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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偉:他們,或薄涼的塵埃

來源:湖南散文   時間 : 2020-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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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駐村扶貧手記

 

  在那片生生不息正在行進著的土地上,他們和他們的故事,經月流年,亙古恒新,莊稼輪茬,蒼翠更迭。

  我在下派賴梅駐村扶貧的近一年時間里,常常感到手足無措、乏力,心有戚焉,愛憂悲愁俱來。

  是的,面對如親人的鄉(xiāng)民,我多想擁抱你的貧寒,握住你的薄涼,安撫你的滄桑,燃燒你的夢想。

  每個夜晚,在路上走著,看得見的、看不見的,都在競相盛開,光芒蔓延。

  每天清晨,走在路上,望春風,塵埃與太陽一同冉冉升起,看田野的畫廊,看生活的春光,看生命的盛宴,為幸福而歌。

  1

  大伙都說,唐云花是個心氣高的人。

  她很少與大伙來往,也不屑與大伙打成一片。剛嫁過來,她和丈夫兩個人同出同進,田里地里,山上山下,屋前屋后,忙得盡興、溫馨。那時,家里也搞得小紅火,還起了紅磚房子,屋的正面還貼了白瓷磚。

  村子里的人大多是起的木架子屋,就有很多人妒羨她,說這小兩口是在擺臉子,做給大伙看。大伙又說唐云花,一個農村女人,把自己打扮得花一樣,她屋里的那位把她當寶一般。她自己呢,還真以為自個兒浮在云端上,還不是和我們一樣,田里土里,山前山后,和著泥巴過日子。

  于是,唐云花這戶搞來搞去,終是沒能評上貧困戶,最終只定了個邊緣戶。

  慢慢地,生了孩子,一兒一女,家里就稍稍有些緊巴了。特別是女兒,竟有些精神恍惚,不正常。唐云花急在心里,就帶了女兒去了深圳。她一心想著把女兒的病治好,住了一個多月,實在沒有錢再住下去了。唐云花說她心痛的也不是錢,心痛的是女兒的病不見好,吃了藥,一下子胖到了二百多斤。她摟著浮腫發(fā)胖的女兒,眼淚止不住地牽線線流。深夜里,她一個人跑到空曠的廣場上大哭了一場,風雨交加,電閃雷鳴。她的哭,是哭自己的錢不夠,哭女兒的病沒有起色,哭自己的命苦……

  哭完,她擦干眼淚,又去廠里出工,把女兒鎖在廠部的宿舍里。下了班,她風急火燎,急匆匆地往宿舍里趕,怕女兒餓了,怕女兒尿了,怕女兒摔了,怕女兒哭了,也怕女兒闖禍了。女兒的病愈來愈重,常常就在廠部的宿舍里哭著笑著鬧著,唱著跳著叫著,有時見東西就摔,見衣服就撕,見人就罵,還常常把人家女工花花綠綠的褲衩套在自己的頭上……沒有辦法,唐云花只得帶著女兒回家。

  女兒的病時好時壞,唐云花在田里干著農活,就要時不時牽掛到家里。她仿佛練就了一身本事,眼睛能看到幾里外的女兒,耳朵能聽到幾里外女兒的聲音……常常在田里地里忙得正起勁的時候,她忽然發(fā)瘋似地往家里跑,一邊跑一邊說:不好,女兒有事了!好在,她總能夠及時趕到。也怪,女兒見到了娘,常常就不哭不鬧,不跳不叫了。

  她也真是命苦,去年她的兒子不知哪根神經搭錯了,在高速路上私拆測速儀,被公安拘留了。后來,村委會出面講情做保,她的兒子才被放了回來。

  她是個好強的人,也是個肯下力的女漢子。她說她和老公就是拼出老命來,也要撐起這個家!她和老公起早摸黑,種了四十畝水田。女兒的病不能不管,一年要到縣里的精神病醫(yī)院住三四次,花的錢不是一個小數目。不料,不久丈夫突患食道癌去世了。丈夫死了不久,有好心人看她這個家里確實難撐,就介紹一個離了婚的男人,盡管沒有扯證,卻也里里外外多了一個幫襯,唐云花的心里也平靜了些。

  可好景不長,偏偏今年前兩個月她家里又橫生出了一場車禍。她的男人騎著一輛摩托,和一輛私人的小車撞上了。盡管大部分責任是那輛小車司機的,但她男人卻因沒有辦理摩托車駕駛證,也要承擔一部分責任。唐云花跑上跑下,顧前顧后,忙里忙外。她說,再難再苦,也是我的命,男人就是癱了,斷不能甩手不管,也要養(yǎng)起來!

  那天我看見她左手上有一個好大的瘡疤,腫得透亮,還流出了膿。她有些艱難地拖著右腿,說前兩天在田埂上摔傷了。我問她男人和女兒的事,她卻跟我說,田里要收谷子了,何得了?這個節(jié)骨眼上,何得了?!我說,趕緊請人吧,可不能把谷子爛在田里。她說,嗯啊,要不然,一年的心血和收成就打了水漂了。她看起來很心痛,臉上瞬間難成了一塊焦躁的土地。

  她說,請人得付工資呀,這四十畝水稻收割下來,沒有八千元是萬萬不行的!又說,真是毫無辦法,你們工作隊能不能幫幫忙?我說,你馬上打一個報告,村委會簽字蓋章后送到鎮(zhèn)政府民政辦去,多少能批一點,你這邊該請的人馬上請,一點兒不能耽擱,一點兒不能含糊。

  第二天,唐云花又來到我們工作隊的駐地,說昨天去了鎮(zhèn)政府,沒有找到書記和鎮(zhèn)長,民政辦主任也休了假,交給了一位工作人員。她擔心地說,怕是也沒有多少用處呢。我們寬了寬她的心,說,我們也去說說,等一等,多少是有點用處的?,F在,最緊要的是趕快把谷子收回來!

  她點點頭,不時地說:唉,我這個命,真是氣死人!看得出,她是個好強的人,心有不甘。我再掃了她身上一眼,發(fā)現她盡管這么艱難,一身的打扮還是不邋遢,衣著穿戴,整潔好看。

  我說,你這個情況,手上、腿上都有傷,也下不了大力,還是要靠兒子多出點力……沒等我說完,她又說起兒子,說兒子也不容易,晚上要去縣城里上夜班,白天還要趕回田里地里幫忙。又說兒子的心情也低落得很,在浙江打工的兒媳和他剛剛辦了離婚。

  過了一陣,唐云花看著窗外,說了一句沒由頭的話:明年,真的不想種田了!瞬間,又把拋出的話生生地扯了回來:唉,不種田,又能做什么?我不知道,她是在問我,還是在問她自己。我實在沒有想到什么好法子,能立馬打消她的悲嘆和痛苦。我趕緊避開了她的目光,去看屋前大片黃熟的稻田,心里甚覺過意不去。過了一陣,她又喁喁地說:實實在在的,也只有田了——田,是四口人,是我們四口人的命根子呀……

  我看著她,想起她犯渾的兒子、瘋瘋顛顛的女兒和癱在醫(yī)院的男人,特別艱難的一家四口,不由得心里深深地刺痛了一下。我再次避開她的目光,放眼望去,屋前大片肥沃的田地,遍地黃熟,熱浪翻滾,風過處,五谷飄香,稻谷笑彎了腰,甚是喜人。遠處,曠野大地上有幾個小得像螞蟻的人影在忙碌著,生動著……在眩目的陽光映照下,一個個揮汗如雨,汗水晶亮,風一吹,立馬風干成生命的鹽和不涸的希望。

  唐云花下樓去了,一步一瘸,走進黃燦燦的生命圖騰里??粗h去的背影,我的心里很不是個滋味。此時,有一線陽光直直地射向我,灼痛了我的眼。

  有好長一陣,沒見到唐云花,每回經過她家,只見大門緊閉,我的心里好像丟了什么似的。我總忘不了這個叫唐云花的女人,忘不了她的眼神。

  有幾次在村部向村干部問起她,村主任說在縣城里碰到過她。村主任說她向他羞澀地借過兩回錢,說自己的男人還在醫(yī)院躺著,說自己的女兒也在醫(yī)院躺著,花錢流水一般,手心里實在生不出錢來。

  我更關心的,是她種的四十畝水稻制種。聽村主任說,好在鎮(zhèn)政府解決了一些工錢,請人終于收了回來,沒有爛在田里。村主任還說,她家今年也獲得了不少的種田補助和獎勵,還享受了大病補貼,情況會慢慢地好起來。

  更有好消息傳來,說她家的情況不用評,有可能直接由邊緣戶轉為貧困戶,將會得到政府更多的幫扶和補貼。我替她高興,告訴她。她卻不喜不驚,不慍不火地說:我就不相信,自己一輩子就是個苦菜花的命?!

  我看著她,看著她腳下肥沃的土地和生生不息的莊稼,看著她風風火火不服輸不信命的樣子。我想,再薄的命,畢竟在鄉(xiāng)村還有肥沃深厚的土地,平凡卻深埋力量。有土,終會有希望;不信命,就會在土地里開出花。有道是,天地氤氳,萬物化醇,萬物化生。

  我離開駐村已有半年有余,卻不時想起村子的人和物事,是那樣的清晰、真切和生動。他們的故事,令人心痛卻不悲觀,堅韌地默默地活著是他們的本色。就是淚流干了,頭也不回,心也不死。他們總是認定:生活的希望,生活的美好,總在前方;路還長,天總會亮的。

  在我眼里,總出現那么一幕:太陽仍是每日早早地升起,那個叫唐云花的女人衣著穿戴整潔得體,紅紅綠綠,云花開放。她的頭上,還自然地夾了一個向日葵的花夾,迎著陽光,甚是亮眼。

  她依舊日日迎著太陽出工,緩緩地,一步一步,往山腰上的水田里走去。定睛一看,太陽下的生命,草瘋長,云花開,路伸展……

  2

  那天,我和村支書等人上門,見大門緊閉,喊了幾聲沒人應聲。有人說,老人在對面的石橋上歇涼。我們走過去,還沒開口,就受了這個老人一頓怒火。村支書卻不惱,隨他發(fā)泄完,然后跟在他的身后從石橋上走過。老人一身黑衣打扮,干瘦如柴,眼睛深陷了下去,看樣子視力很受影響,拄著一根拐杖,滴滴啵啵、滴滴啵啵地一路響個不停。

  村支書說,老人發(fā)這么大的怒火,其實是有原由的。他其實是個硬氣的人,從不向鎮(zhèn)里、村里“伸手”,再苦再難,也不叫苦,也不喊難,就是不給他評貧困戶,他也不會提意見,更不會去鎮(zhèn)里縣里上訪。但是有一個事,他卻發(fā)了很大的火,當年納入貧困戶,也可以不是整戶登記貧困戶。原來的村主任考慮到他的兒子還能出外打一點工,就給他家登記時,只登記了兩人。這一來,曾令友就認為大不吉利,把他家人口減少到兩人,會出大問題的。沒想到,一年后他的老婆去世了。

  許多年后,曾令友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是因為村里登記時少登記了一口人,才導致他老婆不幸去世。所以,自此以后,他一直對鎮(zhèn)、村干部和工作隊意見很大,經常不配合,一說起人口就大動肝火,滿腔仇恨。

  他家的老木屋,現在歪歪斜斜的,破舊不堪,符合危房改造,但他仍然堅決不同意,說,我家的老屋是祖上留下來的,而且是村里有名望的老木匠精心打造的。老屋修好后,老木匠私下里一本正經地跟他說,這老木房是斷斷動不得的!他相信老木匠的話:老屋的風水不能動,一動就會不吉利,會出事。

  但是,村里這一處危房不改造,將會影響到貧困村的退出,也會影響到全鎮(zhèn)的脫貧檢查,當然更會影響到貧困縣的退出。這樣,就顯得特別惱火。鎮(zhèn)危改辦主任、扶貧辦主任、副鎮(zhèn)長、副書記、鎮(zhèn)長、書記,都幾次三番登門,都做不動工作,收效甚微。曾令友雙眼半睜半閉,一根拐杖橫在門檻上,誰也不敢跨過半步。

  后來,還是村支書拍了胸脯,想出了辦法。他做動了曾令友兒子的工作,并且拍胸脯說危房改造不要他兒子補一分錢,政策解決后的不足部分概由縣里、鎮(zhèn)里、村里承擔。然后,就不動聲色地要他兒子接了他父親去了縣城醫(yī)院好好地檢查檢查,多住幾天院。這邊,就在老屋旁邊下基腳起屋,加班加點。待曾令友回來時,老屋沒拆,新屋也起得差不多了,粉墻蓋瓦刷地安裝好門窗,大功告成。

  趕在檢查前,縣里鎮(zhèn)里要求貧困戶個個必須要搬進新居拆掉老屋。曾令友起先是堅決不肯把床搬進去,要搬只把鍋碗瓢盆搬進去,他說自己的正屋還是老屋,這新起的屋最多算個拖屋、廚房和廁所。于是,鎮(zhèn)里領導下了死命令,不管好說歹說,無論是來軟的還是來硬的,反正一句話:抬也要抬進去!新屋里必須要有床,要見人,要有煙火味和幸福喜慶的模樣。

  光是幸福喜慶的樣子還好辦,買些新的床上用品,貼上春聯就是。最關鍵的還是老屋的問題,怎么做工作都是枉然。最后,村支書出面向鎮(zhèn)里求情,說暫緩拆掉曾令友的老屋。他還很響地拍了胸脯,保證在檢查之前讓曾令友先住進新屋,再謀后計。

  那天我去楊梅樹找貧困戶一個一個簽字,軟磨硬泡,十九戶我簽了十八戶。我告訴村支書,還有一戶沒簽字。村支書說,他知道不簽字的是哪一戶,交給他去辦。我再同村支書一起去的時候,曾令友看也不看我們,在老屋正中燒著火,一同烤著火的還有龍躍海那弱智的弟弟龍躍中。兩個老人烤著火,不說話,不理人,唯有柴火獨自笑得很旺。村支書蹭下身子貼到曾令友身前,問曾令友到底什么時候搬?他理也不理,不出聲,連哼一句半句都沒有,雙眼半睜半閉,只有柴火旁若無人旺旺地傻笑著。

  村支書黑青著臉不說話,臨走時說了一句:我想,你還是搬了的好!你眼睛看不見,總有一天會把你家的老木屋燒個干凈了事。搬到新屋里,水泥墻磚是斷斷燃不起來的。

  村支書說完就走,這時我看見曾令友半睜半閉的雙眼忽又睜開一線縫,一線光亮劃過。

  果然,第二天,曾令友搬進了新居。搬進新居的他,就在床邊的水泥地上旺旺地燒起柴火取暖,屋內窗明幾凈

  那幾天,雪下得緊,大家都空閑下來了,扯的扯閑話,打的打牌,無事可干的就盤團火烤著取暖。村支書請假去了珠海他自己辦的工廠,我們工作隊也好不容易休元旦節(jié)假回了邵陽。雪越下越猛,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雪,足有十多厘米,厚的地方近二十厘米,路上行人稀少。高速路上封了車,冰天雪地,寒風刺骨,仿佛另一個世界。

  在這樣的時刻,我知道村里肯定更冷了。那晚,不知什么原因,我整晚都睡不著,心里有種預感,仿佛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F在看起來,一切都是巧合,一切都是天數,一切都是劫數。

  第二天,就知道曾令友在新居烤火起了火,把床上的被子衣服都燒了,好在人沒有傷亡。村主任、秘書、婦聯主任和鎮(zhèn)里領導,踏著厚厚的積雪背著被子、衣物,帶著米、油、食品走在通往曾令友家里的路上……

  此時,我們工作隊和村支書卻被冰雪阻隔,不能前去探望,心里甚是愧疚和不安。特別令人痛楚的是秘書發(fā)在微信群里的照片,曾令友雙眼緊閉,我知道從此后緊閉的還有他的內心。

  后來,他天天坐在老屋門口,雙眼緊閉。每一次走過,我的內心便痛楚一回。

  曾令友的老屋還在,他那深陷的眼眶里,我看不到底。在鄉(xiāng)村,有很多看不見和看得見的空洞洞深陷的洞穴,令人迷惑和不解。也許,打開一處洞穴,更重要的是澄清一些疑團,啟智鄉(xiāng)民的心靈。

  好在,現在大家對扶貧有了更清醒的認識:扶貧先扶志,扶貧必扶智。

  3

  說起趙秀平、趙秀池兩弟兄,大家都說真是無法言說。

  待我第一次見到他們,心里就像扎了一根針似的,生生地刺痛,想拔又拔不出來。

  那天我們去他們家送慰問品,沒聯系上他們兩兄弟,聽村子里的人說他們在打谷子,有一個從小和趙秀池是同學的年輕人自告奮勇地帶我們去找。高高的機耕路下面有一丘不大的彎彎水田,水田已被毀得不成樣子,因為機耕路邊常年掏沙,沙水和泥漿都傾瀉到機耕路下他們的水田里。田里不僅被占去三分之一,而且滿田都是泥沙,水黃湯湯的,田不像田,禾不像禾,收割不像收割的樣子,像是打了一場敗仗,丟盔棄甲,慘不忍睹。

  喊了幾聲,只見有應聲,卻不見人。稻田在機耕路下面,起碼有三丈多深。我們走到機耕路邊邊上,俯下身子去尋找田里的人,終于看到有三個人在田里忙活。由于隔得太遠,人影太小,在水田中央,像三株稗草,孤零零的,無助而又迷茫。陪我們來的那個年輕小伙說,看,那就是趙秀池,他的小學同學。他大喊:趙秀池,趙秀池——你還認得我嗎?我是你的同學。這個年輕小伙幾多興奮,卻不見趙秀池答應,明顯地又有幾分失落。此時,趙秀池并不在水田中央割稻子,他一個人在水田邊上的泥水里玩耍,一只腳掃過來掃過去,在抹平濕濕的泥土上用腳在寫字,寫了又抹去,再寫,再抹,不厭其煩,重復,單調,無趣。他的哥哥正在打谷機上機械地打著谷子,他的大伯母正彎腰默默地在割著稻子,沒有人去管他。他仿佛玩在興頭上,一臉的笑,卻生硬無趣。

  陪我們來的年輕人又喊:趙秀平,趙秀平,你快上來,工作隊來看你了!也許是打谷機的聲響蓋過年輕人的喊聲。年輕人下到山坡邊邊上,雙手握成喇叭狀,再喊,喊得更急促,更大聲。這時,趙秀平好似應了一聲,從田中央一腳高一腳低地上了田塍,肩上扛了一大蛇皮袋谷子緩緩地爬上了坡,來到我們身邊,一臉笑,身上、腿上、手上都是泥漿,他肩上的谷子仍然在肩,他一只手抓得緊緊的,像抓住自己的命根子一樣。我們把過節(jié)禮物送給他,他示意我們把禮物放在路邊草叢中,仍舊扛了谷子往前走。我們生怕他忘記了,他笑笑,說不要緊,過一下還要再來田里。

  這時的趙秀池也已經不在水田中央了,看見哥哥往上爬,他也扛了一蛇皮袋谷子緩緩地爬上了坡??匆娢覀?,像不認得他的同學似的,只是遠遠地站著,一臉傻笑,怪怪的。陪我們來的年輕人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問還認識他嗎,說我們小學是同學呢,還坐過一桌的。

  趙秀池仍然不說話,只是傻傻地笑,笑里空洞洞的,沒有一點內容,像天空中白白的陽光,呆滯無物。

  后來,我知道,趙秀池是村里那個時候唯一考上大學的年輕人,在城里放飛夢想。不想,卻陷入了一個傳銷團伙,被軟禁,被洗腦,被打傻,解救出來就成了這個樣子,呆若木雞。他的生活和天空也完全變樣,成了一池死水。

  好在村里給趙秀平、趙秀池兩弟兄辦理了兜底保障手續(xù)。但是,父母早過世了,大伯母也已經七十多歲了,哥哥趙秀平四十多歲了,弟弟趙秀池也已三十多歲了,家里沒一個女人不行。照這樣的情況,兄弟倆不可能娶上女人,盡管有安置房,回到家總是冷冰冰的,沒有歡聲笑語,沒有熱飯熱菜,沒有溫暖。漫漫長夜里,山里不知心月事,誰曉兩個心上秋?

  白日里,在山里坐著,在泥里摸爬,在水里玩耍,趙秀池似無喜無憂,仿佛回到了童年。大家經過他的旁邊,點點頭,又搖搖頭,唏噓不已。

  我在想,世上事,盡心知,有些事是兜不了底的。譬如:婚姻、溫暖和尊嚴;譬如:時光、夢想和遠方……等等。

  4

  第一眼見到他,好一個標致的男人!他就是劉業(yè)雄,搞了異地搬遷,不久前住上了新房,家里整整齊齊的,看起來還不錯。我們入戶時,他正在做飯,砧板上的紅辣椒切得工工整整,紅亮紅亮。應聲出來,他配合著我們簽字、填表,字寫得干凈利索,又快又好,一身上下也清爽整潔。

  村支書介紹,劉業(yè)雄修的新房,一半自己住,一半嫂子住。兄長過世了,嫂子去了縣城里打工。但他還是鎖了東廂房,雖然兄長走了,嫂子隨時回來還是原來住的房間。有人告訴他,說嫂子可能在縣城里有人了。他說,不管有人沒人,嫂子終歸是嫂子,一旦回來,總得有住的地方。村子里的人都說,這個劉業(yè)雄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我抬頭打量劉業(yè)雄,看了他簽的字,覺得這人應該是有些文化的,怎么就窩在家里呢?也許村支書早已看出了我的疑惑,他說:唉,劉業(yè)雄還不是由于討了一個患精神病的女人,還不是又生了一個患精神病的兒子。就這樣,他一輩子守著熬著,從來沒動過再娶妻生兒的想法。好多好多好心的人或上門或托人,甚至人家姑娘主動跑來,劉業(yè)雄從不動心,一律婉拒。

  村支書說,他是走不出來,打不開心結。

  我知道,一個人面對每個白天黑夜,劉業(yè)雄是在自己的心里打了個死結。

  走在路上,我在想,其實解死結的方法,不能著急,仔細找開頭,慢慢解就可以了。一定得找劉業(yè)雄好好地談談心,讓他慢慢地走出來,走進新的生活和自由的天空。

  突然,我發(fā)現了一個現實的問題:現在的幫扶,大多注重于經濟上、生活上的,而往往忽略精神層面上的引導和幫扶……

  也許,這種幫扶更為重要。也許,那些看不見的幫扶更應該被我們關注。

  從劉業(yè)雄家里出來,鎮(zhèn)黨委書記在貧困戶賴顯宏家里現場辦公,要我們馬上趕過去。看到賴顯宏,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他走起路來,緩慢無神,像往前挪,也像往后移,又是青光眼,很多東西都不看見。據村干部說,原來這個家有3個人,老婆鄧里娥2016年去世,女兒賴玲2017年外嫁了,一年到頭很少回來過。

  這樣,賴顯宏的家一下子就顯得冷冷清清,常常好幾天都見不著煙火味。

  新修的一間平房,是政府去年幫助改廚改廁的。平房正中架了一個鼎罐,底下有燒燼的冰涼的柴灰,廁所里沒有水,窗子也沒有裝,空蕩蕩的。平房的地面上有撿來的柴火,平房外面有一個廢棄的水泵癱在那里。老人說水泵用壞了,現在都是擔水做飯,提水沖廁所。我問,那怎么不裝自來水呢?他說,自己原本有個小水泵,可以抽水的,卻沒用多久,也壞了。壞了就壞了,自己能提就提點水,反正一個人每天也用不了多少水。末了,他又唉聲嘆氣拍了拍自己拖著的一雙腿,說這雙腿也太不爭氣,走起路來就一搖三晃的。

  我們一起來的人馬上都異口同聲地說,給你把水裝上,錢不要你管。大家又一起走進平房里,村支書說,廁所里裝一個水龍頭,廚房外面裝一個水龍頭,廁所的窗戶也給裝上。估算一下,也就是一千多元,村里給你出了。村支書邊說邊就拿出電話,和做工的師傅聯系上,要求他們這兩天馬上就上門搞熨帖了,耽擱不得,越快越好。

  賴顯宏送我們出門時,他還特意用力地握了我的手一下,我能感覺到他的感謝之情和心里想要說的話。不過,他望了望我,終是沒有說話,有些陰郁,有些擔心。

  走在路上,我又在想,賴顯宏盡管當今眼目上的事算是解決了,但是他孤單單的一個人,不知還有多少難題還在等著他……

  我想起奶奶生前說過的話:頭痛醫(yī)痛,腳痛醫(yī)腳,總歸不是個好辦法。

  我在想,鄉(xiāng)村的痛,沒有切膚的體驗,又有誰會去真正地思考?沒有真正的思考,是難以找到治病的良策和治本的藥方。尤其,現在的鄉(xiāng)村還有很多的死結,不是一下子就能解開的。但慢慢地解,仔細地找開頭,用心地去解,總是可以解開的!

  朝遠處看,我好像看到有一個人拄了雙拐,艱難地從田里一瘸一瘸地走上來了,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田野一片青翠,風過稻花黃。

  霎時,我的眼睛濕潤了。

  5

  走在路上,我到底還是忍不住,問村支書的微信名為何叫“狂拾叁閻”?村支書嘿嘿笑著,要我猜猜看,我說都猜了三個月了,硬是猜不到一星半點。

  他又嘿嘿笑著,說,三個月,也就不遠了。哦,難道是三年?就是三年我也猜不出啊!我定定地看著村支書,一臉疑問。

  村支書姓劉,是一個致富帶頭人,原本常年在外辦廠,主要生產塑料跑道等文體材料,生意做得活,家產上千萬。有個老娘住在村里,他是個孝順的兒子,一個月要回來一次看娘,呆不上一兩天,又要火急火燎地往珠海的廠子里趕。

  去年換屆,一時半會兒,村里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村支書。有人向鎮(zhèn)黨委書記推薦他這個能人,一個電話叫回來,鎮(zhèn)黨委書記當面問他愿不愿意帶領大伙脫貧奔小康?他心潮澎湃,一口應承下來,不久就上任了。

  有人告訴我,劉書記的爹早年也當過村里的支書,也是一個能干事的人,只是沒干幾年就過世了,沒能帶著大家走出苦日子。

  硬著頭皮上,劉書記說干就干,立馬就干,狂干實干。他在心里對自己說,狂干三年(一屆三年),實干三年!于是,選上的當晚他就給自己的微信改名為“狂拾叁閻”。

  明白底里,原本諧音,原來如此!

  我大呼:“狂拾叁閻”,狂實三年,狂實三年好!

  他說,村里這幾年,村支兩委班子換得勤快,搞得不像樣,得好好地拾掇拾掇,狂拾三年,狂實三年!他相信自己,也相信大伙。他是一個不怕難的狠角色,狂干實干是他的法寶。這么多年,他在外面打拼,一個人拾掇得真是不錯!

  他說,他回到村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對貧困戶的精準識別。他說,他不能保證百分之百的精準,起碼要有百分之九十以上。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都喜歡講情義,講勢力,講臉面……他就自己一個人唱黑臉,有些村干部的親戚投票評上了,他也不通融,一次兩次三次去做工作,硬是把不符合條件的人勸退了。村主任的哥哥,就是這種情況。他做通了村主任的工作,終于也做通了村主任哥哥的工作。大伙都說,這個村支書絕不是說說看的,較勁較真得很。

  第二件事修通村組公路。沒錢也要修,欠賬也要修。他說,路不能不修,修路不能等,欠賬慢慢還。他說,路是天大的事,路是長遠的事,路是致富的翅膀。有了路,各人都能走出自己的一方天地。第三件事是管起村里的錢,開流節(jié)支,摳門得很。不該用的堅決不用,能少用的就少用,一分錢當做兩分錢用。村干部和扶貧干部加班是常有的事,從來不發(fā)加班費,就是吃個盒飯也舍不得。不過,他間三差五掏自己口袋請大伙的客,卻是一點兒不吝嗇,大方得很。第四件事就是大力發(fā)展村里的產業(yè),把一家家種養(yǎng)殖合作社辦得風生水起,紅紅火火。村里那些養(yǎng)雞養(yǎng)牛的、種葡萄種彌猴桃的、栽種茶葉油茶的……都一個個風風火火,臉上流光。

  還有第五件第六件第七件事……一下子數也數不過來。去年村里整體脫貧出列,脫貧27戶109人,事情繁雜,一件事接著一件事,他不能不在場,不能不帶著大家一起狂干實干,他就顧不上自己廠子里的事。把廠子里的事交給了自己的侄兒,但侄兒畢竟手生,隔三差五一定得要他回廠里坐陣,不然震不住。

  他當上村支書,廠子就有些照看不上,生意免不了有些下滑。

  他最煩的是總有幾個人老愛往網上捅他,說些無中生有的事,詆毀他。還有一些人暗中走動串聯,想要把他扳下來。他說自己行得正坐得穩(wěn),隨他們上躥下跳。耍橫耍狠的,他也不怕,有一次他把自己右手的四個指頭砸得鮮血直流,那人終是落荒而逃。

  他也不唯上,造假作偽的事,形式主義的事,他敢頂著干,撤職也不怕。

  他在班子里也很強勢,總喜歡自己一個人拿主見,有點個人主義和英雄主義。我是第一書記,就對他說,還是要注意,強班子,帶隊伍,注重團結,體現民主,要發(fā)揮大家的積極性,“彈好鋼琴”,撥動全村人……盡管他聽著既沒贊成也沒反對,但我知道他是聽到心里去了。

  有一陣,劉書記脾氣有些急躁,臉色不好看。

  有一次,走在路上,我問他后不后悔?他說,男子漢,沒有后悔的事!

  他說,干一屆村支書,付出多少也是值得的。再說,付出了,也是收獲了。當然,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付出,付出多少,都是應該的。

  我說,“狂拾叁閻”,你真的只狂干實干三年?

  他有些躇躊地說,是的,原來是這樣打算的。

  我又問:你在乎大家對你的評價嗎?

  他拍了拍胸脯說:大伙的評價,當然重要;不過,憑良心做事更重要!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我看到他眼睛里的真誠和委屈。

  然后,兩人默默地走著。過了好一陣,他才說:一直想找個能信任能干事能帶著大伙奔前程的人來接手。

  搞完鄉(xiāng)村脫貧,還有鄉(xiāng)村振興呢!他像是回答我,更像是自言自語。

  我說,是呀,這個人不好找呀。“沒有金剛鉆,攬不了瓷器活。”

  我繼續(xù)說,不光是村支書難找,承接鄉(xiāng)村的下一代也是各奔東西,這是一個亟待解決的難題。

  他沒有回答我,陷于沉思。

  他一口深一口吸著香煙,望著大山深處,面朝初升的太陽。

  煙霧裊裊中,黎明的霞光從山巒中靜靜地浮出來,從微白、淡紫、淺藍,瞬間幻化成橙紅、桔紅。

  我們往梅樹山上走去,四野青翠欲滴,春色愈來愈深了。

  6

  我們去賴必培家,給他帶了年畫、掛歷、星書和通書,還帶了幾本關于鄉(xiāng)村振興的新書。有人說他是個文化人,他更喜歡和在意這些東西。我問,他怎么也是貧困戶?村婦聯主任說,他的人緣關系好,加上他們兩個老人年紀也比較大,還在田里地里操勞,于是大家一評就把他評成了貧困戶。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大伙當面都說當評,一個組總要評一戶,不評賴必培評誰呢?

  賴必培是一個老高中生,逢人一臉笑。誰家有個紅白喜事,都要請他去寫字,寫對聯,作祭文,掌事。他一到,字一寫,要喜氣喜氣馬上到來,要悲痛悲痛的氣氛也會立馬彌漫開了。

  進門,院坪里的曬谷坪竹席上有花生、紅辣椒、甜玉米,賴必培笑著出來相迎。他喊我們在曬席上隨便拿花生和玉米,我們也不客氣,自己去拿,開心地吃著。村婦聯主任還把門邊的甜甘蔗拿過來,一人一長節(jié),要我們工作隊的人嘗嘗鮮,說別看是毛甘蔗,甜得要命。賴必培趕忙作證,是甜,但要小心,不要割著你們的嫩嘴巴,我可不負責呢。我們忙捂著嘴巴笑,吃得更開心。大伙吃了花生,吃了玉米,吃了甜甘蔗,氣氛更好。然后,就說正事,就說根據上面的政策,易地搬遷這房子,平頂上還要蓋上瓦,驗收合格后按每平方米120元結算到位。

  賴必培就笑,那敢情好,政府真是好,想得細,想得全,想得周到,怕老百姓凍著、餓著、曬著、熱著,怕吃水不安全,怕住房不安全,刮風漏雨,怕義務教育不到位,一個都不能少……真是想得要多周全就有多周全!

  在堂屋里,我看見有兩副紅紅的對聯:仁義堂中無限樂,芝蘭室內有余香;修新屋搭幫共產黨,建華廈感謝習主席。對聯又寬又長,字寫得遒勁有力。賴必培站在一旁,笑著自謙地說:涂鴉,獻丑!

  再去看他家的廚房,冰箱、抽油煙機、飲水機等一應俱全,還有新式的廚房組柜和省柴灶。衛(wèi)生間里,是吉利牌的全自動洗衣機,懸掛式的洗浴池和浴鏡,還有抽水馬桶,四壁都貼了壁立瓷磚,嶄嶄新。

  快八十歲的賴必培,在家里的只有一個老伴,他的兒子媳婦孫兒孫女都在外面打工。他和老伴在家里,種田耕地,田里地里,也不閑著。晚上的時候,他喜歡去村里的圖書室借書看,尤其對關于鄉(xiāng)村和農俗文化的書特別愛好。

  靜下來的時候,愛看書的賴必培對鄉(xiāng)村的前生今生,還有未來,不免有些憂思。憂思歸憂思,可是沒有幾個人愿意聽他的大道理。碰上了,大伙都說忙,或者遠遠地看到他就躲開了。尤其是村子里的年輕人長年在外,一年到頭難逮著幾個人聽他說道。

  這樣,他就常常一個人在村里頭自言自語:人嘛,光有吃有穿、有車有房,沒有文化,還不是一具皮囊!一個地方再怎么富裕,如果不講禮儀,不講情義,不講誠信,不講信仰,不講善心,不講傳承,沒有文化,終將成為一團散沙,終將成為一團亂相……社會主義新農村,絕對不是這樣的!

  每次,我聽到賴必培老人自言自語,總在不遠不近處停下腳步。

  村子里有紅白喜事時,大伙才記起賴必培。這時,他的一手好字排上用場,禮儀上的事也都是他在主持,事無巨細,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妥妥當當。

  可是,他最焦心的是白喜事。村里的年輕人大多出去打工了,每逢村里有人過世,村里頭連抬棺材上山的勞動力都沒有幾個,要去外面請人,工錢開得天價一般。他急得直跺腳,遙望無邊的青山,青山無語。

  一到春節(jié),村子里家家戶戶的大門上都貼了他手寫的春聯,龍飛蛇舞,句雕風月。紅火火的日子,春光無邊。這個時候,是他最高興也是他大顯身手的時刻。他寫的春聯,有“江山千古秀,祖國萬年春”,有“新路新房新景象,新風新貌新農村”,有“黨重三農鋪就小康路,民勤四季敲開富裕門”,有“家和萬事皆興旺,人勤五谷全豐登”,有“耕為立命之本,讀是修身之策”,等等。每一家春聯,他從不重樣。都是同一個福字,卻有百十種寫法;都是喜慶的春聯,卻各是各家的喜慶。大伙都贊說賴必培老先生,一個個豎起大拇指。

  他最幸福的時刻,是踱著方步,一戶一戶門前去檢閱,去欣賞。他撫著山羊小白胡子,看一眼,點一下頭,再看一眼,又點一下頭,整個村莊都仿佛裝在他的心中。

  心中的喜,心中的憂郁,心中的幸福,心中的悲愁,心中的希望,心中的思索……一剎時,一切都在青山綠水間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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