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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昌愛:牛角聲里的憂傷

來源:湖南散文   時間 : 2021-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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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走在山坡,耕耘在田間地頭,??偸锹裰^,如同沉在深深的水里,只是偶爾抬頭換一口氣,來稀釋一下緊張地勞作。在湘西山寨人生活賬本,牛欄里有沒有一頭牛,是富與貧的重要標志之一。有了牛與土地,山民的心才會踏實,才可以去不慌不忙地在春夏秋冬里描繪起自己日子的顏色。

  牛的沉黙,不是本色,而是人間生活之犁使它深感壓力的沉重。除了拉緊那條生活之繩,沒有第二條路可以去供它選擇。輕輕柔軟地叫喚一聲,感恩太陽、清水和嫩草,還有逢年過節(jié),山里人喜慶的日子,會不忘給它送去一碗谷子、幾個糍粑或一兩個雞蛋之類,讓它充分享受到來自人類的理解、尊重與關愛。天地間,豬有豬的過法,牛有牛的歌唱與生命軌跡……望著太陽的牛,黙默享受起屬于自己的生活。

  小時候的我,喜歡看牛走路的樣子,更喜歡聽老人講牛的故事與傳說。人去的地方,一定有牛的腳印。田間地頭生長出來的谷子與紅薯等,無不同牛的付出有關。牛是無言勤勞的代名詞,它的命運音符里藏滿了憂傷與哀怨。見寨里不少小伙伴有??煞?,我也吵著要娘從生產隊里攬回一頭,讓自己去放,去同牛說說話,能坐上牛背,彈出幾個關于放牛的快樂的音符。這件事,在我6歲那年,終于如愿,娘攬回的是生產隊里最老實、不會欺生、不會偷懶的一頭當家牛。

  所謂“當家牛”就是最肯吃苦、犁田地最多最好管好用的牛。但由于勞累過度,它已病倒。那瘦得皮包骨、毛稀而長的樣子,讓人見了忍不住心里酸酸的。第一次去放它,見它站在牛欄里—動不動,也不愿瞧我一眼,像是在懷念從前的主人似的。隊里給老水牛每天半斤谷子,四天一顆雞蛋的待遇,是盼望它盡快把身子骨恢復過來??稍瓉淼姆排H?,卻間斷性地克扣著老水牛的補品,被生產隊和公社的獸醫(yī)發(fā)現后,就取消了他們家放老水牛的資格。

  當時的我,雖年齡不大,但卻能感受到生活中那一份因貧困而引發(fā)出來的沉重。我默默地注視著老水牛說:“放心吧,我們家會細心來待你的。”說罷,我便牽老水牛上山去吃草,為讓其吃得更飽,很晚才牽牛回家。一關進欄,就灌藥,就進屋端來娘早己煮翻花的谷子,看著老水牛吃完,然后再掏出口袋里的一只生雞蛋,掰開老水牛的嘴塞進去,見老水牛吃得滋滋有味的樣子,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和快樂。

  當我戀戀不舍地離開老水牛那會,它也默默地注視著我,仿佛已經接受、認同我似的。隨后,每次出現在老水牛面前時,它見我如同見到了綠色的草原一樣,激動興奮得在欄里搖起尾巴來,再重重地叫一聲以示歡迎。我忙打開牛欄,老水牛便伸出舌頭在我手上舔了舔,親熱過后才走出欄,在我手勢和心靈的暗示之下,十分順從、聽話地走著,悠然地吃著路邊的草。

  一次,老水牛見到其他小朋友都是騎著自己放的牛走,便挨著我打圈走起來。我明白它的心思,—只手放上老水牛的背時,認為我要騎它了,馬上輕輕擺尾趴下,一動不動。我說,見你瘦成這樣了,不忍心騎你,真想讓我騎就盡快將身子養(yǎng)好,那時再騎你,我娘也不會罵我了。老水牛黙默地注視著我,好像聽明白似的,朝我點點頭,站起,準備回家。我心里一沉、一熱,心想老水牛是通人心的,我感覺到自己仿佛聽到了老水牛的心跳。

  牛從歷史的森林深處走來,是人類忠誠的同行者、相伴者與無私奉獻者。

  吃完夜飯,在屋前的月光地里,依偎在母親懷里的我,講起自己近日里放老水牛的親身感受,我希望母親,也能給我講一個關于牛的故事和傳說。母親淡淡一笑,告訴我說,牛的祖先曾是天上的傳令兵,在盤古開天地的時候,玉帝要它下人間,告訴大家三天吃一餐飯;可牛頑皮,暗暗一笑,對地上的人說,你們每天可以吃三餐。如此,凡間的人,為了一張嘴,一天累得死。有一回,觀音娘娘帶著仙女出外游玩,打開南天門,往下一看,發(fā)現凡間的百姓拉犁拉得汗流滿面,千般辛苦,心起疑惑,這些凡人用不著如此去勞累呀?一打聽,知道是當傳令兵的牛做了手腳。于是,觀音娘娘就吩咐牛下凡人間,幫助人類犁地、耙田、拉車。

  要牛下凡間,牛自然不愿意且當著觀音娘娘的面,講出不少理由。氣得觀音娘娘一巴掌打下去,牛剛好抬頭,就正好打在牛鼻孔上了,打得牛鼻子麻木,上門牙也被打落了。這樣,牛的鼻孔針穿繩牽也不知痛了,上門牙也不生了,有時不聽話一挨打,它就使勁把頭往下低,不敢抬頭。聽完母親的講敘,我心里怪不是滋味,越想越不安與痛苦,深感牛的祖先辦事太不上心、不負責任,才造成牛之后代的如此不幸與可憐。第二天一早,我來到寨后的牛欄,撫摸著老水牛的頭,心里說,你的老祖宗如果不是頑皮,開了那么大的“玩笑”,你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衫纤:孟袷裁炊寄芙邮芩频模?、安靜地吃著牛欄里的干稻草,那個關于它老祖宗的傳說,仿佛同它沒有一點關系似的。

  這讓我,真不知去說什么好。也許是老水牛為了讓我能較早地騎它,它身子在一天不同一天地恢復好起來。只是當我真的可騎它的時候,老水牛在生產隊里享受的“特殊待遇”則被取消了,且不能再去休息,得天天去拖犁耕田種地。由于這老水牛的溫順、聽話,拖犁時不偷懶,這個人剛下犁休息另一個人又將它牽走。我對他們說:“這樣下去,老水牛又會累病的。”他們回答說:“不怕,牛一出生就注定是拖犁的,不然,它就該死,我們得吃它的肉了。”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在心里說:“這幫大人真絕情……”見老水牛在春天里,一天忙得沒個時間吃草,我便上山四處割草,決心背一座草山回家放進牛欄里,等老水牛進欄,晚上吃個飽。一天,上山割草,見我放的那頭老水牛埋頭在水田里吃力拖犁的樣子,一種不祥的感覺涌上了我的心頭,心想老水牛的確是老了、累了,在這個世上活著的日子怕也不會多了。當老水牛發(fā)現我在看它時,它朝我點點頭、搖搖尾,更快、更賣力的埋頭拼力走起來,仿佛是為我在爭一口氣似的。

  我心里一酸,情緒久久平靜不下。這天晚上,背著娘偷偷為老水牛煮了一斤谷子,它埋頭吃完后,我就掰開老水牛的嘴,給它塞下一顆雞蛋,補補身子。盡管如此,不愿見到的事最終還是出現,老水牛又開始屙血尿,大人為了搶犁“雷公田”依舊不放過它。那天,拖了一整天犁的老水牛,餓得實在不行,在回家的途中見路下有一株嫩嫩的青草,忍不住伸嘴去吃,誰知雙眼一黑,前腿一軟,整個地滾到坑下。請來公社獸醫(yī),說它已經沒得救,開下宰殺證那會,趴在地上無法起身的老水牛落淚了,淚水一串串的久久不止。

  聞訊趕到的我,抱起老水牛的頭,傷心地大哭起來。老水牛見我哭,它卻止住了淚,伸出長長濕濕的舌頭,在我的臉上親了又親。我對圍觀的大人說:“不要殺它,牛是通人心,也懂得感情的。”“這孩子……”隊長沉默一陣后,含淚令人將我強行抱走,我是邊掙扎、邊哭著被兩位堂叔抱離現場的。在夜幕降臨的時候,老水牛被蒙上雙眼殺了。聽隊長事后對我說,殺老水牛的人,是在老水牛跟前行了跪拜之禮過后,才哭著動手的??粗纤K廊ィ娜硕悸錅I了。半夜里,睡醒過來的我聞到一股香味那會,我知道是寨里人正在我家煮老水牛的骨頭、肚子和腸子了。一陣又一陣過后,娘拿著一支燃著的蠟燭,走進房間,送來一塊很有肉的牛骨頭對我說:“昌愛,你也吃一塊吧。”

  我晃晃頭說:“不吃。”娘勸我說:“吃吧,老水牛的命,牛的命就是這樣子的!它一生就是為了服務人類而來的。想清楚這些了,也就放下了痛苦,不去作無謂的抗爭了。吃吧,老水牛不會怪你的。你不吃就是厭惡它,它才會怪你呢。”我心里一沉,對娘說,想收留一只老水牛的角……眼前則漸漸浮現出老水牛犁田的樣子……在山里吃草與走路的樣子……以及趴著等待我去騎它的樣子……心里想,老水牛我太小,沒有能力救你,不是我不想救!你不會怪我吧?你辛苦了一輩子,受傷站不起來了,換來的不是同情與治療,而是殺身之禍,且大家殺你吃你,還如此理所當然,這是命運的安排或是人類太無情了呢?問天問地,天地間沉寂如灰,沒有一點一絲的聲音作為回應。

  往后的日子,我開始上學。往后的日子,我將老水牛的一只角藏進書包里,時不時便對大山吹一陣,那聲音是悠長的、憂傷的,全是淚水,全是懷念。娘因病而故過后,我只好離開生我養(yǎng)我的小山寨,隨著在外工作的爹進城生活而少有機會看到牛了。然而,我一有空就會想起牛,特別是我放的那頭總是默默勤耕、默默付出的老水牛。在懷念的世界里,我同它時常在一起。騎在它的背上,搖頭彎腰地吹著牛角,它晃頭擺尾地朝一個黎明升起的綠色之地—步—步地走去。一群小鳥,覓著我的牛角聲而飛,好快樂、好高興的樣子,不過,從我的牛角聲里,誰都能聽得出,除了散發(fā)著一種堅強與不屈外,還有一份深深憂傷,悠悠長長的,不會消失,永遠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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