來祝福舅奶奶壽比南山,福如東海。舅母抿下一口谷酒,很是幸福地對我們說:我能和我們國家一同過大壽,真是福氣大喲……現(xiàn)在年成這樣的好,我今年七十,往后八十九十慢慢悠,長生不老怕莫都有可能哩。

  夜靜悄悄地來了,我們在驅車回縣城的路上,看見月亮升了起來,高高地掛在王思巖的山巒旁。是呵,七十年過去了,王思巖大山,那永不涸竭的山泉水,稻田和這輪明月依然如故,亦將是萬古長青的存在,歲月更迭中,生活日新,山河安逸,山下的人怎舍得老去呢?郎朗的月光下,王思巖變得更深沉了,那一彎一彎的水稻田卻亮了起來,明鏡一般鋪展開去。

 

  作者簡介:

  杜華,湖南湘陰人,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各級報刊發(fā)表多種體裁文學作品30多萬字。詩歌入選《2017年中國詩歌排行榜》《2018年中國詩歌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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