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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艽野里

來源:湖南省散文學會   時間 : 2021-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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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真是場荒謬的雨!”

  人群中跌撞出一聲喟嘆。聲音有些熟悉,當我扭頭去找Q君時,他的背影在病區(qū)的走廊消失了。而他們,那些擁有相同表情的臉上,嘴并沒張開。

  雨聲喧烈,我耳畔就一直盤旋著更尖細的嗡嗡嚶嚶,他們的嘴仍一直緊閉。如果不是這些病人的竊竊私語,那就是我的耳朵或眼睛出了故障。眼皮底下的聲語,竟然找不到來源,或者我就是“荒謬”的。一走進雙重防盜門隔離的病區(qū),我就不由自主地感覺到模糊的“荒謬”氣勢洶洶地奔襲而來。

  大雨也氣勢洶洶,就這樣把我們阻隔在這座遠郊的醫(yī)院里。說是遠郊,卻是大張旗鼓建起來的工業(yè)園,有城市氣象,入眼的是一片片水泥森林一條條水泥大道。這又是與城市森林差異度大,空曠,蕭索,清寂,門可羅雀。一排排圍墻圈砌起來的院落,或大或小,有高有矮。墻內風景各異,有的荒草萋萋死寂沉沉;有的鋼構廠房聳立,刷著安全生產四個藍漆大字,半空中搖擺不定的幾根細煙囪吐出滾滾濃煙;更多的是幾棟空置建筑,又瘦又窄,倔強地矗立著,像幾棵被驅逐出林子的樹。

  幾只飛鳥悄立積著厚厚塵灰的窗欞上,你我瞻對,踩下幾枚孤獨的腳印。

  醫(yī)院“委身”于其中的一座院子。院子原來的設計已在一張紙上凋萎,也無人提及胎死腹中的藍圖,院長老張和幾個合伙人買下它,稍施改造,廠房就隔成了病房。在醫(yī)療系統(tǒng)干了幾十年的老張,拿出A4紙刷刷幾分鐘,空曠的區(qū)域就劃分成——掛了臺電視機的活動室兼餐廳、治療室、強制隔離室、急救室、若干三人間病房。它搖身變成了工業(yè)園里的異類。外觀上并看不出差別,如果不是事先打聽清楚,很難有人會想到這是座精神疾病專科醫(yī)院。圖紙上轟鳴的機聲,在這里變成晨間爆發(fā)的嚎叫、連綿不絕的哀哭、流離四所的泣訴。聽說掛牌那天,很多當地和外地的病人像探親戚一樣地走進了這里。

  穿過水泥森林往外走,阡陌式的水泥公路,伸向那些叫“遠方”的地方。住在醫(yī)院里的人,也都是從“遠方”來的。老張摸準了病人家屬“掩耳盜鈴”的心理,他們既希望病人得到有效治療,又不愿太過聲張,最好就像是一趟出門遠行。

  我找過來的時候,還是大太陽天,走走停停,道路愈加發(fā)白刺眼,不見盡頭,讓人有置身沙漠口渴難耐而升起的暈眩之感。工業(yè)園西邊近山的那一側,山勢連綿,山影嵯峨,背陰處散亂幽明,但總歸算得上是一丘丘禾田。禾田里的水稻長勢從來都是頹廢的,也許荒蕪多年沒結出過一顆稻谷。人們不太關注這些禾田的四季和收成,但都會順著差強人意的山林,讓目光爬上山頂。

  山那邊,我瞻望過好多次,卻尚未去過。

  Q君逮著我的目光,像是抓到我的心思,別了一下頭,語氣濕黏黏地說:“山那邊,還是山。”我望了一眼老張,從我來到這里,他一直是臉掛很淺的微笑,與他們有著區(qū)別的微笑。我也尷尬地抽搐一下,朝他眼睛的“籃筐”里投球般投去笑容。

  Q君大方地走到19號病床旁,向后轉,抬腿,側身,硬梆梆地躺下來。我真是擔心他閃了腰,他卻大大咧咧,執(zhí)意要向前來看望他的我表演肚皮舞。過去他身材偏瘦,熱天裸著上身喝酒時,肋骨根根清晰可觸,而今他明顯發(fā)福,并不是人到中年的敗局,老張低聲說,常年吃藥的結果,藥里面有激素。我問,有沒有激素的藥沒有?老張翕動翕動鼻子,在“有”或“沒有”的答案里跳來跳去,頗費了些時間后搖了搖頭。

  掀開藍豎條病服,Q君鼓脹起的肚皮上居然畫了一雙紅眼黑眉,顏色淡了些,但輪廓惹人發(fā)笑。他運氣丹田,把肚皮這張臉拉成一面圓鼓,又憋足氣,把臉拉長,隨著他肢體打出的節(jié)拍,“眉”和“眼”一蹦一跳,肚臍眼打扮成的“嘴”一開一闔。不知他何時學會了這一招,他的表演像模像樣。Q君就有了兩張臉,平時給人看見的那張臉是表情冷漠的,另一張藏在衣服之下的“肚皮臉”卻喜怒哀樂,情緒茂盛?;蛘呤?,他讓肚子成了一面哈哈鏡,把他們這群觀者的臉,照成他們想要的夸張模樣。

  聽說Q君在表演,他的病友們呼啦之間一擁而至,把病房圍了個水泄不通。我掃視一圈,像看到花果林里簇在一根根枝上的數個花苞。哈哈大笑者,木訥者,故作驚奇者,苦大愁深者……眾生相琳瑯,唯有Q君不動聲色。每一具身體上濃重的汗味也悄然綻放,我縮了縮鼻子,趕緊往外吐納。人群中沒有人在意我的抽身離開,就像大家也沒在意這場荒謬的雨是何時到來的。

  雨聲大作,也沒有人伸頭去窗外探望天氣的遽變。一大群人擠進了Q君的病房,活動室和走廊顯得空空蕩蕩,幾個袖手無事的病人走來走去,眼睛直盯著虛無的前方。但老張說,幻視的病人,盯一個地方時間長了,能看到常人想象不到的景象。我突然有些嫉妒,整天能看不同的景象,想看什么順著一個念頭就看到了,這不是一種奇妙的生活嗎?老張像洞察我的心事,立即補充,你不知道他們的痛苦,是那種每時每刻都要搏斗的痛苦。是“看見”闖的禍和罪過?

  觀看的秩序是井然的。他們鴉雀無聲,唯有眼神交流各自心聲。我詫異于這種秩序,是老張這位精悍的院長訓練出來的,還是那些有激素的藥物在他們的頭腦中規(guī)化而成。例外的是,一個瘦骨伶仃的青年跳將出來,一本正經地繞著觀者的內圈,儼然他是這秩序的維護者。他腰板筆直,面頰兩側爆出幾顆紅得發(fā)紫的青春痘,竹竿般的細長腿踱出的方步歪歪斜斜,一只手在他的同伴面前揮舞,但沒有人搭理他。他像空氣,他在他們面前就是空氣。老張還花團錦簇地站立人群中央,笑瞇瞇的,像看著自己的孩子。我早已暗中注意到,他們也都真像孩子似的,在老張這位“父親”面前討好表現。他們希冀得到哪種獎勵,也許這獎勵只是老張的一個微笑一個溫柔的眼神。

  青年走動的時候身體是歪斜的,左膝像是身體拄著一根不屬于自己的棍子。我原先以為“歪斜”做怪是他的幽默,后來才察覺出他的異樣。老張熟悉每一個“孩子”的來歷——青年高中未畢業(yè)入伍邊境武警部隊,某一天突然從三樓飛身而下,他要摔死給他的戰(zhàn)友看。性情上的孤僻不合總讓他質疑戰(zhàn)友的嚴苛與玩笑,從口角、毆斗,最終激化為自殺。部隊后來把多處骨折尤其是左膝粉碎性骨折的他送回農村,給了一筆豐厚的退伍金,聲稱他的精神狀態(tài)已不適合留在部隊。素來寡言的青年更加沉默,他的母親恥于承認,逢人便說,是部隊的戰(zhàn)友欺負他,把他逼出了精神問題。人生一旦破了窟窿,就再也回不到原貌了。老張這么說,并做出個手勢,似乎要把空氣戳個窟窿。青年和我的朋友Q君都成了老張醫(yī)院的??停诓煌瑪底值拇参恢g玩著身份交換游戲,但幾乎沒有說過一句話。

  “連死的勇氣都有,一個人還需要跟這世界說什么呢?”

  這是Q君跟我們喝酒時說過的一句話。那時我們年輕,他是能飲者,一喝多就成了哲學家。我們喝了酒總有奇談謬論,或唏噓人間悲劇。有一回Q君說起鎮(zhèn)上剛死去的一個中年女人,不知從哪一年始患上一種奇怪的病,從她腹部的右側長出一大塊肉團,肉團顏色紫殷殷的,薄薄的一片皮肉很堅韌地兜著它,像臘月里家戶掛在外面晾風的灌臘腸,看上去很漂亮。她年輕時也算是個標致的女人,但家道不好,父母早逝,又辛苦撫養(yǎng)帶大三個弟妹,找了個四川籍丈夫在搬運社工作,經年累月把腰累成癆傷,稍加負重就咳出一口濃痰,痰里夾雜著纏繞的血絲。我記得那幾年女人越來越憔悴凹陷,卻無故長出個肉團。Q君說,像發(fā)酵的面團,越來越腫大。你難以想象一個骨瘦如柴的人身上懸掛著一團瘤狀的肉,在衣服下凸起而步履緩慢的姿勢。聽說有一段她日子還搭車去縣城乞討,把那駭人的肉團露在外面,向路人走過的半空中伸出蜘蛛般枯瘦的手腳。她后來終于是狠了狠心自殺了,趁著丈夫回老家,喝下一瓶劇毒殺蟲藥。Q君起了頭,我們就開始談論女人身上長的那塊脂肪瘤。脂肪瘤這個名詞是從一個醫(yī)科大學畢業(yè)的同學嘴里言詞確鑿地說出來的。他說,脂肪細胞原本扮演著身體儲藏室的角色,它效忠身體時,豐富的脂肪細胞游弋在骨頭與肌肉之間,人的皮膚就會光滑細嫩,胖人要比瘦人更能耐寒忍餓。一旦叛變,脂肪細胞所包含的黃色油球,只顧把脂肪儲存起來卻與身體內的領導者對抗,不再去為身體的需要效忠,而變成一顆癌細胞,那身體的噩運就隨之拉開帷幕。

  “人的表皮之下集結著十億脂肪細胞,誰能保證它一生忠心嗎?”

  “脂肪是必不可少的,但它也會成為虛無的存在,就像脂肪瘤越長越大,人卻被它折磨死去。”

  “像富人,缺少慷慨、大度的品性,對窮人都是無益的。”

  當Q君與醫(yī)科生交鋒著思想,爭議著身體的復雜組織,打著富人窮人的比方去總結人的宿命時,他只是個鄉(xiāng)鎮(zhèn)中學的地理老師,每天都要經過女人家門口并看見那團肉瘤的存在。他肯定為女人的死傷心過、哀悼過,但游離在外的我們不會有那種強烈的痛楚。痛楚之后,依然要站在講臺上的Q君,每天繼續(xù)在地球儀上周游世界,探測地球的深度、某塊陸地或海洋的經緯,暖濕氣流在空中如何相遇,地貌在時光里不為人察的變異。我更欽佩他歷史知識的淵博,對每一次歷史事件前因后果的洞察,歷史拐點帶給世界的復雜變化,從野史中走出的歷史人物身上的荒誕性。我們是從少年進入青年時代相識并締結的深厚情誼,他虛長兩歲,卻給過我們很多書本世界的刺激。我們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書信,他陬居鄉(xiāng)野,生活的寡淡,某一天迸發(fā)的驚喜,以書寫的方式游弋到我身邊。他喜歡上學生中一個特別聰慧漂亮的女孩,暗中支持她堅信知識改變命運;他信心百倍學習英語準備考研,以期離開窮鄉(xiāng)僻壤;他讀完我寄給他的《萬歷十五年》,然后在按捺不住的失眠中召喚靈感……這些努力后來都找不見蹤跡或中途夭折。就像那些紙頁發(fā)黃字跡閃爍的信函,是被我捆成一札廢棄物送給了樓下的廢品收集者,還是連同某個夜晚一起持燭燼之,都已下落不明。

  我和那些與Q君相好的三五朋友都走到了城市的角落安身立命,起初我們還歲末節(jié)假匯聚鎮(zhèn)上相談甚歡,還不依不撓地勾織理想,而不屑現實于一顧。Q君總是斗志昂揚的那一個,這是我所發(fā)現我們之間的差異。在面對現實的種種困擾時,我永遠都缺少他那種正面強攻的勇氣,而選擇迂回閃避的方式繞道。繞道者有繞道的僥幸,強攻者會遇到攻不下的挫敗。此去經年的信息漸漸發(fā)達,交流卻陷進風蝕地帶,我聽到的關于他的現狀,都戴著一副灰色的面具。大概是考研路上的三番折戟,來自學校領導同事和鄉(xiāng)鄰的冷嘲熱諷,愛情的挫折,婚姻的無望,青春和世俗繁衍的重重矛盾,把他推向一個個酗酒之夜。即使是我們歲末年初湊攏來的難得相聚,喧鬧之中,他卻成了最孤單最容易醉倒的一個。

  他們在說,Q君考研影響教學,也不會處好關系,年終沒有評優(yōu),就跟學校領導鬧翻了;他認為是領導有意為難,而且把優(yōu)秀評給的老師,所教的班級成績不如他的學生;他抵觸學校領導和幾位同事的虛偽做派,聲稱永遠不跟形式主義妥協。他們在說,Q君相親見光死的原因是他嫌棄女方讀書少,可又沒有本事到縣城、市里找一個;他鼓勵幫助過的女生遠遠地躲著他,她的父母向學校投訴他心懷鬼胎。他們又在說,風水先生哪一年就斷言,Q君家的祖墳埋在水凹洼,地勢低,一下暴雨就淹了,后代要往上爬高一點都是白費力氣。躲在背后議論的他們,是那些他曾經的學生、同事,熟悉的鄉(xiāng)鄰、親人,也有他最愿意相聚而終遠離的三五好友。醫(yī)科生伙伴預見性地說,Q君有陷入人生荒謬之預兆!

  我們沒有人去設身處地想過,有一天,Q君的荒謬真的撞向現實這堵墻。對他而言,既清晰又難以馴服的荒謬,是何時潛入他的生活,又是怎樣生根開花。

  Q君終于在讖言里出事了,他先在辦公室里朝左腕上割了一刀,送作業(yè)的科代表發(fā)現后嚇得啊哇嗚呀地大叫。幾個月后,他又拿同一把削鉛筆的刀片在教室里朝左腕割了第二刀、第三刀,當時學生正在埋頭復習迎考,Q君端坐講臺,面前的課本被風吹出細簌細簌的微響,坐前排的一個學生,突然看到地上一條紅色的蚯蚓蜿蜒而至,爬到了自己的鞋底下,也許這個調皮的學生還萌生了撿起蚯蚓嚇嚇女生的念頭,但他發(fā)現他的腳沒法翻轉蚯蚓的身體,而他的目光稍稍抬起,他看到了一條世界上最長的蚯蚓,是從老師的身體里爬出來的。Q君再一次從死亡中幸免,他曾經的理性在面對心靈的吶喊時變得一籌莫展。他怕疼,手軟發(fā)抖,不敢用舊了的鈍刀片使大力,在刀口嗞嗞拉開皮膚的裂疼中,他嗚嗚地落淚。學校領導抓住他的精神異常讓學生遭受刺激做文章,認為他已經不合適在教學崗位工作,把他調整去校工辦公室,好心的同事憐惜他,讓他干最輕松的活,按點敲上課鈴下課鐘。他錯會好意,對同事譏嘲惡語,還一次次隨性地把鈴聲之間的時間拉長縮短。有頑劣的學生,干脆課間把他堵在茶水室,藏起他的敲鐘錘,搬來地球儀請教山高水長,搬來歷史書爭論江山社稷。一些班的師生常常為了上課的時間與鐘聲的沖突爭吵得面紅耳赤。他的罪名又添加一條:擾亂教學秩序。結果就是,他沒有教室可進,沒有鐘可敲,這種游手好閑更加深了他的恥辱感。恥辱籠罩著的他開始給鄉(xiāng)鎮(zhèn)教育組、縣教育局市教委寫告狀信,揭露學校的不公、校長的小集團小金庫小裙帶,這些控訴最終被上面小而化之。校長還是校長,他卻不再是他。他成了某種建立起來的秩序的破壞者。人人都在背后議論“荒謬”的他。這荒謬在他的呼喚與世界的不合理的沉默之間的對抗中產生,一堵墻壘得越來越高。在學校大刀闊斧的改革之鞭要抽到他身上的關鍵時刻,那位在磚瓦廠勞碌一輩子的脾氣暴躁的父親,呵斥著哭哭啼啼的文盲妻子,領回兒子,奔波在去醫(yī)院的路上。

  三道蚯蚓似的疤痕疊印在手腕上,被他藏進長衣袖里,只在熟睡的時刻被他母親偷偷撫摸過,他有時也會揭開袖口逗嚇婦人懷抱里的嬰兒和咿呀咿呀的幼童,然后遭來一片惡毒的罵聲和哄笑。大庭廣眾之下,他那種故作鎮(zhèn)定的相遇和貌似安然的無恙,還是會莫明其妙地露餡。他進出醫(yī)院的次數逐年頻繁,碼放窗臺的藥瓶多了起來,他的信口胡言也稍不留神就跑出來。母親因此信了佛,常常丟下家務去求神拜佛,在人家面前說道哀傷,耿直一生的父親不信這套,呵斥母親的聲音越來越大,家里的鍋碗瓢盆無故就摔地殘缺。他還偏要添亂,還偏要忤逆母親的愿,去投靠抵臨鄉(xiāng)野不久的上帝。他早早起床,沿著通往鎮(zhèn)外的唯一公路,步行半個小時,鉆進新建的基督教堂。他茫然的目光,看著高高聳立的穹頂,貼彩畫的窗戶,冰冷的石像。他混跡于一群上年紀的老頭老太之中,比母親在神佛前更顯虔誠地低頭默誦,那些原本積壓他腦子里的歷史地理知識,一片片落葉般地向細瘦的身體外墜落。信仰這種個人對終極意義的追求,在他那里不知被什么取代?他的母親很無奈,在猶疑中許下誓言,若上帝能拯救自己的兒子,她就去信基督。有一天,他遇到教堂里的每一個人,都要質問一個與上帝有關的問題:“為什么他容許這個可怕的世界繼續(xù)存在下去,他有什么資格為他的獨生子作那偉大的宣告;他有什么資格說,若不借著我,沒有人能到父那里去;他有什么資格說,他就是道路、真理、生命這類的話?”沒有誰知道這句話的來處,只有他記得讀過的那本書的頁碼。沒有誰能回覆這句話的要義,只有他知道他接下去的言行。

  他跨著大步,振臂一呼,當著眾人的面,把一本嶄新的圣經焚毀,火焰在石像下跳動,搖擺著妖嬈的身體。燃燒一本圣經遠比一次禱告的時間簡短,更讓人瞠目的是,他張嘴朝石像吐了一口唾沫,然后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在場的十多個教友,表情里流露出揪心般的疼,但沒有一個人上前把圣經奪回。這里面有的人,曾經謗議他這樣一個過了結婚生子的正當年紀卻還單身的人不能進教堂,一個抽煙喝酒覬覦女學生的人不能進教堂。上帝不是愛他的每一個子民嗎?他兩片嘴唇一吧嗒,就讓對方鴉口無言。我們已經無從探究他起初是真正懷著成為一名虔誠基督徒的心愿,還是后來走偏踏上屬靈的離經叛道之迢途。終歸是那一天,火焰照亮他手腕上的傷痕,紅得那么耀眼,仿佛有血液正從“蚯蚓”的身體里往外淌涌。

  他的此舉非但沒有讓上帝的聲譽受損,反而是他病情的反復、言行的漏洞,成為那些教友取笑和佐證“上帝慍怒”的生動教材。好些年過去,我偶然讀到小說家張萬新寫的一首詩的開頭幾句:“那個人在教堂門前鞭打自己的影子,為了關一扇關好的門。他是我的兄弟,他沒有瘋,也沒有罪。”我立馬就悲涼四溢地想起了Q君。

  從教堂出來,他去過本地和周邊省份的幾家醫(yī)院,也有過短暫的治療,但看不見持久的療效。有親友暗中向他父親兜售,找家私人診所切掉他的腦白葉質,他會徹底安靜下來。他父親果斷地拒絕了他人的慫恿,繼續(xù)積攢一點錢,再帶他去一次醫(yī)院,直到老邁得再也不能遠途跋涉。這兩年Q君自己選擇了老張的醫(yī)院“遠行度假”,短則一月,長則半年。那些白色的小藥片,鹽酸苯海素片,海必利片,甲氧氯普胺片,在母親一以貫之的神佛和被他偶爾惦記起的上帝之外光顧他的日常生活。這些藥長期服用所帶來的副作用,對腸胃和記憶力的傷害,讓他時常變得呆若木雞。這是對他面貌最恰適不過的形容。他喜歡晚上出門閑蕩,可有時連回家的路,都要一條分岔的路口糾結很長時間。他像一輛深夜在野外拋錨的車,風寒霜凍,救援卻遲遲不在白晝將近的時刻到來。他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個可以折疊起來的小骨架,那種我們后來經常會看到的萬圣節(jié)的裝飾品,逝去幽靈的遺物,在他手掌上折疊翻滾。他有時學著,像骨架那樣把身體縮起,像小龍蝦,仿佛要在外表上發(fā)展出一個堅硬的殼。回想起他進教堂的時日,他不是要找一個上帝的國度嗎?那殼看上去是可靠的,是可以筑起一個國度的城堡的,但他內心卻極度脆弱,那么容易被攻擊,他體內的骨架也許干脆是松軟的,那些鈣質在骨頭里逡巡,卻缺少有機物質調和,如同沒有黏膠的一盤沙礫,永遠不能豎立為沙雕。

  Q君有自殺傾向并付諸實施的那年冬天,我聞之驚駭不已,立即決定動力身去鎮(zhèn)上學校的舊宿舍找到他,然后我們乘坐一條小木船,去河洲一的一片荒涼的杉樹林散步。杉樹林是他那一段日子最熱愛的地方。冬天的水杉,光禿禿地抵擋著河面吹來的風,那些掉落的葉子,淺栗色,厚厚地鋪在地上,踩在上面軟軟的,有如身陷泥淖。在這片艽野般的地方,四面空蕩,八方來風,冰涼地擦著裸露在外的肌膚。我企圖靠近并去打開他內心被隱痛裹著的結。我小心翼翼,又不敢加劇一個在生活中滑落者的痛苦和他悲觀厭世的情緒。我挑一些看上去不錯的往事,也談我們在外漂游者的困惑,他回覆以無動于衷的表情。我們走了很遠,他終于開口了。

  “你一定是想比別人更多地知道我為什么會這樣?”

  “你很費解我的這些不可思議是從何而來?”

  “我?guī)状文懬痈八?,卻又還羞恥地活著。”

  “那些活下去的理由,也是死去的理由。”

  他就用“活著與死去,都是同一個理由”的哲學回答,拂掃我心頭的疑惑,卻又讓我視野模糊。后來這句話多次影響到我對生活意義的思考。地球、月亮、太陽,哪一個圍繞著哪一個,怎么轉,轉多久,從根本上都是無關緊要的。陷入潦倒之境的伽利略,不也曾輕易地放棄他那些堅持的重要的科學真理?

  杉樹林有一段很狹長的路,他走在前面,我在后面,我們在縱橫之間走了很多個回合,也仿佛是走了無數個晝夜。水杉仿佛生來就此般高挺筆直,我記得他舉首望著一只大鳥窩,問我對他打算像柯希莫那樣去樹上生活的想法有何高見。他竟然想學習17世紀意大利翁布羅薩的那個十二歲的貴族少年,我知道他定是剛讀完卡爾維諾的小說。他說,他是正讀著《樹上的男爵》。他問我,誰想看清塵世就應同它保持必要的距離,你不認為這句話很有道理嗎?我遲疑了一下,他就走遠了。他的背影看上去像一個無所依托的流放者,他隨手撿起一根細枝,抽打著刻在皸裂樹干上的記憶。樹皮碎屑窸窸飄滑落地,我感覺像是自己身上有什么東西在掉落。我不喜歡看他把現實戳得千瘡百孔,把孤獨的自己推向更孤獨的境地。那一刻,我相信,一個人與自己的生活之間,肯定存在著某種壓倒一切苦難甚至死亡的東西。那一刻,我對他又多了些與別的朋友之間不同的親近感,不止于同情與悲憫,而是某種隱約面目的敬意。我寧可相信,他是在展示著我們希望思考卻尚未開始思考或最終不會思考的東西。我很想幫他,但我又無奈地想,這世上終究是誰也幫不上誰。

  從杉樹林渡河回來,我上Q君家想順路看望一下他的父母,卻被兩位老人熱情挽留。他的當燒瓦工的父親能喝酒會勸酒,我方明白他的酒量是典型的遺傳。酒像上了熱氣的熨斗,把老人常年燒窯爐烤成紫銅色的額頭上的皺紋深溝熨拉得平淺了些,而我很快就暈暈乎乎。飯桌上的他思維清晰,言語正常,還勸父親不要灌我的酒,我身體里暖流四淌,像是回到從前的酒聚上,常常是他護著我?guī)臀覔蹙?。天黑得早,白天走了很遠的路,疲乏得很,加上酒精的催化,我早早被他扶上了他家的客床,還叮囑我床頭擱著杯茶水。半夜里我果然口渴醒來,意外聽到門閂拉開的聲音和腳步的拖沓聲,又看到人影的晃動,我當是便溺者的響動。但好長時間也不見門關上,我把床頭的水喝盡再閉上眼竟睡不著了。好奇的我披上衣服走出去,喚了兩聲Q君的名字,沒有回應。到屋外看見廊下的燈昏昏地亮著,Q君喘著短氣從黑暗里鉆出來,朝光的另一側暗影里急傻傻地奔去。我壓低聲音問怎么啦怎么呢?等他前額脖頸濕漉漉地回來,卻是略帶責備的語氣說,你安生睡你的,讓那人跑了,今晚是不會再來了。我問他那人是誰他閉嘴不說。他的父親這時也起了床,低聲制止了兒子半夜追人的荒唐之舉,語氣里沒有了早年的暴躁,只有哀求和絕望。他又沖兒子的背影嘆息一聲,夢和現實總是混淆,未來的日子不知如何到頭。我們各自回房,熄燈睡覺。我耳畔回響著一個老人對兒子“日子如何到頭”的嗟嘆,捱了多久,依舊迷迷糊糊,依舊聽到他在另一間房里翻轉身體的微微聲響,像翻一張已經焦黃的煎餅。

  我后來逐漸把這個夜晚忘記,偶爾想起時會有恍惚之感,以為那只是一個夢。我是真心想把它當成一個夢。

  雨聲依舊大作,把整棟樓的屋檐遮棚拍打得驚心動魄。病區(qū)里的氣味追趕著被雨淋濕的風。濕滑,粘黏,很濃的銹味,輕微嘔吐物的味,從不清新的衣物里飄散的味。我感到形容它的語詞是匱乏而不準確的。表演結束,人群四散,好幾個擠到我的身旁,有一個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問我哪一天進來的,是不是從火星上來的?我苦笑,在這里,他們的任何言語,都可以是一首耐人尋味的詩。Q君不知何時走到我身后,說:“這真是場荒謬的雨!”

  我望著窗外的雨,雨幕遮擋了遠處的世界,只剩一片灰濛濛,轉頭就只看見走遠的Q的背影,就像我們過去的某次相聚后的告別,他走了,我留下來,我也是這些病人中的一個了,我是從那個被問到的“火星”的來處來的。我想起那個地方,還有一個“都市”的稱謂,人群聚集那里,許多人,彼此并不相識,密集地共處在同一個空間,不打招呼,不攀談,每個人各懷心事左顧右盼??臻g上的如此近,在沉默無聲里又是如此疏遠。就像波德萊爾所說,每個人都將自己藏身于人群中,這樣的人群又成了壞心、惡行的溫床。我們被這溫床“滋養(yǎng)”,一不留神就或快或慢地腐爛變質。又或是,我們在水面上瞻望,卻看不見水。

  雨在用餐鈴響起時驟然停下了。像聽到號令,他們面無表情地排隊領受食物。天色在雨幕里尤顯凝重,一天即將告別。我也和醫(yī)院告別,和這一片水泥森林告別。車行至公路的拐彎處,我看見醫(yī)院藏身的那幢建筑,在臃腫龐大的工業(yè)園區(qū),它像極了一棵就被驅逐的孤獨的樹。差不多十年前,Q君去樹上生活的向往,一語成讖。只是他爬上的樹是這般一個地方。他和那些被認為是荒謬的人,從我們中間走出來或故意掉隊的人,都在這棵樹上看著生命之光一明一暗,閃爍,綻放,萎滅,重新燃放,重新萎滅。

  其實我們都是世間再普通不過的游走者,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他的悲劇,我們的悲劇,悲劇人物的憂傷種種,都是荒謬這位主角的重復演出嗎?

  那天的暮色里還有一個場景被我提取。走廊拐角有一處人造天井,雨屑濡濕定定站著的Q君額頭的發(fā)際線,我看向他,他卻把目光瞥向茫茫雨中。那目光里的虛無繃緊力量,仿佛箭在弦上將要射出。可是,等了許久,他閉上眼睛,那箭在锃亮的弦響中最終是射向了自己。他的眼角,冒出兩顆圓鼓鼓的淚珠,也許是那荒謬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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