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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躍文:新鋤,春筍,陳酒

來源:《長沙晚報(bào)》橘洲文苑版   時(shí)間 : 2022-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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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想,東坡先生倘活在今世,必定好發(fā)微博和微信朋友圈。做一道好菜,釀一壇好酒,吃一盤好荔枝,淋一場暢雨,都要作文記之。那么,喝一場大酒,哪有不寫幾句的道理呢?

“夜飲東坡醒復(fù)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yīng),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shí)忘卻營營。夜闌風(fēng)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睎|坡先生詩文傳得快,弄得汴京的朋友以為他出事了。

我此番說道東坡先生的故事,為的是開脫自己的窘迫。我活了大半輩子,也想學(xué)別人裝得老成些,卻時(shí)常露出頑童本色。前幾日,我在網(wǎng)上買了一把鋤頭,忍不住就曬到微信朋友圈里。兒子立馬調(diào)侃:老爸的農(nóng)民之魂又燃起來了。微信朋友圈更是熱鬧,有朋友調(diào)侃我在網(wǎng)上主持了鋤頭高峰論壇:有說這鋤頭只在大觀園里見過的,有說這鋤頭應(yīng)該拿鏡框框起來的,有說我老夫聊發(fā)少年狂的。冉正萬先生玩笑道:鋤把是金絲楠木。我則故意回復(fù):普通楠木。劉亮程先生極有興趣,仔細(xì)介紹他新疆菜籽溝的镢頭、錛子和十字鎬。我也毫不敷衍,正經(jīng)回復(fù)說:我們老家鋤頭分三款,我曬出的款式叫挖鋤,用來挖硬土;刃口尖的叫釘鋤,用來挖更硬的土或有卵石的土;刃口更寬些的叫刨鋤,用來鋤草或挖泥。這是標(biāo)準(zhǔn)答案,可補(bǔ)入《天工開物》。

我最近埋頭寫長篇小說,抽空同朋友們說說鋤頭,假裝說自己剛挖了筍,逗逗趣也極是開心。去年清明,我卻是真的在老家挖了春筍,也是按捺不住發(fā)在微信朋友圈里。有朋友便問:你把筍挖了,哪里還有竹子呢?我說:竹子兒時(shí)都是筍,筍子未必都成竹。我說的是鄉(xiāng)間通識,有的朋友卻是不信。山里人都知道冬筍是長不成竹子的,不挖反而不利竹林。春筍也并不是都會成竹的,俗語就說谷雨三日挖死筍。所謂死筍,說的并不是死了的筍,而是長不成竹的筍。

我這把鋤頭卻真是為著挖筍買的。朋友老家在長沙遠(yuǎn)郊,約我周末去他家山上挖筍。說來好笑,我曾在網(wǎng)上看到過查爾斯王子力田莊園的照片,他手里那把鋤頭令我十分羨慕。一個(gè)農(nóng)村出生的人,我對好農(nóng)具天然迷戀。這回為了去朋友家挖筍,我在網(wǎng)上搜索老半日,買了一把我喜歡的好挖鋤。

周末,我如約去了朋友老家。我從車尾廂取出自帶的挖鋤,朋友的老父親眼睛都望直了,連說這是把好鋤頭。農(nóng)具好不好 ,這位農(nóng)民老伯的鑒定應(yīng)是權(quán)威。朋友家竹山腳下長著松、檵、樟、香椿、泡桐,東一棵西一棵,隨意混雜著。檵木開著白花,累累垂垂,流蘇一般;松樹長出新枝,泡桐開白里帶紫痕的花;香椿則滿樹嫩芽,采來煎蛋極是好吃。

竹子從山腳往山頂連綿而上,抬眼望去日影碎金。荷鋤上山,卻見我這位朋友并不懂得挖筍。他自言從小在外讀書,于鄉(xiāng)間農(nóng)事是陌生的。我年輕時(shí)干過農(nóng)活,如何挖筍略知一二,筍的種類也稍能識別。朋友家的山是黃土山,長出的白芽筍是筍中上品,切片生吃味如水果,更不用說拿來炒雞燉肉了。也見土里冒出小麻殼筍,這種筍長成竹子僅粗如手指,做不得竹材用,盡可隨意采獲。有一種實(shí)心小竹稱作箭竹,古人用它制作箭桿,一頭裝箭鏃,一頭安箭羽。這些小竹筍也被喊作筆桿筍或雞婆筍,常用作竹筍罐頭原料。這個(gè)時(shí)節(jié),鉆出地面的楠竹新筍是不可挖的,它們一年之后便是成竹,長到兩年便是老竹了。祝新筍們節(jié)節(jié)高升則可,倘祝它們茁壯成長則是外行話了。筍有多大竹有多粗,由筍而竹是茁壯不了的。

挖筍需順著竹鞭生長方向檢尋,見黃土表面有松動,極可能就找到筍了。竹林間鋪滿腐葉,竹鞭痕跡若隱若現(xiàn)。上山?jīng)]走多遠(yuǎn),見竹鞭線上隱隱拱起土尖,細(xì)看已炸開花樣的小口。我說,土底下毛茸茸玉白筍還在春睡,它是不想長成竹子了。朋友說,我來挖吧。見他抬手就要開挖,叫我喊住了。我說,下鋤不可正對著筍尖,你得估摸著筍有多粗,從傍邊慢慢小心地挖。我拿自己新鋤挖了十幾鋤,碗口大小的白芽筍就到手了。不必急著剝殼,不然筍很容易變老。我忍不住從筍蔸處扳下小片,送到嘴里嚼嚼,清甜香脆。這時(shí),朋友說,你看坑壁上有個(gè)芽尖,未必還有一根筍?我蹲下去一看,發(fā)現(xiàn)真是筍尖。我拿鋤頭輕輕刨幾下,原來是一棵橫睡在土里的大白芽筍。橫睡的筍再怎么長都露不出地面的,碰上已是上好的運(yùn)氣。

挖到了三棵好白芽筍,足夠了。我跟朋友只立在竹林間聊天,聽鳥叫。這山上領(lǐng)雀嘴鵯最多,叫聲清亮活潑,東一啾西一啾,像聚在一起聊天。白鹡鸰鳥叫聲短而促,啾啾啾啾的。我最愛聽的是幾只斑鳩的叫聲,有三聲一頓的,有四聲一頓的,調(diào)子大多是平平平上,或者平平上。斑鳩聲渾厚而略帶哀愁,頗能引人愁思。我很懷疑辛棄疾寫“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的時(shí)候,誤將斑鳩作鷓鴣了。鷓鴣的叫聲是略顯歡快的,若說聽到鷓鴣聲而生愁,怕是有點(diǎn)牽強(qiáng)。清明時(shí)節(jié),哪怕不去想人世間的種種事,聽著聲聲低徊的斑鳩聲,心里也不免有絲絲愁緒。

回家自己掌勺,野蔥春筍臘肉,佐幾顆干紅辣椒,拿白瓷海碗裝上。心里仍覺不過癮,又用筍片燉了寧鄉(xiāng)花豬肉。喊喚著家人上桌吃飯,自己卻想小酌幾杯,便從酒柜里取了水井坊。吃筍佐酒當(dāng)喝水井坊,于我?guī)壮砂推致宸蚨伞J昵暗亩?,我在成都循著酒香拜謁了府南河邊的古水井街燒坊遺址。水井街燒坊上起元末明初,至今已六百余年。當(dāng)年的府南河水澄沙白,游魚可見。河邊皆木屋院落,酒肆人家,街巷縱橫,柳密桃夭。雖家家門前清流,仍戶戶鑿井而汲。井水甘美清冽,既供炊飲,又釀好酒。成都自古為商旅要埠,商隊(duì)馬幫,絡(luò)繹不絕。遠(yuǎn)至蒙藏草原,近到云貴深山,百千里外人皆知成都有個(gè)水井街,水井街上有好酒。

記得那幾日在成都,每餐飯都有筍吃,筍燒肉、筍燒公雞、筍燉肉湯、涼拌筍塊。我最愛吃的卻是頓頓必有的涼拌筍塊,那或許是成都人的餐前小食。自然,頓頓都喝水井坊,都就著各種筍菜。成都的筍,成都的水井坊,就那么深深刻進(jìn)我的大腦溝回。那次,我有幸獲贈一瓶水井坊第一坊菁翠酒。酒盒的青翠巧合了竹的顏色,酒瓶矮胖頗有我今日挖到的那棵睡筍的憨態(tài)。平日有朋友到家做客,總是要問:我們干嗎不喝這瓶水井坊呢?我總用玩話搪塞,說瓶上寫有“王躍文先生惠存”,我只好先存著;若寫上“王躍文先生品鑒”,不早讓我喝掉了。我這回吃筍佐酒開的是新購的水井坊,那瓶在我酒柜里蹲了十年的第一坊菁翠酒仍存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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