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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曉玲:溟鴻點點有無間

來源:湖南散文   時間 : 2020-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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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簾卷晴空獨倚欄,溟鴻點點有無間。秋風注目無人會,時與白云相對間。”

  遠在宋代,某個秋日,天氣晴好,白云悠悠,公事終于忙完了。已是黃昏時分,縣令楊時換上便服,登上瀏陽縣署之側(cè)的歸鴻閣。此閣背北面南,陽光難于照射其上,惟在晴日黃昏之際,殘陽夕照,霞抹晴空,金光燦射,亭閣生輝,最是動人之際。四下里一片安靜,他隨意地倚著閣上欄桿,任金色的夕陽籠罩,任微微的風吹拂,微瞇著雙眼,遙望青色的瀏陽河之上,蔚藍的天空之上,點點飛鴻漸飛漸遠。也許有些傷感,有些落寞,他隨口吟哦的詩句里,蕩漾著輕淡的愁緒和蒼茫。

  也是秋天,也是黃昏時分的晴空,也有隱約的秋風,歸鴻閣何時坍塌?魂歸何處?自是不得而知。在瀏陽老縣治所在地,竟立起了幾棟現(xiàn)代高層商住樓,大塊大塊藍色玻璃幕墻甚是耀眼,樓下有廣場有商場有步行街有西餐廳有卡拉OK廳,人來人往,時尚而又新潮,張揚而又突兀,濃郁的喧嘩滾滾而來。我靜靜地站在廣場的一角,但見廣場上鋪滿了金色的夕陽,似有淡淡的憂傷游走于熙熙攘攘的塵世之上,我清楚地知道所有的熱鬧都和我無關。我的眼前浮現(xiàn)著一座姹紫嫣紅的花園,角落里立著精致的歸鴻閣,翹起彩色的檐角刺向天空,可不就是宋時揚時的歸鴻閣?

  楊時,字中立,號龜山,四歲入村學,幼穎異,七歲能寫詩,八歲能作賦,人稱神童。他十五歲時攻讀經(jīng)史,宋熙寧九年(1076)登進士榜。他的閩學上接濂洛之傳,下開羅(豫章)、李(延平)、朱(考亭)之緒,使得理學有較大的發(fā)展,并由中原傳播到八閩和東南亞各地,被后人尊稱為“閩學鼻祖”。至宋元祐八年(1093),楊時被授予瀏陽知縣,他與游酢繞道洛陽,以師禮拜見程頤。不巧程頤正在火爐旁打坐養(yǎng)神,兩人不敢驚動老師,站在門廊外等候。此時天降大雪,待程頤醒來,見門外站立著兩人,渾身披雪,腳下的積雪已一尺多厚。之后,楊時學得程門的真諦,東南學者推他為“程學正宗”,而“程門立雪”的故事,被傳為千古美談。

  清同治《瀏陽縣志》上載:楊時在任四年,有惠政于縣。作飛晏亭,又作歸鴻閣。自為石刻記。也許楊時畢竟是文人,即便身在官場,依然保留著文化人的品格,及于美好物事的敏銳。遙想當年,某日忙完公事之余,楊時扶杖前行至縣衙的西北角,忽見一處雜草叢生的的廢墟,乃徜徉于其下。他舉目四顧,念及瀏陽河清亮婉轉(zhuǎn),造福一方的豪情自內(nèi)心深處升起,心不由一動。于是,他趕緊令人披荊斬棘,斫刈蔓草,留其嘉木,種以花卉,并用縣衙里廢棄的材料,在廢墟上建起了一座兩層樓閣。閣建成之后,楊時萬分歡欣,設宴以慶賀。眾賓客“揚眉拭目而望”,但見“微云洞開,一目千里”,點點飛鴻在金黃的夕陽里飛翔,乃以“歸鴻”名之,為“歸鴻閣”。

  遙想北宋末年,宋王朝已是內(nèi)憂外患頻仍,朝政腐敗,有志之士頗受壓抑,貪官污吏橫行。很多有抱負的文人學士,思想開始變得消極起來。作為文人雅士的楊時,并沒有沉迷于風花雪月,仍力圖振作,是瀏陽歷史上最好的縣令。他為瀏陽縣令四年,廉潔奉公,剛正不阿,深得瀏陽百姓愛戴,卻因此招禍。宋紹圣四年(1097)左右,瀏陽遭受大災,楊時憐憫百姓之苦,乃毅然決然緩征賦稅。轉(zhuǎn)過身,他又動員當?shù)匾髮崙舫雒资┲?,以救饑民之命。漕使胡師文卻以其“不催積欠”為由彈劾,楊時因此被罷免。被罷后的楊時,滿腔政治激情低落,變得哀怨消極起來,乃至發(fā)出了聲聲嘆息:身名于我兩悠悠,形影相忘懶贈酬。擬把一竿滄海去,飄然清世一虛舟。但念及瀏陽百姓衣食無著,他不由憂心忡忡,便留了下來,與瀏陽民眾一道對抗災難,不斷“與州牧書,乞米賑災”。最終,使得官家糧倉開放,當?shù)孛癖姷靡云椒€(wěn)度過饑荒。楊時這才戀戀不舍地踏上回歸福建故里的征途,而瀏陽民眾為了紀念他,滿懷深情地建起了龜山祠,將之與大文豪歐陽圭齋一道入主瀏陽文廟鄉(xiāng)賢祠。

  想他一個小小的知縣,在仕官生涯中辛勞了二十來年,其結(jié)果只贏得了“朱墨紛紛”的簿書和“飛雪上華巔”的白發(fā)。他壯志難酬,功名利祿已悠悠然離他很遠很遠,滿心向往一翁一釣一虛舟。但后來,楊時又到了哪里呢?原來,楊時回到故里沒多久,經(jīng)人舉薦,得以擔任虔州司法,他終是積極振作,極力主張致知必先于格物,最后官至龍圖閣直學士。再后來,楊時又如何呢?我一直在找尋,卻不能確切地知道。忽一日,時已夏末,在無錫城里,我竟得以覓得楊時昔日的蹤跡,內(nèi)心有說不出的欣喜與酸澀。

  那天大半個下午,我與友人一直呆在無錫鬧市里一家安靜古典的茶樓,緩緩地聊著文字。末了,我便問,無錫除了三國城、水滸城,還有什么地方值得一看?友人笑了笑說,那就看看東林書院吧!東林書院?可是顧憲成講學的東林書院?友人會意地一笑,要不要看看?我的耳邊響起了高中時語文老師慷慨的朗朗之聲,內(nèi)心有了激越與向往: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雖已漸近秋天,依然暑氣逼人。穿行于繁華的鬧市,遠遠地,便看到一大片深藍屋脊白色墻壁的大院落。果真就是東林書院,立于重重高大霸氣的建筑群之間,從容而又安靜,落落大方。一踏入東林書院,一座質(zhì)樸的石牌坊映入眼簾,還有大片的陰涼。抬頭看看石牌坊,在熠熠的陽光里泛著幽幽的淺白的潤澤,“后學津梁”幾個大字蒼勁有力。再看看,泮池里幾叢睡蓮綠意盎然,綻放著幾朵雅致的白色蓮花。再環(huán)顧四周,似有漸漸濃郁的書香,悠悠而來。

  “麗澤堂”,是當年會眾講學的重要場所,寬闊且沉穩(wěn)。走進堂內(nèi),安靜潔凈的氣息縈繞而來,令人心安。我在堂內(nèi)轉(zhuǎn)了幾轉(zhuǎn),但見講堂之下,擺著幾排昔日的座位。其時,依稀之間,就在歷史的深處,顧憲成,這位東林黨領袖,正與眾位書生侃侃而談,其慷慨激昂的神情,其孜孜于國事的憂心,閃爍著動人的魅力。

  我與友人漫步于東林書院,任幽幽清涼縈繞著周遭,還有濃濃淡淡的綠蔭,心緩緩地靜了下來。想當初,顧憲成關心世道人心,渾身洋溢著以天下為己任的救世精神,其初涉官場便鋒芒畢露。張居正病重時,舉朝若狂,紛紛設立道場為之祈禱,顧憲成卻從不參與。后來,顧憲成雖出任吏部考功司員外郎,卻被革職為民,回到家鄉(xiāng)無錫,也就不足為怪了。好在,仰慕顧氏道德學問的士子們紛紛前來求教,顧氏也樂得專心于學問。明萬歷二十五年(1573),顧氏兄弟建起了“同人堂”,聚眾講習學問。

  絲毫沒有半點暗示,我意外地得知,東林書院竟建于楊時書院的舊址之上。要知道,他就是曾惠政于瀏的楊時!九百多年后,我竟在此與他巧遇,一時間,我激動得步履飄飄了。原來,瀏陽楊時以龍圖閣直學士銜告老致仕之后,北宋政和元年(1111)某天,當?shù)毓賳T李夔陪同他到無錫南門保安寺游覽。楊時見此處前臨清流,周圍古木森天,與郁郁蔥蔥的廬山東林寺頗為相似,便起意長期在此講學。畢竟是一個思想者,他未曾停止過于理學的思索和探求,曾在鎮(zhèn)江、常州、余杭多地著書講學。李夔全力贊同,乃定此學社為“東林”,楊時便在此以著述講學為樂事,前后長達18年之久。因楊時別名龜山,又名龜山書院。因后人還在此建道南祠奉祀他,又名道南書院。

  我在書院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仿佛看到時光在靜靜地行走,以其恒古不變的步伐,不忍離去。當初,顧憲成想起了昔時楊時在無錫講學的書院,多次憑吊楊時書院的廢墟,不料已全然坍塌,惟留下殘墻斷壁,滿目萋萋荒草。顧憲成傷感之余,慨然長嘆:理想的講學場所就在此地,無論如何我要在此重修書院。時機終于出現(xiàn)了,明萬歷三十二年(1604),征得常州知府、無錫知縣的同意,顧憲成等修繕了楊龜山先生祠,又和志同道合者募捐出資,在龜山書院舊址重建精舍,東林書院飄然立于世人之前。他們倡導“讀書、講學、愛國”的精神,引起全國士子們普遍響應,聲譽日隆,東林書院成為東南地區(qū)的學術圣地??滴酢稏|林書院志》寫道:“上自名公卿,下迨布衣,莫不虛己悚神,執(zhí)經(jīng)以聽,東南講學之盛遂甲天下。”

  又來到依庸堂,曾被一代學人尊稱為“南國杏壇”,堂內(nèi)保存著顧憲成所撰的那副名聯(lián),我靜靜地佇立其前,再三地讀,心依然為之激動。時光真是悠長,曾經(jīng)的書香在此相陳相積,日漸厚重日漸動人心魄。許是站得久了,只覺滿堂清幽的氣息,如浩蕩的春風,反復地吹拂,頭腦清爽極了。

  其時,立于鬧市的東林書院,掩映于濃濃淡淡的翠色之中,如超然塵世之外的隱者,絲毫不受繁華與世俗的影響。就在書院的后棟,我與友人拜訪了一位在此專心創(chuàng)作的畫家,也是友人的友人。

  古代書院有教學、藏書、祭祀三大功能。當然,作為一種物質(zhì)載體,主要用來傳承文化,所儲藏的文化熱量彌久芬芳,在其蒼茫與浩淼面前,一代又一代的文化人,靈魂的高貴漸漸凸現(xiàn)出來。東林書院也有專門供奉楊時的道南祠,但我急著趕路,不能前去瞻仰了。再次站在書院的大門口,朗朗的陽光里,東林書院蒙上了一種平和的氣息,熠熠閃光。

  這座庭院,依然完整地保存下來,在安靜的翠色兀自堅守,已經(jīng)很難得了。至少,楊時、顧憲成等等,不時地喚起人們的記憶,一次次沖擊人們于文化漸漸模糊的堅守。

  而回到瀏陽,許多個日子,我都禁不住徘徊在老縣治所在地附近。我企圖找尋楊時曾經(jīng)留下的點點蹤跡,但九百多年的光陰實在太漫長了,昔日的亭臺樓閣了無痕跡也在所難免。于是,站在晴日黃昏里,有殘陽夕照,有霞抹晴空,有金光燦射,卻已無亭閣生輝,我內(nèi)心不由蒼涼一片,似有吟哦之聲穿越時空而來:

  高閣對琴堂,淡抹煙光,年來風物換滄桑。翹首飛鴻何處落,一片斜陽。

  遺像繪圖裝,千載傳芳,程門人去景蒼涼。遙見暮云籠碧樹,猶憶甘棠。

  果真如此么?回望悠長的時空,我仿佛看到楊時身上那孜孜于政事那致知必先于格物那不懈于探討真理的精神,早已在瀏陽大地上生根發(fā)芽,且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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