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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躍文:太平街之隱

來源:《長沙晚報(bào)》橘洲綜合文藝版   時(shí)間 : 2020-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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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街緊鄰湘江,長不足一里,寬不過七米,隱在長沙大小幾百條街巷里,并不招搖,卻是個(gè)市井繁華之地。老輩人講,原先的太平街麻石路一直鋪到碼頭。河里上來的人,一路濕濕的腳印。穿草鞋的,穿布鞋的,穿皮鞋的,直奔這巷子。麻石街道兩邊,盡是青磚青瓦,厚重板門的商鋪,梳齒一樣的擠密。雨淋日曬,那青瓦木門顏色舊了,顯出濃淡深淺的黑來,仿佛墨生五彩。雖家家做生意,也有的日進(jìn)斗金,卻因了幾分古舊墨意,這青瓦木門的商鋪就顯得樸厚雅致起來。

  一個(gè)人在太平街慢悠悠地晃,免不了想象它的舊時(shí)光景。湘地多雨,這里的麻石路面,大多時(shí)候濕而滑溜,映出幽青的光。商鋪屋檐角上,淅瀝著成珠成串的雨水。商鋪里的東西,油鹽茶米,雨傘棉紗,皆潤潤的,帶些潮氣。街上的人,商鋪的人,熙熙攘攘,你擁我擠,多是粗布衣,布口袋,講外地人難懂的湘地方言。從北面街口進(jìn)去,到楊隆泰釘子鋪去買釘子。打船的買船舶釘,做雨屐的買雨鞋釘,造屋做家具的買長長短短的木匠釘。往前再走走,去利生鹽號買鹽,去楊福和買豆豉、買鞭炮。女人們打手鐲,必定到楊福祥珠寶店。纏枝蓮花銀手鐲要嵌四個(gè)壽字,手鐲背面必鐫上楊福祥的字號。穿長袍的體面人到乾益升糧棧談生意,去票號兌銀子。事情辦妥了,便去西牌樓的洞庭春茶館。點(diǎn)一碟包子,來壺上好的雨前茶,舒舒服服消磨半日光陰。

  讀書人到了太平街,必要去賈誼太傅府憑吊一番。太傅府雖屢建屢毀,那口深不見底的古井總在。井是燒不掉拆不走的,井里的水也一直活著,安安靜靜望著時(shí)或俯在它上面照一照的那些臉。那些臉也有木然的,也有傷感的,也有憂憤的。有的或許滴下些眼淚,飄在水面上。但那些眼淚太輕了,連漣漪都不會泛起一點(diǎn)的。

  兩千多年前的賈誼貶到長沙,來做長沙王的太傅。他受不了長沙地卑濕熱,鑿了這口上斂下大,形狀如壺的井。據(jù)說井邊以前還有賈誼坐睡過的石床,他來這里有一肚子的積郁,想起沉在汨羅江里的屈原,寫了《吊屈原賦》。有天夜長枯坐,一燈如螢,卻聽得撲喇喇一聲,窗外飛進(jìn)一只貓頭鷹。貓頭鷹是惡鳥,他便作了《鵩鳥賦》,皆是凄苦不壽之辭。賈誼三十三歲故去,此賦竟成讖語。

  賈誼之后近九百年,五十七歲的杜甫顛沛流離至長沙,寄居太平街外碼頭邊的江閣。又是一年清明,湘江春水如天,岸柳如煙。本是陽春好景致,自己卻飄無定所,鶉衣鵠面,臂枯耳聾,真是一只老病沙鷗。又見到這口太傅井,想起賈誼“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的句子,不禁嘆息腸熱,愁煞白頭翁。

  因?yàn)橘Z誼和杜甫,太平街的長度,不再是三百多米,而是兩千年。一線文脈過來,沉且厚,就像雨洗過的街石一般鮮明。不管太平街怎樣市井林立,茶米油鹽,骨子里都隱了一股郁郁文氣。太平街的文氣,既有文人的感時(shí)憂國,懷才不遇;又有文人的清高雅逸,孤標(biāo)獨(dú)步。太平街喧鬧其表,沉靜其里;市井其表,貴氣其里;張揚(yáng)其表,隱逸其里。

  如今,太平街舊時(shí)的流風(fēng)余韻仍在。任意一個(gè)鋪面,看上去都是平實(shí)含蓄的。可你入得堂奧,說不定就別有天地。曾經(jīng)賈太傅祠正對面的三緣堂,門楹上寫著:賈誼鄰居,羲之走狗。主人必是書家無疑。門楹寫得牛氣霸道,廳堂卻布置得古雅疏朗,像寫意畫中的留白,別有一番妙境。

  太平街上原有一個(gè)茶館。門面不大,像個(gè)布衣老僧,低眉垂目,一副清寂模樣。門口可瞥見里頭佛香裊裊,佛珠寶玉琳瑯滿目。主人卻在堂中的方幾旁,悠閑地看報(bào)喝茶。再往里走,卻是高墻深宅,極盡曲幽。方寸之地,竟有流水修竹,天井回廓,頗得幾分藏的意趣。天井處也有一井,據(jù)說與太傅井一般久遠(yuǎn)。井水清且軟,煮茶或是養(yǎng)魚,都最好不過的。

  太平街上有很多這樣的商鋪,生意似乎做得火旺,外面卻不動聲色。半掩半敞的鋪門像商戶,又像是安靜住著的人家。你在那里買東西談生意,就像坐在人家的客廳。也不知得了哪路真?zhèn)鳎浇稚系纳馊?,仿佛皆懂得藏即顯,隱即召的道理。他們當(dāng)中也許真有高人,卻并不逃逸山林,而是結(jié)廬人境,隱于市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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