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建中詩歌印象

　　作者：張遠文

 

　　己亥末，庚子初，一個顯而易見的春天，然而，荊楚大疫，東湖秀色零落殆半，珞珈青巒蓑草連天，琴臺遺韻慷慨生哀，晴川閣下新枝難覓。當此時，黎民恐，山河恙，長風起兮，惟有淚千行。

　　這個春天，所有人都被困住，更有一些人，化身為一個個數字，被無情地埋葬在這個春天里——所謂災難，并不是死了2006人(截止2月19日早晨)這樣一件事，而是死了一個人這件事發(fā)生了2006次。每個人的江湖都無法風平浪靜，每個人的來去都無法置身事外。

　　毫無例外，我也被困在沅水江畔的斗室，且咳嗽不止。每咳一次，便默誦一遍“離騷”，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正思緒萬千時，困于官莊的建中兄發(fā)來問候，并附了一組詩。說實話，我并不常讀詩，也不是不喜歡，只是好詩太少，太少。更何況，此情此境，并不是適合讀詩的時候。但是，我知道，建中兄并不常寫詩，一個并不常寫詩且在不適合讀詩的時刻發(fā)來一組詩，肯定是別有一番深意的。這讓我想到昌耀的《斯人》：靜極——誰的嘆噓?/密西西比河此刻風雨，在那邊攀援而走/地球這壁，一人無語獨坐。犀利，冷靜，獨特而堅韌；內觀，自省，自醒而自覺。

　　果然，建中兄在除夕夜遙思北望，看珞珈山上的櫻花是否已幻化成漫天飛舞的雪花?想那些邁不開的腳步，邁不動的腳步，義無反顧的腳步，可否伴鶴鳴三行，溫暖漢江如縠的柔波?聽新年的鐘聲敲響，在等待誰的繡口輕吐，何時道一聲：武漢!早安!一顆仁善、隱忍、悲憫之心，在草際煙光中，在風云壯圖里，試圖用含血蘸淚的一字一句，去化那那些人生的疼痛與悲苦。

　　建中兄在窗外的潺潺春雨中，看到什么事情都會發(fā)生，比如植物瘋長，比如動物瘋狂；看到菊花一樣頭顱的蝙蝠，從盤子里起飛，跌落于塵世之肺；看到那些最重要的人和事，卻常常被我們忽略；看到鸚鵡洲上的芳草，黃鶴樓上的風鈴，正訴說難以言盡的黍離之悲；看到紛總總其離合兮的白處方紅處方，是否可診撲面而來的病入膏肓?春天的淚，如窗外的雨滴，他在盼望，他在祈禱，什么時候霪雨初歇，可以哭著笑著說：春天，真的到了!人間值得!春天真好!被時間摧毀的東西，最后，都終將在時間的廢墟里復蘇。在這里，沒有偽呻吟，沒有偽深刻，沒有庸俗，沒有淺薄，有的是應然世界的內在反應，有的是生命罅隙的靈魂呼吸，有的是命運分沁的克服疊加，有的是渡一切苦厄的種種可能。

　　原上草，露未晞，所有的塵埃并未落定，從外部到內部，從宏大到細微，從反觀到自省，從虛無到存在，從感性到理性，建中兄睹物感時，一個人自己給自己書寫著恰到好處的證明書，并在自己身上，努力地克服這個時代的塵埃。

　　春來，建中兄會讓所有的陽光照在花上，所有的雨水落進眼眶，以及那些線裝的灼灼桃花，整夜無眠的一樹海棠，都變成一個個被撫慰的隱喻，美好，而又美麗。

　　夏至，滿城的風絮伴一些草長鶯飛，建中兄的思想開始泛濫，且漫過頭頂，他覺得鮮花著錦之后，一些邏輯需要被解構，一些懸崖需要被安放，既然蟬聲和蛙鳴可以讓天地寥廓，何不把太陽的光調得更亮一些，以至衣不蔽體的人們，不再有哭不出聲的老淚縱橫。

　　月到中秋，建中兄會從黎明出發(fā)，抵達滿是潮汐掠過的救贖，在風生水起之前，欄干拍遍之后，懷抱一身鄉(xiāng)愁，選擇讓陽光照耀思念。

　　冬日黃昏，建中兄也會在潦草的日子中偶爾去聽雪，添半盞芰荷，再裁一截老氣橫秋，把時間放進圍爐，不焚琴，不煮鶴，也不惹那添香的紅袖。

　　當然，也會在七夕，邀約腳步，隔一衣帶星漢，獨飲闌珊。也會在某個寒露的深夜，捉摸一些詞語的時態(tài)，約定一些心照不宣的冷暖自知，看著像歌謠一樣的人們，參差坐落在河流的對岸。大河，被一些事物感動，讓人容易想起洞庭木葉，想起風帆繞過沉舟，傾囊相授的詞語，可以沉默，也可以沉浮。夜深，找一個人或者物，拼湊成可以稱謂的“我們”，“我”拼上半生，“你”湊下半生，然后談一談那些可以談的，譬如，時間、空間、無間道，譬如，桃花、梨花、鏡中花。在赤水河邊，青眼炯炯，感嘆河水濁啊，洗我前世，河水清啊，浮我今生。在一棵棗樹下，長眠于時間的縫隙，借風聲鳥鳴，一程程的剃度，哪怕一夜還俗。立于赤壁，懷想兩岸楚歌，一江漁火，蔽空的旌旗，千里的舳舮，折過的戟槊，賦過的歌詩。最后，需要一個角度，更需要一個高度，眺望，或者冥想，看那一條條良善之水，聽那松風拂過的玲瓏山川，或微步，或輕挪，或靜默，或嬌嗔，鳥聲清涼，花開荼靡。

　　建中兄持身涉事，不浮，不躁，不諂，不媚，不亢，不卑。講臺之上，常與學生少長咸集，一觴一詠，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是位難得的有獨立思想的好老師。課堂之外，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野有蔓草，零落薄兮，徒行負笈，絕殊離俗，繽紛乎八荒之間，偶痛飲酒，抹嘴仰脖，大呼快哉此風，是位風袖翩翩吹瘦馬的性情漢子。其詩，源自性出，未為詩詩，未為奇奇，有時如苔枝綴玉，翠禽小小，疏枝橫影，暗香浮動，有時如金戈鐵馬馬，雄姿妙觀，映帶星漢。逸思雋想間，有對未來的確念，有對生存的反思，有對自身的救贖，有對世事的疑惑，有對苦難的悲憫，有對存在的思辯。建中兄詩情純粹，詩境寬博，詩意錦繡，常大處著眼，小處落筆，小景小觀突兀成詩，卻又在冥合之中撐持開來，有種知常則明，見小則明，自知則明之感，謙沖而自救，或許，這就是詩歌此近乎彼，彼通于此，無論于何時何處，心有觸念，適性無礙，則弦歌鼓琴未嘗可絕。

　　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建中兄作為頗有詩性的語文教師，教書，育人，傳道，授業(yè)，解惑，面對學生，面對心靈，面對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個體，面對天地自然，或可更精進，更勇猛，無論是小巧玲瓏，或是燦爛恢宏，均可入筆入心，潛心于自身的原初與原在，感同身受，反身而誠，不因庸常而式微，不因臨難而輕棄，用態(tài)度行走四方，則必會思若涌泉，意若飄風，必會有更高更遠的眺望與冥想，更多更好的傾述與表達。

　　窗隙，隱隱的，有陽光透進來。疫情，依舊還遠遠未到完全樂觀的時候，蟬翼非輕，千鈞乃重，逆風而行的人們，憑卻血肉之軀，信仰之堅，用自己的所行所為，明死生之大，曉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何時黃鶴重來，且共倒金樽，澆洲渚千年芳草；但見白云飛去，更誰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春回大地，草木蕤葳。江流如此，大地深沉。忽然又想起木心在杰克遜高地說的一句話：不知原諒什么，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默然良久。感謝建中兄的詩，溫溫的，暖暖的，陪伴了我整整一個下午。

　　(注：作者系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評論家協(xié)會員)

 

　　附：舒建中詩歌

　　窗外雨潺潺(外三首)

 

　　1

　　窗外雨潺潺

　　雨是春雨

　　春天到了的時候

　　什么事情都會發(fā)生

　　比如植物瘋長

　　比如動物瘋狂

 

　　2

　　一只蝙蝠

　　菊花一樣的頭顱

　　從盤子里起飛

　　折翼于歸元寺的木魚混沌

　　跌落于塵世之肺

 

　　3

　　那些最重要的人和事

　　卻常常被我們忽略

　　譬如歷歷晴川

　　譬如父母妻兒

　　譬如空氣和我們的呼吸

 

　　4

　　英雄不問出處

　　最適合修飾名詞的

　　不是形容詞

　　請給動詞戴上桂冠

　　武漢從來都是英雄

 

　　5

　　鸚鵡洲上的芳草

　　黃鶴樓上的風鈴

　　那個衣袂飄飄的伊人

　　最是怕風過珞珈

　　恢恢情網

　　網不住四面逸遁的櫻花

 

　　6

　　我是武陵山邊的怡溪漁父

　　春雨綿綿如我的黍離之悲

　　真想你們如千祥云集

　　我們一起尋桃花源去

 

　　7

　　只是端居，枯坐

　　像羈的鳥和池中魚

　　鐵打的營盤流動的杏林

　　白處方紅處方

　　可否診你病入膏肓

 

　　8

　　從來沒有這么無所適從

　　春眠中總有鳥囀千回

　　那一定是鶴鳴吧

　　不然我的眼淚怎么

　　如窗外雨滴

 

　　9

　　窗外雨潺潺

　　于是塵埃落下來

　　何當霪雨終歇

　　到時我們哭著笑著說：

　　春天，真的到了!

　　人間值得!

　　春天真好!

 

　　大 河

 

　　突然就被一些物事感動

　　譬如星空，朝雨，你

　　還有瑟瑟的秋風

 

　　秋風吹動的時候

　　容易想起洞庭木葉

　　想起風帆繞過沉舟

 

　　沉舟不系

　　纖繩做出秋千的模樣

　　墻外應該是桃花和大河吧

 

　　大河!終于明白

　　我傾囊相授的詞語

　　終于可以沉浮抑或沉默

 

　　我們來談談那些可以談的

 

　　秋天是清醒的

　　如同那些濃妝艷抹的蝴蝶

　　夜晚才是不忍的存在

 

　　北風吹過荒漠

　　心田長不出菩提

　　而我習慣于錦衣夜行

 

　　找一個人或者物

　　拼湊成可以稱謂的"我們"

　　我拼上半生，你湊下半生

 

　　我覺得我們可以談點什么

　　比如時間空間無間道

　　比如桃花梨花鏡中花

 

　　雨點落下是風的注腳

　　只是早已忘記，當談起感情

　　我們終于還可以鴉雀無聲

 

　　這個春天，以及清明

 

　　如期而至的季節(jié)

　　草木萌生

　　東風駘蕩

　　那一樹桃花別無二致

　　滿眼的油菜花像極了菊的模樣

　　這個春天適合閉上眼晴

　　或者屏住呼吸聽

　　或者捂住耳朵聽

　　有呱呱墜地的哭聲

　　有哭不出聲的老淚縱橫

　　這個春天

　　我們記住了一些地名姓名

　　還有那些像春天一樣的年齡

　　贊美和贊美詩是應景之物

　　趁赴湯蹈火已過

　　趁剛好到來的清明

　　我們把贊美送給春天

　　把贊美詩獻給至親至敬的亡靈

 

　　(作者簡介:舒建中，湖南沅陵人，中學語文高級教師，中華詩詞學會會員，懷化市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