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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兵:馬笑泉《回身集》:“回身”三昧

來源:文藝報 | 馬兵   時間 : 2020-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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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回身集》自序中,馬笑泉說回身是“一個看似優(yōu)雅和謙退的動作,但當中往往潛伏著果決與伶俐”,又謂“生命中的回身則蘊藏著更多含義”。小說集收錄八個故事,八種江湖,或遠或近,傳奇的敘說之下更能咂摸令人感慨的人間滋味,在讀者隱然的期待里,小說往往卻有另一個走向,這大約也是一種“回身”吧。

  首篇《回身掌》讀罷,讓人想到老舍先生的名篇《斷魂槍》?!稊嗷陿尅肥乾F(xiàn)代文學史上短篇小說的神品,神就神在它不斷延宕和壓抑讀者的期待,卻用結尾的一個“回身”道盡一個從武者到悟者的拳師蒼涼的感喟。沙子龍面對打上門來的孫老頭,避而不談比武,寧愿冒著對不住列祖列宗的不孝之名也不愿再把名震江湖的五虎斷魂槍傳下去,當他拄著微涼的槍身說“不傳不傳”時,一輪皓月當空,而耳畔隱約傳來的是西方豪強的戰(zhàn)艦炮火之聲——冷兵器時代已經(jīng)走到末路,他寧愿家學絕技失傳,也要喚醒那些沉醉在東方大夢里的同道。《回身掌》的故事發(fā)生的年代大約同時:三師弟因為當年被暫行掌門之責的二師兄用回身掌擊倒而心懷怨懟,隱忍多年潛心拳術,終于練到“神變”,等到了報仇的時候,一場一觸即發(fā)的好戲就要開場。不料,大師兄的不期回返帶來師傅由武入道的消息,帶來身手矯健的八卦門程爺被洋人洋槍打死的消息,也帶來時代即將改朝換代,“武行合當大興”的消息。三師弟咂摸大師兄和師父的話,覺得自己的“心放得很大”,而“那回身一掌印在胸口的恥辱,變得很小,小得有點可笑”。馬笑泉用烘云托月之法遙向前輩致敬,我們在三師弟放下復仇的徹悟中,也看到“回身一步,天地廣闊”的大境。小說前半部分渲染三師弟習藝歸來與二師兄的簡單過招并不鋪張,但娓娓寫來,也是細入毫芒,后半部分大師兄三言兩語的點撥又曲中筋節(jié),小說雖然短,但內在方寸的拿捏從容不迫,所以這個比武沒有真正發(fā)生的故事倒是比那些好勇斗狠的小說更顯格局。這大約就是懂得“回身”,懂得以讓為進的道理使然吧。

  《陰手》一篇異曲同工,鄉(xiāng)間的窮小子張孝良不但被地主陳德容設計勾去老婆,自己還反遭了官司,矢志復仇的他用30年時間苦練一門叫“陰手”的陰森可怖的偏門功夫,當他30年后面容陰郁地踏進仇人陳家的大院,幾乎所有的讀者都在期待,看他如何展示陰手那匪夷所思的指力,而遭陰手之襲的仇人又將如何面相恐怖地死去。然而,“門外的人聽到了一陣密集的槍聲”,很多年后,地主和張孝良甘于被霸占的女人都壽終正寢。張孝良這個被槍聲打斷的潦草結局無疑有著強烈的反諷意味,在一個動蕩的時代里,武術及它天然攜帶的對修習者耐心和天賦的考量,還有它允諾的恩怨分明的了斷方式,幾乎讓它成了失意者和幻夢者的毒藥。《陰手》以反傳奇的方式消解了鄉(xiāng)間舊事里那過于簡單的善惡有分,也顯現(xiàn)了寫作者對待國術的辯證態(tài)度。

  結合《宗師的死亡方式》《直拳》和《輕功考》等幾篇來看,馬笑泉確實在素材上有良好的儲備,不但對歷代各種有關技擊拳術輕功之類的資料鉤沉發(fā)覆,也對傳統(tǒng)國術在廟堂和民間的演播流散非常關注,他傷悼于這些絕術的凋零和武者的翩然遠去,但是其意并不在復原快意恩仇的江湖,那個江湖是否真的存在也是可疑的,他更多思索的是這些武學在歷史遷變里的命運,以及在今日不合時宜的創(chuàng)化。各派好手被某散打選手一一擊敗甚至被打得潰不成軍的新聞,不正是很多視頻網(wǎng)站點擊眾多的熱點嗎?其實,錯的不是武術的精神、技藝和套路,而是它對接這個時代的方式。所以,我們總是能在馬笑泉的敘述里看到類似《陰手》里的那種反諷,像《直拳》里的秦猛教訓流氓宋哥的手段,不是在武館里耍了多年的套路,反而是自己對著沙袋用蠻勁練出來的那一通上步、出拳,而且打完流氓后撒腿就跑,全無那種除暴安良的神氣。又如《輕功考》里一直以跑酷掩飾自己練習輕功的表弟卻命喪樓下,讓人徒呼奈何。

  我對武術純是外行,查閱資料才獲知,“回身”這一招形意拳和八卦掌多用,如在形意拳中,“回身”可以巧妙化解對手的突然襲擊,并控制對方重心,迅速回擊,扭轉戰(zhàn)局。如此看來,這幾個小說的敘事到了最后所用招式也類似“回身”,他用讓出高潮的形式制造反轉,反而有了更令人深思的敘述效果。

  小說集中另外三篇《女匪首》《趕尸三人組》《水師的秘密》與國術關聯(lián)不大,而寫巫湘之地的奇人奇事,取材與他之前的《巫地傳說》系列類似。在敘述態(tài)度上則與前面五篇一脈相承,寫人事洗練而有深意,且每每有“回身”反觀的同情與洞徹。像《趕尸三人組》中三個不務正業(yè)的青年對舊時“趕尸”傳說發(fā)生興趣,意欲學到手在現(xiàn)在實踐,一番折騰卻不料其中之一意外身故,而他的朋友對著他的天靈蓋猛拍一掌,捏著手訣,大喝一聲“起”!小說至此戛然而止,又是一個強勁的反諷,但在反諷之外,還有一點荒誕感的莊嚴,緣自對“趕尸”的沉迷而生出的執(zhí)拗。

  曾有論者評價馬笑泉小說為“或俠或巫”,其實俠巫之間關鍵的還是人,《回身集》里的人物,多少都帶點“異人”的氣質,而他們最打動讀者的地方卻往往是常人的那一面。從異入常,這又是一種“回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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