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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宗玉:與母親有關(guān)的一些往事

來源:湖湘文學(xué) 謝宗玉   時間 : 2020-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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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者按:

  世事無私惟母愛,人情至大是娘親。每個人的母親是天生的、永遠(yuǎn)的“教育家”,從草民百姓到偉人巨子,無一不受到母親的教育和影響。宗玉先生以細(xì)膩深情的筆法,描寫了兒時與母親的一些往事,充滿了對母親的愛戀、感激和懷念,母親如山野的一棵樹,而母愛卻是天空的那輪月。

 

  與母親有關(guān)的一些往事

  謝宗玉

 

  田垅上的嬰兒

  農(nóng)事繁忙,母親沒法待在家里。分蘗后的禾苗將要抽穗,是最需營養(yǎng)的時候,而稗草卻在田里興風(fēng)作浪,瘋狂地爭奪基肥。相對禾苗而言,稗草似乎是永遠(yuǎn)的掠奪者,嬌嫩的禾苗如嬌嫩的嬰兒,急需母親那雙慧手去扶弱祛強。

  母親只能出去勞作,卻不放心嬰兒獨自待在家里。在無人照看的家里,平常的器皿或家獸都將對嬰兒的生命構(gòu)成威脅。母親尋來一塊綁兜,將嬰兒綁在背上。然后提著鋤頭出門。

  到了田間,母親才知嬰兒經(jīng)不起勞作時俯仰間的折騰,稍不留神,在母親彎腰拔稗之時,嬰兒就會順著母親的溜肩栽進水田。

  母親用鋤頭在田垅上刨了一個小洼,再刨些茅草鋪在上面。母親用手壓壓,柔柔軟軟的,母親就笑了。母親解下背上的嬰兒放在洼中。田垅上一尺來高的野草,在嬰兒的眼里就成了茂密的森林,嬰兒很樂意生命中這種嶄新的印象,他沖著草葉上閃閃亮亮的露珠直樂。

  母親又找來一些枝多葉闊的柯條插在洼的四周,給嬰兒搭起一片涼蔭,以阻擋漸漸升溫的日頭。

  母親開始放心勞作。好大一丘稻田,好旺一片稗草,遠(yuǎn)遠(yuǎn)望去,看見的只是稗草昂揚的頭顱,溫和敦厚的正主反倒委身稗草之下,畏畏縮縮地生長。今天母親的任務(wù)就是清理門戶,重振朝綱。以保證付出的勞動能換回一個豐收的秋季,以保證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民諺能一茬一茬傳下去。

  同稗苗高過禾苗一樣,稗根也比稻根要發(fā)達(dá)得多,稗根緊抱泥土,母親拔出稗草就會拔出一個泥坑。這是個力氣活,產(chǎn)后的母親沒有多少氣力,所以她拔得很費勁。但母親沒有別的選擇,消滅這丘田里的稗草已成了她這個晌午鐵的任務(wù)。

  母親把稗草從禾苗中分辨出來,然后用雙手緊緊抓住,雙腿弓成馬步,身子稍稍后仰,再突然發(fā)力,"啵!"一聲稗草連根拔出。

  半晌過后,嬰兒第一聲啼哭終于從田垅上嘹亮響起,幾只野雀撲楞楞驚飛。母親眉心一顫,失魂落魄地趕到田垅,踏得泥水飛濺。但母親發(fā)現(xiàn),除了草葉上的露珠已被燥熱的日頭吞噬了外,嬰兒周圍的環(huán)境并沒改變,也沒有什么危險因素潛伏。嬰兒啼哭,是他已厭煩四周久無變化的環(huán)境。母親嘆了一口氣,她洗凈手,逗嬰兒一會。但她才走開,嬰兒又嚶嚀哭起。母親一狠心,沒再理他。狠了心的母親似乎增長了不少力氣,拔稗的速度加快了。

  "嘿!"那是母親使勁時發(fā)出的聲音;

  "啵!"那是稗草從泥中拔出的聲音;

  "嗒!"那是母親揚手甩稗,稗草落在田埂上的聲音。

  然而母親乏匱的力氣越來越不勻稱了,母親終于因用力過猛,一屁股跌在水田中。爬起來的母親,顧不上自己的不適,急忙忙扶起被壓壞的禾苗,嘴里發(fā)出些心疼的嘆息聲,仿佛壓壞的不是禾苗,而是自己的孩子。

  而這時嬰兒的哭聲變得急劇起來,不再是哭一聲停一下的那種,但母親已無法回頭,渾身的泥水已沒有可供嬰兒偎依的地方。何況懸空的日頭已漸烈漸毒,懸空的日頭已不允許母親作無謂的逗停,嬰兒這時需要的是回到厚瓦重木之下的家中,需要的是捧著母親多汁的乳房吮吸。母親只有盡快將稻田里的稗草清除出去,才可能滿足嬰兒的意愿。

  母親的判斷是對的??聴l所遮構(gòu)的薄蔭已擋不住日頭下滲的熱力,嬰兒滿頭大汗,哭是嬰兒惟一的武器,哭聲猶如一支支射出去的利箭, 但卻全都戳在母親心頭,對稗草和日頭毫無作用,稗草依然擋住了他們回家的路;日頭在繼續(xù)惡化他們的存在空間??拗荒芗涌鞁雰后w內(nèi)能量和水分的消耗,饑餓也因此入侵嬰兒脆弱的身體。

  母親的判斷也是錯的。母親只知道白天的田垅極少有長蛇溜竄,即使有,也會被嬰兒裂人心魂的哭聲嚇跑。但母親忽略了兩種小動物--牛虻和螞蟻,就像忽略了自己雙腿上吸血的螞蟥。相對饑餓和熱窒息而言,牛虻和螞蟻這時是嬰兒最大的敵人。小洼周圍開始并沒有牛虻和螞蟻,是嬰兒特有的體味引來了它們。牛虻六七八個在攻嬰兒的上側(cè);螞蟻數(shù)十上百在攻嬰兒的下側(cè)。它們選擇的都是嬰兒身體最柔弱的部分,也是嬰兒的要害部位,譬如眼睛,又譬如陰囊。每叮一下,每咬一口,嬰兒都痛得連心。嬰兒在拚命地哭,拚命地舞手,拚命地蹬足。嬰兒像熱鍋里的一條泥鰍,像火炭之上的一個黑奴!

  母親忍著被哭聲扎碎的心,忍著奪眶而出的眼淚,母親鐵青著臉,一副誓死力拚的樣子。母親彎腰拔稗,直身甩稗,母親的身影在稻禾和稗草間隱隱閃閃。一聲聲暗哼、一瓣瓣汗珠讓千重萬重的禾葉都為之微微閃顫。這時的母親不再是除奸匡正的強者,而是誤入敵群的困者。所有稗草都在她面前張牙舞爪,困阻她回家的腳步。這時的母親只求能殺出重圍,再去解嬰兒之困。用力過猛的母親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母親在心疼嬰孩,又在心疼禾苗,披頭散發(fā)的母親神志有些混亂,精神有些恍惚。

  烈日之下,村莊之外,田野之中,一場無聲的混戰(zhàn)就這樣驚心動魄地進行著。毒日和稗草是母親和嬰兒共同的敵人。螞蟥是母親獨自的敵人,只是母親尚不知道。螞蟻和牛虻是嬰兒獨自的敵人,只是母親也不知道。母親和嬰兒是心連心的親人,但他們無法互通信息,共同作戰(zhàn)。嬰兒太弱小,他不懂作戰(zhàn)方法,他射出的哭聲,于敵人絲毫無損,卻扎碎了自己戰(zhàn)友的心。母親太愚樸,她只知道出門后干完一件事再回家,這是村莊千百年來的約定俗成,就像某種生命基因已種植在她的血脈之中,母親不懂變更圓通。她不知道她本來可以帶著嬰兒逃離戰(zhàn)場。

  就這樣,母親拔呀拔呀,嬰兒哭呀哭呀。

  這是一場力量懸殊的戰(zhàn)斗。這是一場接近生死的戰(zhàn)斗。

  但在每個夏季,村莊之外的田野都會演繹著同樣的戰(zhàn)斗。

  …… ……

  不要擔(dān)心戰(zhàn)斗的結(jié)果。母親是村莊祖祖輩輩的母親,嬰兒是村莊世世代代的嬰兒。

  只要村莊一茬一茬鮮活地延伸下來了,母親和嬰兒就不會在戰(zhàn)爭中最終失利。

  殺出重圍的母親和嬰兒雖然都已精疲力竭,但畢竟生命還在。吉祥的村莊會舔潤他們乏倦的身子,夜露和星月會重新澆醒他們對日子的憧憬,而秋季報恩的稻谷會供給他們的鐵骨鋼筋以精氣神。

  村莊里的生命總會在星空下的夢夜返青。早晨起來,母親和嬰兒伸一下懶腰,就發(fā)現(xiàn)彼此又像夏雨后那一枚枚舒展自如的樹葉。

  農(nóng)事依然繁忙。

 

  水牛

  那個雨天,母親一臉煞白地回來,見到我們,就嗚咽哭了。父親問她怎么了?母親說不出話,只伏在父親肩上哆嗦著身子。我與小妹面面相覷地看著母親,弱小的心像被什么一下子攫住了。母親頭發(fā)散亂,身上有幾塊污濕,衣裳從背部撕裂,腳上只有一只鞋。

  父親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低低地罵一聲:這頭獸牲!然后匆匆跑了出去。直到晚上,母親才驚魂甫定,斷斷續(xù)續(xù)給我們講述事情的經(jīng)過。果然又是我家的大牯牛在作怪。母親下午去放牛,走過一條田埂,大牯牛張口就吃路旁的禾稼,母親不讓,用力牽扯牛鼻上的韁繩。大概被弄疼了,牛勃然大怒,鼻子一吼,竄上去就將母親頂起來,摔下去,嘩啦一聲碎響,母親的衣裳就這樣被牛角撕破了。牛還要用腳去踩母親,母親從牛蹄下一翻身子,滾過田埂,才幸免一死。

  這是母親第一次碰上這事,所以母親嚇木了。母親睡在半夜突然叫著我的名字,把一家人從夢中驚醒。母親搖著睡意惺忪的父親說:明天就將大牯牛賣掉。父親有些猶豫,他嘀咕著:可是大牯牛犁田是全村最快的呢。母親堅毅地說:我不能讓一家人的性命都拽在這頭獸牲手里!父親嘆了口氣,不吭聲了。我知道父親還是有些不愿意。畢竟大牯牛幫了我們一家大忙,人家的牛一天一般犁兩畝田左右,大牯牛幾乎快它們一倍。大牯牛拉著犁鏵健步如飛,扎在深土里的犁鏵如在水里飄竄,厚土嘩嘩,從犁鏵兩側(cè)紛紛披翻。掌著犁把的父親一臉榮光。因了大牯牛,父親在村莊的地位明顯高出其他的男人。父親把自家的田犁完后,還可以帶著大牯牛幫別人犁田。除了贊嘆,別人多少還有些實物回賜。

  父親犁田完畢,把枷套一解,就對我說:去,去放一會兒牛,到草多的地方去,讓它吃飽。那時我便不得不放下手中正在進行的“私活”,把牛從父親身邊牽走。大牯牛是全村牛群的領(lǐng)袖,它大概根本沒把我這個破小孩放在眼里。所以很多時候,我不是它的主人,我得陪著小心侍候著它。但還是有幾回差一點被它給挑了,好在我一直有防備,能在危險到來的一剎那,雀一般地閃過一邊。它頂不著我,便又低頭嚼草。我楞楞地站在那里,懸懸浮浮的一顆心半天不能安定,有些哆嗦的嘴卻罵罵咧咧起來。

  我?guī)状握f大牯牛要用角頂我,但父母都沒放在心上,只說要我小心一點就是,家牛一般不會傷害自家的主人。我還要爭辨,父親就說我無非是為貪玩而找借口。我就無話可說了。

  現(xiàn)在母親終于意識到大牯牛的危險了。

  沒幾天,大牯牛終于從我的視野里消失了。然后,一直盤踞在我弱小心靈中的陰影終于流云散盡。大牯牛賣出去好些日子了,母親還常常望著我發(fā)呆。她可能覺得我能活下來簡直是個奇跡。也許還真是一個奇跡,鄰村那家買主的小孩就沒我幸運,他在第二年春天真的被大牯牛給頂死了。春天里大牯??柘禄沃唤赜旨t又大的家什四處亂闖,它能聞到二三里外母牛水門發(fā)出的奇異氣味。聞見了就急不可耐地往前奔,那家小孩不懂它的性情,緊扯僵繩想把它留住,卻被它用角一頂一拋,就把腸子給弄出來了。母親聽說這事,一臉恍惚地過了一天,黃昏時她在禾坪里燒了一把紙錢。她說那孩子是替我死的。

  埋了孩子后,那孩子的父親卻舍不得把大牯牛賣掉或殺死,他說這完全是個意外,再說他要大牯牛用一輩子來還債。大牯牛也許真有還債之心,后來那戶人家真比以前富裕多了,那男人在鄰村的地位也逐年攀升。據(jù)說他家四季飄著酒香,那都是別人送的。我父親聽說這些的時候,就有一絲落寞走過眉臉。偶爾他還說:那牯子要不兇,那真是犁田的一把好手,我從沒碰見過……

 

  什么是家

  初雪來臨了,雪粒子從檐瓦間蹦跳進來,打得樓板沙沙作響。

  來雪的晚上,母親的嘆息和兒子的興奮也同時到來。雪停的早晨,母親拿一個簸箕上樓掃雪,兒子就奔出去與村里其他孩子堆雪人,打雪仗,玩得忘乎所以。村前村后,快樂的童音喊成一片。母親憂郁的臉上也就有了一絲欣慰的笑。

  收了笑的母親依然一臉憂郁。果不其然,雪融之后,寒風(fēng)尋蹤而至。寒風(fēng)從去年熟悉的門縫里、窗縫里、墻縫里鉆進來,一下子就把家里稀薄的溫暖掠走了。寒風(fēng)熟門熟路地把這個家當(dāng)作了過路涼亭。兒子和女兒開始在夜里冷呀冷呀地哆嗦著叫喚。父親和母親就尋來所有的舊紙將來風(fēng)的隙縫糊住,但寒冷似乎已侵占了這個家的心臟,溫暖再也不肯返回。這個家急需一爐不滅的炭火,與寒風(fēng)營構(gòu)的寒冷對抗。

  寒風(fēng)終于也要喘息,天突然放晴,父親決定利用這個機會,到十幾里外的后山燒一窯木炭回來。母親聞雞起床燒飯。一大早,父親就帶著七歲的兒子上路了,留下母親在家照看三歲的女兒。

  把鋒利的柴刀從腰間解下,父親左劈右砍,殺出一條通向茂林修木的路。伐木聲和父親的吆喝聲開始在靜日的空山里清脆響起。鋒利的柴刀去蕪存精,一根根圓木就從父親的手中遞到兒子的稚肩,兒子的任務(wù)是將圓木運到窯邊。

  山鳥啼歸時,父親回到窯邊,發(fā)現(xiàn)剛才空曠的窯坪這時已壘成了一堆“柴山”。身強力壯的父親驚訝的不是刀鋒之利,而是兒子稚嫩之肩的負(fù)荷能力。父親心疼地扒開兒子的衣領(lǐng),雖然隔著幾層布衣,兒子的稚肩還是磨得又紅又腫。父親把一口口水吐在兒子肩上,然后用手揉揉。

  父親贊許的眼神是對兒子勞動的最大賞賜,兒子一時豪情萬丈:干脆把火燒起來。受了兒子豪情的引誘,父親也仿佛回到了奔放的青春,答一句“行!”就將這個年紀(jì)應(yīng)該考慮的事情全拋到了腦后。譬如饑餓來臨,天色近晚;又譬如月初夜黑,歸路崎嶇。

  在寒風(fēng)中猥瑣了十幾天的男人終于在勞動中找回了自信。父親揚刀斷木的時候,兒子就將斷木運到窯門邊。父親進窯裝木的時候,兒子就在四處尋抱燒火的干柴。

  夜幕降臨時,父子倆將一切準(zhǔn)備就緒。父親讓激動不已的兒子劃亮了一根火柴,火柴點燃了熊熊巨火,火焰照亮半壁山嶺,也映紅了父子倆喜悅的臉龐?;鹧嬖趯挻蟮幕鸲蠢锖魢[著舔進幽黑的窯口,就像舔進了父子倆寒冷已久的胸膛。再沒有什么比在寒冷的冬天點燃一堆大火更讓人忘情的了,再沒有什么比在寒冷的冬夜保持一場大火更讓人專注的了?;鸸庵?,父子倆虔誠的臉龐是一副超然物外的表情,完全已忘記了家中的母親有怎樣一副盼歸的心情。

  日頭依山嶺時,母親就背著女兒在村口望了又望。早晨母親沒有往父子倆的口袋里塞干糧,就盼他們餓了之后早早回家。母親知道父親干起活來就會忘記一切,父親總要把一件事弄得妥妥貼貼才記得回家的路。母親已習(xí)慣了父親這副脾氣。但今天不同,今天是七歲的兒子第一次承擔(dān)男人的重活,父親應(yīng)該懂得早早地把他帶回家。以防他第一次就喪失對勞動的信心和興趣。但現(xiàn)在日頭都落山了,還不見他們的蹤影,母親的心開始被一種說不出的情緒揪著懸吊起來。惶惶然的母親對自己說,做飯吧,也許做好了飯他們就回來了。但母親把晚飯做好后,父子倆依然沒有回來,而黑夜卻來到了村莊,伴隨黑夜而來的還有輕微的寒風(fēng)和涼涼的濕氣。寒風(fēng)在檐角邊嗚咽,像一支不祥的嗩吶曲,母親的臠心一跳一跳的在胸腔里舂米。這么黑的夜,這樣陡峭的山路,讓第一次出遠(yuǎn)門的兒子怎么回家呀?母親再也沒法在家呆了,給熟睡的女兒掖好被角,母親尋了一盞手電出門了。

  母親心慌意亂地匆匆上山。母親的手電光在黑沉沉的夜色里螢光般渺小。每一叢搖晃的灌木都讓母親的心驚驚乍乍,每一只竄飛的山禽都讓母親的魂紛紛揚揚。而母親的希望總是在手電光照清路前黑影的一剎那間,一次次破滅。

  山路多歧,母親就選擇父親最熟稔的路走。母親以為憑借自己的直覺就能找到父子倆。母親就這樣翻山越嶺,像一只母獸尋著親人的氣味一路而來。

  母親循路前行時,山坳窯口火洞里的大火依然熊熊。只是燒火的只有父親了,又倦又餓的兒子像只貓咪偎依在父親腳下睡著了?;鸸庥痴罩鹛鸬乃?,溫暖營造他甜美的夢鄉(xiāng)。在夢中,兒子看見自己捧著一團巨大無比的火送到母親手中,那時的母親是一臉神采奕奕的笑。

  不靠理性指引,無路可走成了母親最后的歸宿。站在林茂木深的山中,孤獨、恐懼、擔(dān)心、委屈一齊朝母親襲來,母親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一個人獨處黑夜荒山之中。驚恐無比的母親突然從喉嚨里喊一句:根生——,根生哎——!

  空山夜靜,母親的呼喊像林間響箭直射夜空,群山為之應(yīng)鳴,“生——哎——!”聲音如濤似潮,重重滾過群山,漸遙漸遠(yuǎn)漸無。母親把自己嚇呆了,她沒想到空山回音聲勢會如此浩大!一聲呼喊,幾乎將整個山林驚醒。一林子夜鳥都撲楞楞飛起,盤空喋喋長啼。

  母親再不敢喊第二聲了。根生是兒子的乳名,母親很后悔將兒子的乳名喊出來,若是讓山精野怪聽去了,以后尋著兒子的名字前來索魂那可不得了。這一聲呼喊,甚至像是已把兒子的魂魄拋向了夜空,被四周的山精迅速撕碎,你一點我一點地瓜分帶走。

  恢復(fù)理性之后的母親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山路彎延多歧,她怎么知道哪一條是他們父子回歸的路呢。也許父子倆早從別的山路回家了。母親只好跌跌撞撞往回奔。跌跌撞撞的母親突然發(fā)現(xiàn)寒風(fēng)已把石頭上的濕氣凍成了滑溜溜的薄冰,山路像打了磨一樣。焦慮就再度籠罩了母親的心,母親怕父子倆萬一還沒回來,這樣的山路又該如何走啊?

  果然,父子倆真沒回家。母親推開門時,家中只有被寒氣凍醒的女兒在撕心裂肺地啼哭,母親急忙忙跑過去,連女兒連被子一把抱起揣在懷里,心疼得不得了地哄著她繼續(xù)入睡。

  而那時窯前的兒子卻被父親拍醒。窯中圓木已經(jīng)燒燃了,原先幽黑的窯口現(xiàn)在已火紅火紅,再不需要在火洞里加柴引火了。是該回家的時候了。只要隔幾天來打開窯門,就可取出一窯上好的木炭。整個冬季就不用犯愁了。

  父子倆開始趁夜色回家。夜漆黑而深沉,路崎嶇而漫長。兒子在前,父親在后,兩人左手各拄一根拐杖,右手同牽一段藤蔓,就這樣一步一挨,互相應(yīng)答著向家的方向慢慢靠近。好在再黑的夜晚,總會有些微天光,山路的薄冰既是回家的障礙,又是回家的指引。實黑的是灌木,虛黑的是夜空,那一條若有若無的微白則是通向回家的路。

  時間在冬夜里停頓,精疲力竭的父子不知走了多久才看到村莊里母親點亮的那一盞微燈。狗吠是寒夜最動聽的音籟,從狗吠聲中可以測出與母親那盞微燈的距離,狗吠聲聲可以證明距村莊不再遙遠(yuǎn)。

  微燈下的母親支著下巴在等待那一場歸來,燈花微微的爆響也會驚嚇神思恍惚的母親。母親在等待中感到寒夜的時流也被凍結(jié)成冰,是那一聲聲狗吠和雞鳴,才將神游的母親從凝滯的時流中一次一次喚醒。

  那等了千年萬年的推門聲終于“吱呀”響了。見到母親的兒子,一掃全身的疲倦,興沖沖叫道:媽,這個冬天我們再不用怕了!見到兒子的母親沒來得及答話,哭聲就先侵占了她的喉嚨。

  放聲大哭的母親動作簡直瘋狂,她先是一把將兒子拉進懷中,被莫明其妙的兒子用力掙脫后,她又沖到父親面前,拚命用手擂他的胸膛。

 

  雨中,兩個依稀的背影

  少年時我不太會讀書,大概與戀家有點關(guān)系。我讀初中,星期六回到家中,星期天就再不想回校了,特別是在雨天。

  那些個雨天離家的情景,我會記一輩子的。到臨行時,我還坐在西房發(fā)愣,風(fēng)弄得窗欞吱嘎吱嘎地響,雨打在西墻的爬山虎葉上聲聲斷斷,心就被這些聲音攪碎了,淚花汪汪的不自覺儲滿一眼眶。抓起書包站起來,在屋內(nèi)轉(zhuǎn)了轉(zhuǎn),復(fù)坐下來想再停一停。母親走進來,看著我,半天不吭聲,她手里拿著兩把傘。后來她說,你再不走,天黑前到不了學(xué)校。要不,就明早去?明早我煮早飯……我不等母親說完,就站起來說,我就走。語氣中莫明其妙竟像生氣了。我奪過母親的雨傘,撐開,走進茫茫雨幕。母親撐開另一把傘,走在我身旁。

  冷冷雨聲充塞著整個天地,冥冥暮色似乎也從雨外青山合圍上來,只有母親溫暖的呼吸聲如此近地貼在耳畔,我不爭氣的眼淚,終于一窩子滾落下來。但我不能讓母親看見,我扭頭望著青山之外,抬手飛快擦掉臉頰上的淚水。母親想必知道,但她不能點破,她一點破,這個黃昏我就再不會去學(xué)校了。母親心中凄苦,我從她有點發(fā)澀的呼吸聲中就能判斷。這時的母親就像一個小女孩目送她在激流中遠(yuǎn)去的紙帆,心里實在舍不了,可她又想依靠這只紙帆寄托她遙遠(yuǎn)的夢想。

  母親總在那條溪邊不聲不響地停下腳,站在橋頭目送我過橋,目送我漸漸遠(yuǎn)去。母親什么時候止步,我當(dāng)然知道,但我不敢回頭,我一回頭,就無法控制本來就有點失控的意志。只有等走了一段路,等雨幕迷離了我們的面部表情,我才敢回頭。母親依然站在橋頭,她舉著傘,挺拔的身子被傾斜的風(fēng)雨勾勒出無盡美感。母親十九歲生我,我十二三歲的時候母親依然年輕,依然很美……

  母親剪影的后面是依稀的村莊,村莊在雨中也像鍍了一層傷別離的情緒。一時間,我的眼淚又洶涌而出。我掉頭拔腿跑起來,在轉(zhuǎn)過山坳的時候,我似乎聽見母親長長的一聲嘆息,從我身后雨中傳來。

  我到現(xiàn)在還不知為什么,年少時每次雨中分別都會弄得像生離死別?,F(xiàn)在我和母親都老了,有一次,母親看著我愛妻疼兒的樣子,就落寞地說,每一個人年少時都喜歡母親,長大了就都不喜歡。我聽了心里一酸,我知道母親想起以前的事了??墒悄赣H你知道嗎?我怎么會不喜歡你?我只是換了一種表達(dá)形式而已。如果我再像以前那個脆弱的男孩,那我怎能經(jīng)受得了這塵世紛攘的俗事呢?

 

  作者簡介:

  謝宗玉,湖南安仁人。文創(chuàng)一級,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毛澤東文學(xué)院管理處主任。著有《獨自遠(yuǎn)行》《老爸,我想把這個世界整明白》《與子書》《涂滿陽光的村事》等十六部文學(xué)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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