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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建華:湖湘文壇的“雨神”

來源:中國作家網   時間 : 2022-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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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月29日,甘建華(左)與胡宗健教授在衡陽石鼓書院留影

永州之野產異蛇,永州之野出文人。

永州古為零陵郡,有瀟湘二水匯流,山奇水秀,人文薈萃,為歷代文人騷客向往之地。唐代劉禹錫說:“瀟湘間無土山,無濁水,民秉是氣,往往清慧而文。”三國曹子建七步成詩,令人嘆為觀止,其實歷史上還有一個五步成詩的,就是《全唐詩》所載:“史青,零陵人,聰敏強記?!碧菩陂_元初年,史青上書:“子建七步,臣五步之內可塞明詔?!崩盥』轮颊僖?,金殿之上以“除夕”為題。史青未出五步,即吟詩云:“今歲今宵盡,明年明日催。寒隨一夜去,春逐五更來。氣色空中改,容顏暗里摧。風光人不覺,已入后園梅?!毙诩皾M朝文武聽罷,大為驚訝,當即賜以左監(jiān)內史之職。

南宋陸游有詩云:“揮毫當?shù)媒街?,不到瀟湘豈有詩?”“詩文瀟湘”歷史上不僅出了486個進士,而且出了湖南古代第一個狀元唐朝李郃,出了南宋狀元道州吳必達、寧遠樂雷發(fā),出了北宋理學開山祖周敦頤,其119個字的《愛蓮說》,成為千古傳誦的名篇。

就“文學湘軍”而言,發(fā)生過這樣兩件事情:一是葉蔚林在永州創(chuàng)作完成《藍藍的木蘭溪》《在沒有航標的河流上》,1979年分別獲得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和中篇小說獎;二是韓少功在江永縣寫作《西望茅草地》,獲得1980年全國短篇小說大獎。

來往永州二十余年間,永州的山水,永州的文化,永州的人物,永州的掌故,給我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每當念及永州,我一方面遙憶唐代柳宗元的《永州八記》,一方面懷想我所結識的永州當代文人,思念最多的是胡宗健教授。

胡教授是永州市第一個中國作協(xié)會員,瀟湘文學的一面旗幟,曾任湖南省作協(xié)文學評論委員會委員。那時我還在青藏高原讀書、工作,就知道零陵師專(現(xiàn)湖南科技學院)中文系教授胡宗健。舉凡對“新寫實”“新狀態(tài)”“晚生代”的指認,對西方文學批評和中國古代文論話語的轉換,見解新穎,材料翔實,論述準確,文法獨到。

胡教授著有以解讀湘籍青年作家為視點的《文壇湘軍》,以實驗批評為重點的《當代湖南文藝評論家選集·胡宗健卷》。1985年,關于貴州作家何士光小說的創(chuàng)作變化得失,他與雷達在《小說評論》第5期展開了激烈的爭鳴,表現(xiàn)了湖湘學人“格物致知”“敢為人先”的學術特質與人文精神。就在2012年的一次學術會議上,他一方面批評莫言的小說有時缺乏節(jié)制,另一方面卻又堅信不疑地指出:“莫言是中國當代最優(yōu)秀的作家,如果中國作家摘取諾貝爾文學獎,第一個舍莫言其誰?”

在拜讀胡教授關于古華、葉蔚林、韓少功、譚談、水運憲、何立偉、聶鑫森、殘雪、何頓、葉夢等文學湘軍名將的評介之后,我從那個遙遠的異地,終于回到了家鄉(xiāng)衡陽。十年后,重新收拾當初發(fā)表的幾部中篇小說,交由廣州出版社編選出版一部《西部之西》。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湖南省文聯(lián)主席譚談先生欣然為序,并囑咐我“找永州胡宗健教授寫一篇評論文章”。2001年5月5日,我冒著霏霏細雨驅車到了零陵,見到了南人北相、笑容可掬的胡教授。甫一見面,他就告訴我:“我與衡陽淵源很深,1961年畢業(yè)于衡陽師專中文系,因此有一種衡陽情結?!彼c夫人易家珂老師待客十分真誠,“胡老師的文章,易老師的飯菜,這是我最喜愛的兩樣東西”,他的學生李鼎榮曾這樣對我說。至于席間究竟談了些什么,我大都記不得了,反正沒有離開中外文學,沒有離開“文學湘軍”,沒有離開“瀟湘夜雨”。而胡教授的風雅談吐,舌燦蓮花,讓我如坐春風,如飲醴泉,當時情景一直浮現(xiàn)在眼前,不時感受到永州文化的厚度、深度與溫度。

胡教授的評論《西部之西的風景樹——漫談甘建華的小說》,洋洋灑灑六千余字,以詩一般的語言解構了我的習作,幫助我廓清了前進的方向?!爸袊鞑?,是我們在某個時刻對于一塊遙遠地方的猜想,還是一首新邊塞詩在我們內心想象的伸展?對于許多人來說,它也許僅僅是個人想象力的文化代碼。但對于湘籍青年作家甘建華來說,卻是西出陽關向大漠進軍的一個序曲。西部之西,是他生命中最美的花,也是他心底里永遠的痛。”這樣的語言讀來如聞天籟,完全可以媲美俄羅斯時代康·巴烏斯托夫斯基的《金薔薇》,因此發(fā)表后被十多家報刊轉載。我在小小自得之余,也為結識這樣一位當世高人而自豪。

又過了十年,我出版了兩部湖湘文化筆記《藍墨水的上游》《江山多少人杰》,趕赴零陵面呈胡教授指謬,他寫就《人文衡岳獨如飛——讀甘建華文史筆記札記》?!案式ㄈA的文史筆記以歷史意識和文化體悟見長,同時能很好地將細膩的藝術感受與敏銳的智性特色融于一體。他的寫作以嚴謹綿密的文字,舉重若輕地將現(xiàn)實關注熔鑄于歷史、地理和文化考察中,從宏觀歷史和現(xiàn)實體驗兩條脈絡上,梳理出民族血脈與人文血脈生生不息的薪火傳承。他以深廣的思考為前提,輕松駕馭著繁多領域的材料,賦予原本滯重的文字以生動而流暢的靈性,呈現(xiàn)出一種真摯而獨特的人文關懷,從而建構起他夢寐以求的人文衡岳宏大景觀?!边@樣的高評讓我頗覺愧怍不安,但也從另一方面證明,他是扎扎實實讀過拙著的,可謂“知我者,胡公也”。

期間2007年1月28日,胡教授突然現(xiàn)身舊地衡陽,我陪同先游石鼓書院,再登南岳祝融峰,三天三夜的談笑間,皆是文人清潔闊論的本色。不但說起東漢時期耒陽人紙圣蔡倫,與陶淵明齊名的東晉文人羅含,開創(chuàng)湖湘學派的南宋胡安國、胡宏父子,明末清初的偉大思想家王夫之,還聊及拒不入相而甘做南岳隱士的唐人李泌,以及魏華存、慧思、司馬承禎、懷讓等高僧高道。由陳衡哲、瓊瑤、殘雪等現(xiàn)當代衡陽籍女虎將,進而探討在商品化和拜金主義大潮中,知識分子的人文理想與人格意識。

最后一次見胡教授,是在2020年國慶假期,我與內子帶著小女甘恬,以及臺灣詩人劉正偉博士,前往永州觀看《零陵夜宴》。胡教授仍然住在校園內的教工宿舍,腰背筆挺依舊,熱情好客依舊,高門大嗓依舊,思想鋒芒依舊,與人握手的力度和熱度依舊,絕對不像一個鮐背老者。與他漫步在校園門口的瀟湘廣場,回味他早些年出版的《永州名人》,我知道這是在永州之野,與一位文學批評大家徜徉在21世紀初的時空里,而他終將走進永州史志之中,讓后人懷想他的雄性風采,懷想他的道德文章,懷想他的那句名言:“批評喚醒了我心中的體驗?!?/p>

孰知就在昨天中午(2022年6月18日),突然收到永州市文聯(lián)主席劉翼平的微信,驚聞胡教授凌晨病歿,呆怔了幾秒鐘,眼淚忽然奪眶而出。盡管尚在養(yǎng)疴住院,但我還是執(zhí)意親赴零陵吊唁。在其靈前焚香三叩首后,抬頭默念堂上的挽聯(lián):“宗師起陋室,指點湘軍,曾經文苑執(zhí)牛耳;健筆點龍晴,澤被瀟水,至今綸音繞校梁?!薄杏X真是高度概括了他那平凡而又不平凡的87年人生。

非常奇怪的是,每次往永州拜見胡教授,來回路上必有風雨。昨日去永州送別先生,過祁陽時天降大雨;回來時永州無雨,至衡陽市郊雨母山暴雨傾盆——莫非胡公真是傳說中的湖湘文壇雨神?那么,晚生后學甘某且以此篇文字,作為獻給這位先賢的奏樂歌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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