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少年，倒映人間

　　陳保平(作家、評論家)

 

　　梁爾源真正成為詩人是在他退休后。好像被堵塞許久的泉眼突然噴射出來，他三年寫了幾百首詩，在全國各地報刊雜志發(fā)表。前不久，他的新詩集《鏡中白馬》研讀會在北京舉行，中國作協(xié)、中國詩歌協(xié)會的同仁都到場切磋詩藝，給他很高評價。

　　在評論家說，梁爾源是詩歌界的“新人”，這大概是就他的作品而言。如果就人的氣質來看，他天生就是一個詩人。他說話直來直去，從不拐彎抹角；他對我們用邏輯分析的問題常?？芍苯咏沂菊嬷B；他行事風格有點粗獷，但對大自然和生命有一種特別的細膩和溫柔。我想世界上一定有許多天生就是詩人的人，被壓抑、被扭曲、被誘惑、被循規(guī)蹈矩，終于未成詩人。而梁爾源是幸運的，他最終沒有辜負造物的稟賦。

　　在梁爾源的詩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寫他的故鄉(xiāng)和親人的如《故鄉(xiāng)的石板路》《麓山寺月色》《父親的蘿卜、白菜》《輪椅里的母親》《老屋》等。宛如一個剛剛離家孩子的思鄉(xiāng)之情。他在《漣水情》中寫到：

　　“曾用一首童謠晃著木船

　　藍天映襯，水草深情

　　在一縷香火中啟程

　　風帆悄悄地拉上兩岸的夜幕

　　如今乘著垂暮的老舟

　　從古橋夕照中穿越

　　石拱像堅硬的肋骨

　　撐著古鎮(zhèn)臃腫的軀體

　　萬家燈火已在波粼中走失……”

　　他對親人和故鄉(xiāng)的記憶細致、凝重，有很深的感情。但這份眷戀中，似乎也透露出某種失落：親情、鄉(xiāng)情在稀疏、淡漠；城市化的呼嘯而來，年輕人的離去，鄉(xiāng)村的凋敝，更加深了詩人的懷舊情緒。他常常以沉浸式的意象重現(xiàn)兒時的場景，有一種強烈的情懷，要去銜接故鄉(xiāng)石板路上的“千年底氣”：

　　“有些歷史用手寫在紙上

　　輕輕地便翻閱過去

　　這里的演義

　　用腳拓印在石板上

　　厚重得不易折疊”(《故鄉(xiāng)的石板路》)。

　　我有時會想，梁爾源的這份鄉(xiāng)情會不會成為這一代詩人的“絕唱”?以后的詩人還會去回望么?還會有那種厚重的記憶么?但愿年輕一代仍會找到新的視角，用自己的感情去表達中國鄉(xiāng)村的詩意。

　　梁爾源詩的另一特點就是對自身的反省很真切。他在《鏡子》《漂白》《臺階》《讀報》《西裝》等一系列作品中，以一種幽默和反諷的方式關照過往，既有對自己從官員身份退出后的自嘲，也有對官場“形式主義”“官僚主義”的尖銳批評。如他在《春風不再掐我大腿》一詩中寫道：

　　“請柬不為我編程了

　　肉身從公文包在逃遁

　　再也不用向那只茶杯匯報了

　　麥克風不再點卯”；

　　在《假裝》中又寫道：

　　“走入仕途，領導講話時

　　假裝做記錄

　　遇到和專家打交道

　　加班加點找?guī)讉€專業(yè)詞匯

　　假裝自己不白癡

　　下基層換件不起眼的外套

　　假裝貼近百姓

　　看到美女時，故意目不斜視

　　假裝正人君子

　　……

　　但我從母腹中鉆出來時

　　無法假裝不哭

　　心臟停止跳動后

　　無法假裝死去。”

　　這一組剝去“假裝”的直白痛快淋漓，意圖十分強烈。為了這份真，他不惜拔去自身的羽毛，他不愿以虛偽人生。也許，這才是他“本我”和“自我”的統(tǒng)一。

　　然而，梁爾源又從未沉緬于自我的感嘆中，他的詩中有一種悲憫之心是我特別看重的。在宦海多年，他始終保持著對普通人命運的關懷和感悟。他寫《大院理發(fā)師》《老木匠》《老村長》《老鐵匠》等，都是嵌入肌膚，心心相印，不是簡單的“人民性”概念可概括。他贊其偉大，嘆其不幸，蘊含著某種對人的命運的慈悲。

　　“爐火中濺出的星星

　　已回到天空

　　無法仰視

　　躺在棺木中

　　眼睛似熄了火的爐門

　　凹陷的兩頰

　　干枯瘦長的手腳

　　像淬了火的鐵棍

　　再也不能燒紅自己

　　那些削鐵如泥的時光

　　都嵌入了你的體內

　　打造的那些犁鏵

　　再也翻不開那些春天

　　被宰殺的牲靈

　　想贖回你制造的鋒利

　　只有贈出的剪刀

　　一直無法

　　剪去那段癡情。”(《老鐵匠》)

　　如果不是長期凝視過這位老鐵匠，對一位鐵匠與傳統(tǒng)農村的關系有深切體會，或者說了解“這一個”老鐵匠的身世，是寫不出這樣的字句。與此同時，梁爾源詩中有不少寫名剎古寺的，那份悲憫的心緒似乎總在他心頭縈繞。

　　梁爾源的詩中也不乏有些直白的東西，或許對某此新東西他按耐不住想要表達，或許也是社會在他身上過于直白的反映。但瑕不掩瑜，一首《白馬鏡像》的詩可見詩歌的境界。他的才情和求真的熱切是無愧于詩人美譽的。他的存在也證明，詩歌不只屬于年輕人，回歸本真的人是可以收獲碩果的。

　　《鏡中白馬》梁爾源/著，中國青年出版社 2019年9月版。

 

　　陳保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從事新聞出版工作，曾任上海三聯(lián)書店總編輯、新民晚報社總編輯等。

 

　　梁爾源，湖南漣源三甲鄉(xiāng)人，經濟法研究生畢業(yè)，從政多年。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詩歌學會理事，湖南省詩歌學會會長。著有詩集《浣洗月亮》《鏡中白馬》。參加《詩刊》第七屆青青回眸，2017年榮獲新詩百年最具實力詩人獎，并獲《詩刊》社劉伯溫詩歌獎和中國紅高粱詩歌獎的提名獎。在《人民文學》《詩刊》《十月》《星星》等報刊發(fā)表大量詩歌，詩歌入選國內外多種選本。詩集《鏡中白馬》選為2019年中國好詩第五季，代表作《菩薩》選登2018.7期《新華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