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過后一個秋雨綿綿的日子，我翻開了《啞江》這本書，天藍色的封面上，壓的是白色的枝葉和黃色小人組成的剪紙畫，清新淡雅的格調(diào)和這天氣很配。書名“啞江”和兒童及鴨子組成的金黃色剪紙畫面自然銜接在一起，為畫面增添了一抹暖色，也鋪墊了這本書的總基調(diào)。彭湖的書是適合慢慢來品的。和很多文學(xué)作品不一樣，“啞江”里湘南苗寨長卷般的風(fēng)情畫，飽含人世滄桑、令人唏噓感嘆的啞江人的故事，以田傻子為代表的一代苗族少年的成長，還有啞江附近的山脈、樹林組成的自然美景，為啞江涂上了一層絢麗的色彩。啞江最神奇的是蜿蜒在天邊的青蛇。青蛇總是在傍晚時分出現(xiàn)，在人們合上窗戶把一窗黃昏關(guān)在窗外之前，在人們內(nèi)心惶惑、精神無所依托需要尋找慰藉和信心的時候，青蛇就出現(xiàn)了。青蛇是什么?是啞江，還是天邊的那一片青天?是啞江土地上的一切生命，還是地上的神明、心中的信仰，或其他什么?

　　青蛇就像啞江一般，貫穿故事始末，成為啞江人除啞江之外最重要的一份精神存在，它是田傻子傻乎乎形象下心里的善和對別人的成全，是劉樹對親情的深深眷念，是九兒對愛情的追尋和執(zhí)念，是張尋對父親離去的深深的痛，是趙校長和向天歌為啞江教育念茲在茲、傾盡所有的奉獻。青蛇就是長存在啞江人心中的美好生活。花兒摘了會再開，父母離去了孩子還是要長大，愛人不在了阿禮還是守護著對愛情最完整美好的回憶；親人故去后的年關(guān)張尋還是露出了微笑；學(xué)校被淹了，重建后的學(xué)校雖然有些不一樣，但教書育人的事業(yè)仍要薪火相傳。所以，啞江人無論經(jīng)歷什么樣的磨難，依然要尋找他們的幸福生活，一如他們相信青蛇從來沒有離開過他們一樣。所以整本書在悲慟的劇情里，卻依然透出了生命的亮色。就像作品中田野和劉樹一起培育出的那朵玉蘭花，不僅有白色，還包含很多繽紛的顏色。經(jīng)歷了生命的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啞江人還是選擇繼續(xù)生活，因為生活還有別的更重要的饋贈。

　　啞江這部作品可解讀之處甚多，作品寫了五個故事，五個家庭。每個故事既相互獨立，又連綴成一個整體，構(gòu)成啞江人的整體生命場景。

　　第一個出場的是田野，外人看來智力有些問題的兒童，這個故事重點寫田野和校霸劉樹之間的沖突。這是怨憎會。就像《塵埃落定》中阿來寫的傻子一樣，田野不僅是鄉(xiāng)村生活的見證者，觀察者，也代表了作者的一種內(nèi)視的觀察和思考角度。田野真傻嗎，他反應(yīng)總是慢半拍，回答問題答非所問，眼睛斜視，像翻白眼，感覺是有些傻。但他其實心明如鏡，大智若愚，大憨若拙。與其說是傻，不如說是憨。田野的聰明被同學(xué)們發(fā)現(xiàn)了，因為他雕的花最好看。他的聰明被阿禮看到了，他說聰明的田野可以幫他制造復(fù)雜的通心木鎖。田野的傻是這個野蠻的地方給他冠上的歧視性稱號。田野的憨，被劉爺爺看到了，所以劉爺爺是田外婆之外第一個給他鼓勵、善意和呵護的人。田野的憨，表現(xiàn)在他執(zhí)著于對美的事物的迷戀上。他發(fā)現(xiàn)了繽紛的花田，全學(xué)校的人都跟在他后面看；他雕出了造型各異的粉筆雕，是一個手比誰都巧的人；他還精心澆灌出幾近枯死的玉蘭樹上的第一朵花。在他和阿禮合作成功做出了第一把木鎖后，學(xué)校被淹的急難時刻，是他護住了通心木鎖。田野既專注又通達的個性，在啞江其實也是少有人比的。田野無異于一個象征，一個帶有啞江特色的人物符號，他以看似蒙昧、實則大智的方式，開啟了解讀“啞江”的第一篇，所以放到了序曲。

　　第二篇寫離別，劉樹和他父親的離別。由于一次行走中的疏忽掉落山崖又幸得生還，劉樹身上校霸的標簽被撕掉，還原成一個地地道道的留守兒童。他的父親遠走他鄉(xiāng)，留下他和外公相依為命。生活的艱難迫使他樹立起強大的自衛(wèi)藩籬，并像長滿了刺的刺猬一樣捍衛(wèi)著自己。直到深陷險境，被田野報信獲救，外公帶著他登門道歉，他似乎一夜之間長大了很多。然而最考驗人的一節(jié)還在于出走多年未回家的父親突然回家，在短暫的溫存相處之后，又驟然離去。在彌補了他童年父愛缺失的巨大的空洞的同時，“父親”這個詞又給他制造了一個新的空洞。這一節(jié)寫得肝腸寸斷，柔腸百結(jié)。劉樹對父愛的渴望，對父親的怨憎，歡喜又憂愁，驕傲又卑怯，滿足又失落，這一段心理描寫特別精彩，筆者看得也是幾度落淚。然而劉樹對父親最終選擇了理解和寬容，釋懷和面對。雖然對一個兒童而言，這樣的生活過于沉重、灰暗、蒼涼，但他依然毅然決然扛起了生活給他的一切，選擇了堅毅向前。劉樹這一形象寫得很飽滿。他的強大和田野的柔弱，他的窮非得已和田野的悠游自處構(gòu)成了一種對比。他的留守兒童家庭比想象的更復(fù)雜、微妙和不易。啞江之啞，在于無處傾訴卻又終將化解。啞江之偉大，也在于他最終以自己的能力和溫暖全力化解了生活給它的一切。田野作為劉樹的同齡朋友，懂得了伙伴的眼淚，并摟住了伙伴的肩膀，陪他一起前行。

　　第三篇寫愛情，九兒的愛情。求而不得，也是生命之苦。長得很美的九兒，不僅有容顏形體上的外在美，以致阿禮第一次見她就不敢直視，很慌亂地陷入了愛情。九兒之美，還在于她的內(nèi)心的純潔，對美天然的感悟。整個村莊，第一個預(yù)報春天信息總是她，第一個知道花開消息的也是她。九兒對他人的關(guān)愛更勝于對美的事物的關(guān)心。啞江每一戶人家里的悲喜她都關(guān)心著，噓寒問暖的，如鄰家小妹一般知冷知熱。而且對孩子的關(guān)心更甚于對自己命運的關(guān)心。她最喜歡的事就是跟孩子們在一起，從不跟一般的男孩約會。九兒是美好的象征，也是愛情的化身。當(dāng)她喜歡上阿禮，他們之間的交往方式就是一個制鎖，一個看他制鎖，場景安寧，歲月靜好。這個畫面也充滿了寓意。制鎖，制造的豈止物理上的鎖，還有心理上的結(jié)。“心似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粗奇i的，豈止只是想要陪心愛的人在一起，還是要在每日的陪伴中獲得解開這把鎖的鑰匙，走到愛人的心里去。他們的愛情是純粹而幸福的?？墒撬麄兊膼矍闆]有得到成全。九兒的父親是啞江封建思想的代表，他強行干涉了九兒的戀愛自由，中斷了她的愛情，最終也毀掉了她的人生。家長專制和愛情自由構(gòu)成的矛盾，也是啞江之所以是啞江的原因。因為這塊土地上的文明還太少，萬物失聲而為啞。

　　第四篇，寫死別，張尋和父親的死別。不那么完美的張尋和總是那么完美的馬蘭較勁，卻發(fā)現(xiàn)接受自己才是最大的完美。天天想著惡作劇、堵溪水、捍衛(wèi)自己和父親的小家、并不斷惹父親暗戀對象清清生氣的張尋，與鄭顏開階段性結(jié)成了攻守同盟，但同盟很快被瓦解了，因為兩人的計劃都失敗了。鄭顏開作為一個富裕家庭出生的孩子，在這個故事中頻頻出現(xiàn)，有著墨甚多的描寫，豐富了作品的層次感和社會的縱深度，為作品增添了新的視角。也幫助讀者加深了對張尋和張尋家庭的理解。作為前軍人、賣油條大叔、講故事大王的張爸爸，有小鎮(zhèn)文學(xué)家的身份，內(nèi)藏英雄俠義氣，卻也因小鎮(zhèn)偷盜等民間惡習(xí)，在和盜賊的搏斗中倒于血泊中。啞江之啞，在于民風(fēng)不淳，在于善良正義在和邪惡兇狠對抗時，不是每次都能占到上風(fēng)。英雄無用武之地。張尋尋尋覓覓，卻也不得不面對獨自承擔(dān)生活壓力的現(xiàn)實。好在還有鄭顏開等童年伙伴給了她陪伴的溫暖，向天歌等長輩鄉(xiāng)鄰給了她向上的信心和力量，讓她恢復(fù)生命的活力，燃起生活的希望。

　　第五篇，寫生，寫希望。啞江教育者向天歌和他所主持的啞江小學(xué)給啞江這塊土地帶來了希望。啞江諸多不幸的原因之一在于蒙昧與落后，只有開啟了民智，提高了教育水平，啞江才可能不啞了。教育興則百業(yè)興。第一個來啞江辦教育的是趙其涼校長。他考察了啞江這個地方，并興建了啞江的第一所小學(xué)，讓向天歌等啞江的孩子走進了學(xué)校，從此開始改寫啞江下一代的精神風(fēng)貌。有了智慧和知識的孩子完全不同了。向天歌在老校長身上看到了一種高尚的東西。是良善，是情懷，還是深厚的文化力量，不得而知，也或者只是身為啞江人的使命感。他承續(xù)了趙校長的精神，躬身篤行，讓一個個想棄學(xué)或不得不棄學(xué)的孩子一個個回到了校園，回到了書聲瑯瑯的啞江小學(xué)。這其中包括田野、劉樹、張尋等故事主角。他把遭受命運各種不公待遇的孩子當(dāng)成了自己的孩子，以自己的愛與包容，耐心與堅持，給了他們最大和最重要的幫助。啞江這塊土地要抗拒愚昧、封建、野蠻、落后、貧窮，就要興辦教育，只有受教育者才能帶來更大的改變家鄉(xiāng)的力量。

　　學(xué)校重建了，通心木鎖被保存下來了，天邊又出現(xiàn)了一條青蛇。“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將目光投向西邊的山頭，像曾經(jīng)無數(shù)個傍晚那么莊嚴肅穆。望著望著，人們忽然間熱淚盈眶……”青蛇是啞江人生活中一份真實又不真實的存在，是啞江人心中的圖騰，是他們對于美與善的一份執(zhí)念，一份對幸福生活的向往。田野、劉樹、九兒、張尋、向天歌，不同的啞江人共同奏響了啞江的命運交響曲，一代又一代啞江人演繹著相似又不同的塵世悲歡。這是一個發(fā)生在特定地域的鄉(xiāng)村故事，又傳遞著人類共通的一些情感。在作品中我們可以讀到《塵埃落定》里悲憫情懷的延續(xù)，也能感受到《百年孤獨》帶給我們的魔幻色彩和淡淡寂寞。是的，啞江的生活需要改變，只有向天歌、田野這樣一代又一代，生于斯長于斯的啞江人，求真向善的初心不改變，啞江的希望就不會泯滅，啞江人美好生活的愿景就有機會早日實現(xiàn)。

　　那時，啞江如果還叫“啞江”，那也不是不會說話的啞江，而是會笑的啞江，因為“啞”字，漢語詞典還有一個解釋，那就是“笑聲”，啞江就是一條會笑的江。那時，啞江如果不叫“啞江”了，一定會有一個更好更美的名字，讓人能感受到聲音、色彩和奔騰的活力，讓大家更容易讀懂它，走進它。那時，啞江將成為所有人心中最美的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