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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的松樹嶺

來源:湖南日報 唐樹清   時間 : 2020-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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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秋那天下了一場雨。豆大的雨點,打在龍升社區(qū)4棟2單元302室的玻璃窗戶上“啪啪”作響,如敲打在向民全的身上,隱隱作痛。心里揪得緊緊的,他惦記著松樹嶺上的20箱蜂蜜,怕被雨水淋壞了。

  向民全的家,至今還在郭公坪鎮(zhèn)巖洞寨的老沖。推開低矮破舊的木板門,迎面一座大山堵在門前。峰仞壁立,樹高千丈,老人說那就是松樹嶺。

  上山的路似天梯,掛在云端里。站在山頂,萬里無云的晴天,向東能看到錦江與堯里河環(huán)抱的麻陽縣城,往西能望見滋養(yǎng)著鳳凰古城的沱江流水。

  老沖有多遠?山長水闊,重巒逶迤,老人說一天不能往返。有“麻陽西藏”之稱的郭公坪,扼湘黔兩省“苗疆要塞”之咽喉,是麻陽苗族自治縣最遙遠的鎮(zhèn),巖洞寨是郭公坪最偏遠的村,老沖是巖洞寨最僻遠的組。每次,向民全回一趟老沖的家非常艱難。

  一大早,坐兩個小時客班車到鎮(zhèn)上,走3個小時崎嶇的小路到巖洞寨。繼續(xù)北行,險峻的山路不小心就會掉下山崖,輾轉(zhuǎn)一個多小時到老沖的家,已經(jīng)是下午一兩點鐘了。鎮(zhèn)上有到巖洞寨的三輪車和摩的,但老人舍不得5元錢的車費,每次都是走路進山。

  每次從山里回轉(zhuǎn),老人馱著的背簍裝滿了瓜果蔬菜,山上的蕨菜、竹筍、蘑菇等山貨,沉重得好像被松樹嶺壓在身上。走路下山,趕到郭公坪搭車回麻陽。

  高入云端的松樹嶺把老沖壓在腳下,也壓在苗疆山民的頭上。老人說,在老沖有兩種人受村民尊敬,一是經(jīng)常往山下的縣城跑,屬于見世面的人,二是經(jīng)常去巡山狩獵,馴服松樹嶺的人,屬于強悍的人。

  老人說,他年輕的時候為女兒治病,上山采藥,爬上過一次峰頂。他最遠去過市里,是帶著女兒到懷化市第四人民醫(yī)院求醫(yī)問診。老人強調(diào),他不屬于受村民尊敬的那兩類人。我肅然起敬道:你才是最應該值得尊敬的人。老人默然苦笑。

  向民全今年68歲了,羸弱瘦小,不足一百斤的身板,在峰巒遮天蔽日的老沖和貧窮纏斗了大半輩子,沒有輕松過一天。高高的松樹嶺掩藏著奔突追逐的飛禽走獸,也深藏著老人無邊的苦難和無盡的貧窮。

  麻陽苗族自治縣扶貧搬遷安置點龍升社區(qū)的這一套125平方米的住房,是向民全小女兒向紅娟的安置房。春節(jié)前才從山上搬遷下來。一家人歡天喜地在新居里過了一個年,疫情結束后,女婿去了廣州打工,把老婆和6歲、4歲半、3歲的三個孩子留在了縣城。向民全老兩口放心不下,便從老沖下山來幫著帶孩子,照顧女兒。

  原本,向民全老兩口是有機會離開老沖的。2019年,在易地扶貧搬遷戶摸底公示中,老人和女兒都榜上有名。為此,老向和老伴足足痛苦掙扎了一個月,最后,自愿放棄了這個來之不易的搬遷指標,鄉(xiāng)鄰皆大呼不解,說老向傻。

  這個痛苦的“傻”決定,源自于比肩松樹嶺的父愛。

  兩個花一樣嬌嫩的女兒,在兩歲時均患上了腦膜炎,歷盡磨難,雖然保住了生命,但是智力低下,四肢殘障,兩個女兒都是二級殘疾人,因病致貧,家里一貧如洗。

  老人說他就是靠著松樹嶺的蜜蜂,春、夏、秋、冬,一年收割4次蜜,把兩個殘障的女兒撫養(yǎng)長大。成年后,大女兒嫁到了山那邊的貴州,小女兒就嫁在老沖本地,女婿腿有殘疾,仍在貧窮的黑洞里苦苦掙扎。前幾年,向民全和女兒一家都被列入了低保貧困戶。

  老人說他害怕易地搬遷后,村里會收回他在老沖的田地,拆了他的房子。他擔心再也回不到老沖,再也不能去松樹嶺養(yǎng)蜜蜂。他寧愿住在老沖那間低矮破舊的小木屋。畢竟,他和老伴還有一畝三分地,還有世代養(yǎng)育著他們的松樹嶺,還可以養(yǎng)活一家人。萬一,哪一天女兒一家在城里呆不下去了,回到這里,不會餓著女兒。

  60歲那年,向民全在松樹嶺開墾了幾畝林地,種植了兩千多棵紅豆杉。如今,8年過去了,紅豆杉大的已經(jīng)長到了兩米多高,圍徑達到了十多厘米,小的也有七八厘米了。他有些得意地說,別人買的是樹苗移植,他買的是紅豆杉的種子,自己精心育種、發(fā)苗、移植、間苗、修剪,他小心翼翼呵護著,一天天看著樹苗成長起來。這都是他老去之后,殘疾女兒的生活依靠。

  老人說,他有些遺憾,未曾想貧困戶搬遷下山后,仍然是國家的重點幫扶對象。耳染目睹,縣政府在安置搬遷戶所做的大量工作,想方設法,保障搬遷下山的貧困戶,能夠“搬得出、穩(wěn)得住、能發(fā)展、可致富”。他堅信女兒一家能夠在城里站穩(wěn)腳跟,住得下去。我笑著問他,如果還有搬遷下山的機會,會爭取嗎?老人亦笑道會爭取!

  夏秋交接的雨,來得猛烈,去得也遽然。雨停了,陽光當空。向民全思忖著,不能再耽擱了,明天就得去松樹嶺,把積攢了一個夏天的蜂蜜給收割了。順便買點蔬菜種,把門前屋后的菜地給播種下去。

  路過小區(qū)幼兒園的時候,看到了幼兒園的招生啟事,他想到老三今年3歲了,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老伴是第一次走出深山,又沒有文化,女兒是殘障,這事還得自己去辦。老人按照啟事的要求,在縣城跑了兩天,只剩下幼兒的體檢手續(xù)沒搞好了。他說周末婦幼保健醫(yī)院休息,要等周一上班才能去辦。去松樹嶺收割蜂蜜的日子還得往后推了。

  一提起蜂蜜,老人興致盎然,他說每次費盡周折,爬上松樹嶺的山腰。老遠就能聽到蜜蜂“嗡嗡”的采蜜聲,隨風送來的蜂蜜味,清香,甜蜜,困頓弭消。

  老人說他準備把蜂箱搬遷到山下去,以后去照料、收割蜂蜜,就沒有這么辛苦、吃力了。我附和老人道:人都搬遷下山去了,蜜蜂也該搬遷了。老人有些無奈道,其實,還沒到松樹嶺的半山腰。高山有好水好花,越是山高,蜂蜜的甜度和純度越好。他嘆口氣說年紀大了,爬這高山很吃力。他又說,人和蜜蜂不一樣,人下山了,路越走越寬廣。蜜蜂下山了,要多費許多功夫去喂養(yǎng)。

  回到市里的第二天,我給向民全打了個電話,他回了老沖,正在松樹嶺收割蜂蜜,他說今夏的蜂蜜,晶瑩剔透,甜度純正,能收割100多斤,按照每斤40元算,有五六千元的收入。

  夏季,日照長,陽光足,山花燦爛,夏蜜尤其好賣。老人在電話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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