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是個炎炎夏日，我和國順、昌武、滿華等幾個小伙伴放學之后溜到村莊北面的河邊去洗澡。我們將書包丟在河灘上，三下五除二就脫得精光，赤條條地撲進河水中，好不愜意。

　　那天，正好三隊(我們澗子邊一個自然村有兩個生產(chǎn)隊)的大人用船從城里運回一船大糞，幾個社員在將糞便轉(zhuǎn)挑到隊里的糞坑去。其中一個二十歲名叫五青的人每次上船都要嘲笑我們幾個小家伙，說再不上岸，我們的小雀雀會被魚咬掉。國順調(diào)皮，游到船邊罵了一句：“日你娘!”罵完之后，一個猛子扎進水中往河中間逃跑。誰知五青惱了，站在船頭搶過舀糞人手中的簞子舀了一簞子大糞在等候。國順倉促之下一個猛子才潛游了幾米遠，剛冒出頭來換氣時，五青就將一簞子糞便潑在了他的頭上，其中有幾點糞水還濺到了我和滿華的脖子上。五青力大，生屎大糞又臭，國順被潑得頭皮發(fā)麻，“哇——!”地哭了。他鉆進水里抹了抹頭，拎起衣服和書包光著屁股回家告狀去了。

　　國順是我未出五戶(指五代以前共祖)的堂兄，他爸爸那時侯還在三十里路以外的富家橋鎮(zhèn)某軍工廠上班，他媽媽三秀伯母是我們大隊的婦女主任。聽了兒子的哭訴，三秀伯母從菜地里趕到河邊，大罵五青：你這個短命鬼瞎眼睛的，我兒子惹了你什么你這么欺負他?就算小孩子惹了你，你都快討老婆的人了，也不該舀生屎大糞澆他的頭呀!這街上來的生屎大糞里有好多是娼婦婊子拉的，還有癆病鬼和打擺子的人拉的，你將這些大糞澆在我兒子頭上，要是他這幾年有個什么三長兩短，我跟你沒完……

　　三秀伯母大罵時，站在一邊看熱鬧的我頓時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仿佛有不少疾病細菌像蛆蟲一樣從毛孔鉆進了我的身體。三隊其他挑糞的人也幫腔說五青開玩笑過分了，五青嚇得面紅耳赤一聲不吭。三秀伯母罵了一陣，又跑回家拿來肥皂(那時侯還沒有洗發(fā)水和香皂)給國順洗頭，洗了幾次聞了聞還說有點臭。

　　回到家我趕緊用干毛巾擦干頭發(fā)，擦干之后才做家務。因為我不能讓父母發(fā)現(xiàn)我下河洗了澡，否則會挨打。黃昏時，父母休工回來了。母親前腳進屋，三秀伯母后腳就到了。她手里捧著一個臉盆，對母親說：建英，跟你要一把米。母親見了驚問：嫂子，你哪個兒子跌進茅坑了要請吃百家飯?三秀伯母講了情況，又說：等一下還要到你地里扯幾棵小菜。母親量了半筒米給她，說：沒關(guān)系的，嫂子，你盡管去扯。三秀伯母臨走時對我說：中瑜，等一下和你弟弟到我家來吃飯呀，自己帶碗筷來。我十分奇怪：到您家吃飯?三秀伯母說：是呀，你國順哥今天中彩，他請客。我現(xiàn)在還要去別人家討米，你和你弟弟等一下一定要來喲!我望了望母親，對三秀伯母說：我跟您去!母親笑著說：去見識一下也好，小心狗。

　　我跟三秀伯母挨家挨戶地討米，村里的大人都知道這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所以都會或多或少地給一些米。轉(zhuǎn)了大半個村莊時，臉盆里幾乎裝滿了。我發(fā)現(xiàn)這些米有的是早稻，有的是晚稻(那時侯還沒有雜交稻)；有的是秈米，有的是糯米；有的米白，有的米黃；有的米細長，有的米粗短，混在一起很好看。三秀伯母離開之前，總要對人家的小孩發(fā)出吃飯邀請，我發(fā)現(xiàn)小孩子們大多高興不已，欣然表示愿意前來 。

　　當我們捧著米回到國順家時，他爺爺已在門口的曠地上用土磚壘起了兩個臨時灶，架好了鍋子，摟來了柴禾，做好了一切生火做飯的準備。村里不少孩子已經(jīng)提前到達，他們圍著灶孔雀躍起哄，弟弟中華也給我?guī)砹送肟?。三秀伯母動作麻利地淘了米，讓國順的哥哥國云燒火煮飯，又囑咐國順的爺爺先煎雞蛋炒辣椒、豆腐，她自己則去地里扯適才與別人談妥的小菜。

　　那天晚上，并不是我第一次吃百家飯，但印象特別深，大概是我參與了整個過程。那頓晚飯，我們?nèi)氖畟€小孩吃得特別開心，甚至有的人還出現(xiàn)了爭搶。我覺得那混合的米飯?zhí)叵?，那在屋外炒的菜特好吃?/p>

　　回到家，我對母親說：媽媽，今天國順哥哥請客的百家飯真好吃，什么時候我也請大家吃一餐?母親嗔怒，打了一下我的屁股，說：傻孩子，真不懂事!

　　后來母親告訴我：掉進糞坑或被大糞淋頭的小孩肯定嚇丟了魂，如果不請村里的小孩吃百家飯，那么他的魂就收不攏，而且會一輩子背時。請大家吃百家飯，一是在討米時將魂一把一把地收攏來，二是讓大家一起來分擔他的霉運。村里小孩多，一人分擔一點就不怕了。

　　原來如此!我還當請吃百家飯是一種榮耀呢。

　　在鄉(xiāng)下，民俗如風，如炊煙，無處不在。只是有些民俗，只有等到某些事情發(fā)生時人們才會想起。比如吃百家飯，那時侯每隔兩三年村里才有一個小孩不慎掉進糞坑，并不是每年都能吃到的。

　　1997年，我四歲的侄兒楊龍不慎掉進原生產(chǎn)隊遺留下來的大糞坑，母親張羅請村里的小孩們吃百家飯。那時侯，村里不少人已經(jīng)搬了出去，一個大村莊又衍生出兩個小村莊，而且人們也信以前的習俗了。那次，母親在村里跑了半天，才討了四五斤米，而且只有十多個小孩來了。我記得那是村里最后一頓百家飯，因為從那以后，村里的大糞坑全部填平了。因為交通迅速發(fā)展，村莊已被城市化。土地越來越少，村里大多數(shù)人家已經(jīng)蓋了高樓大廈，所以，吃百家飯這個風俗跟舊村中的那些舊建筑一樣自然地坍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