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沅陵傳統(tǒng)龍船賽。雷鴻濤 攝

▲ 下水儀式。作者供圖

▲ 沅陵傳統(tǒng)龍船賽的賽前儀式。 雷鴻濤 攝

文丨張雪云

一

說好了今年回老家看扒龍船的，結(jié)果因?yàn)橐粓龆岁栍?，又錯過了。

作為“傳統(tǒng)龍舟之鄉(xiāng)”的沅陵人，人人都有一本龍船經(jīng)，大街小巷，河邊碼頭，龍船經(jīng)是講也講不完的。

老家沅陵，一直是個神秘的地方，有著許多特別的人與事，這一點(diǎn)，我是深信不疑的。比如，歷史上曾一次封侯兩次封王，曾為古黔中郡、辰州府寶地，到如今卻不通半截鐵路，經(jīng)濟(jì)雖然落后于人，文脈民風(fēng)倒是源遠(yuǎn)醇厚。

這個地方，雄峻的武陵與雪峰山脈夾湍著千里沅江（在此段也稱辰河），如天門中斷，山環(huán)水繞激蕩沖折，逶迤周旋，奔流不息?；蛟S是山高流急，常年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其中多為苗族、土家族等少數(shù)民族——扳艄、闖灘、放大排，身上的骨頭是高山做的，堅(jiān)韌硬扎；性子是急水做的，血性霸蠻。平常里，人們說話高喉嚨、大嗓門，碰上為難的事，畫符、念咒，拜土地，特定的節(jié)日還表演上刀梯、過火槽、滾刺床、踩鏵犁，巫風(fēng)儺韻，詭譎神秘得很。這個地方的人們，多為“其毛五采、好五色衣”的盤瓠子孫，為人做事，似乎有格里格外的一條筋。

每年農(nóng)歷五月，大人和小孩都會在心里隱隱地盼著端陽的到來。因?yàn)橐荒暌欢鹊陌驱堉郏嬲恰凹ち鳈M渡，鼓如雷，煙似云，動橈霧氣生，吼聲破山門，心高山則矮，協(xié)力灘才平”。

外公與外婆，都是沅江邊土生土長的水上人，一肚子龍船經(jīng)，扒龍船與看龍船，是一年中天大的事情。每到端午左右，龍船花一節(jié)節(jié)長高，木槿花也開得燦爛。外婆與她的左鄰右舍，都要早早地坐船趕來縣城，帶了包袱，背了小木凳，搖著自己鑲盤邊的蒲扇，占據(jù)沿大河邊極好的位置，看一條條龍船從南岸沖向北岸，特別是看到本鄉(xiāng)里的船舉橈沖岸時，沒一個人顧得上斯文，全都站起來扭腰揮臂，狂呼狂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像喝了幾大碗燒酒，吞下了幾塊臘狗肉，狂躁躁地頭熱、口癢、血沸騰，渾身脹起一股股不可遏止的“苞谷子”勁。

沅水流得急，龍船扒得急，看船的人也看得急，各種觀點(diǎn)也爭吵得急。這個時候，外公翹起胡子昂起頭說：“紅龍屬火，黃白龍屬水，水火難容。”有人不服，由此吵起了里手架，唾沫子到處亂飛。究其實(shí)，大致說來，以縣城中南門為界，沅水上游多是紅船，故而上河人也屬紅龍觀點(diǎn)，沅水下游多是黃白船，故而下河人多屬黃白龍觀點(diǎn)。不管是不是自己鄉(xiāng)里的船，只要是紅龍勝了，上河人就若癲若狂，唾沫足以將黃白龍的下河人淹死。若是黃白龍勝了，下河人則若瘋?cè)舭V，爆竹聲足可以讓江水倒流。船上岸上，到處可以血脈僨張地聽到，一會兒是“紅龍”吼：“白龍白，一船鴉片客”“紅船紅，一船趙子龍”；一會兒是“黃白龍”叫：“紅船紅，一船爛蜈蚣”“白船白，一船真豪杰”。江邊的龍船還未扒完，岸上人有一多半的喉嚨都啞了，有的是喊啞的，有的是吵啞的，還有的是氣啞的。

看龍船的人多了，于是也就有了許多有關(guān)龍船的故事。

話說朝瓦溪的一位老漢，無子無孫，養(yǎng)了幾只下蛋的雞，自己卻從來舍不得吃蛋，賣雞蛋的錢存了一年，看龍船時就進(jìn)城換鞭炮，家鄉(xiāng)船每贏一次，就放鞭炮一掛，直至放完為止。若是船輸了，在回家的渡船上，則愁眉苦臉地偷偷將鞭炮丟入水中，連同他的期盼與喜悅一起淹沒?；丶液?，十天半個月也不再出門，只是天天數(shù)著雞新下的蛋，默默地等待又一個水花四濺、鑼鼓喧天的來年。

　二

聽外公外婆對龍船念叨得多了，及至又熱熱鬧鬧地看了幾回，慢慢地，除了看見熱鬧外，我也隱隱約約地看出了一點(diǎn)門道。

其實(shí)，每年到了農(nóng)歷的四月下旬，漲完春水，插完了秧苗，人們稍有了點(diǎn)空閑，船迷們就心頭癢癢的，再也忍不住，提起一面大銅鑼“咣當(dāng)咣當(dāng)”到處游說，籌人籌資，招兵買馬，將現(xiàn)存的一只只龍船從龍船亭里抬出，趁著暖暖的陽光，將膩?zhàn)庸瘟擞止?，用豬板油、桐油，油了又油，恨不得龍船長出腳來，不劃自走。

若是沒有現(xiàn)存的（多是上年輸了船被砸的），則開始隱秘地實(shí)施“偷料”（在眾多的龍船經(jīng)中，“偷料”只怕是沅陵人額外多出來的一條經(jīng)），其理由是買的料笨，偷的料靈，龍船要靈不要笨，“龍船料要偷，十賽贏九頭”。因此，那些迷船的漢子們，平時就注意了存有好料的坡嶺澗谷，半夜三更去偷上好的杉木料。

幾十米長的木料，三四人抬上肩，高一腳，低一腳的，逢山過山，逢嶺過嶺，仿佛有使不完的勁。如若木料的主人在他們“偷料”時發(fā)現(xiàn)了，撲腳翻天追上一程，罵上一通，那更是偷料者求之不得的好事情。因?yàn)橥盗险呖衽茉谇?，失料者狂追在后，追得快，跑得也快，意味著龍船在比賽時也會被別人追著跑，自然會毫無理由地大贏。有時，前腳剛剛偷來的料，也會被別的偷料者“暗度陳倉”地偷走，他們也不會氣惱，認(rèn)為自己偷來的料，能夠被別人看上，說明有眼法，有奔頭，有彩頭，于是更加喜歡這種熱鬧，不厭其煩地又到處去偷料。有時，偶爾也有失料者會告到官方，官方至多無奈地說一句：“那是偷龍船料，我們有什么辦法呢？”因此，偷料的習(xí)慣得以一直保留至今。

選定好良辰吉日，頗有經(jīng)驗(yàn)的船匠為偷來的木料開線落墨，為第一根立起來的龍骨架戴花掛紅，經(jīng)過扎底骨、制腳旁（船底）、上大旁、扎彩盤及絞栓、釘龍根、造坐凳、釘花旁（外板）、釘夾旁（內(nèi)板）、裝弦口、扎龍纜等十余道工序，并配上中間“五月五，龍船下水打爛鼓”的大鼓架，以及銅鑼架等，最后為船身吸塵、上油，一條身輕似燕、破水能力十足的龍船便初步大功告成。

當(dāng)然，龍船游江時少不得龍頭與龍尾，一江碧水，舟行水中，霸氣威武的龍頭迎面而來，震耳欲聾的鼓聲由遠(yuǎn)及近……一條龍舟的氣勢很大一部分取決于龍頭，龍頭做得越雄剛越有氣勢越好，更被視為鎮(zhèn)宅、驅(qū)邪、驅(qū)魔的作用，于是，工匠們又經(jīng)過木料開料、放樣、雕刻、成型、打磨、上色等工序。待龍頭成型后，又為龍頭安裝上鼻球、龍須、龍舌，講究的，還將一顆不銹鋼珠，涂上黃色，放在龍口中，通通都能活動，顯得活靈活現(xiàn)，且龍頭又涂上了耀眼的金粉。最后，一個成型的紅色或黃色龍頭半張大嘴，口中露出龍珠，勢若云霄騰飛，龍尾高高翹起，十分威嚴(yán)氣派。

心心念念的龍船做好后，必須要舉行莊嚴(yán)盛大的下水儀式，俗稱“關(guān)頭”。關(guān)頭時，所有劃手手執(zhí)橈片，按順序佇立在龍船的兩旁，像等待出征的將士。旗手、鑼鼓手騎在船纜之上，如戰(zhàn)場上的元帥，當(dāng)然，少不了震天響的鞭炮及數(shù)筒黃煙助興。此時，做船的掌墨師傅虔誠地跪在船頭，面朝江水，神情肅穆，口中念念有詞，一手拿雄雞，一手提利斧，在眾人一聲吆喝下，一斧將雞頭剁掉，旋即將豬頭、魚、粽子等祭祀物品拋入江中。一時三刻，鞭炮齊鳴，黃煙彌漫，八位童男赤身搖動火把，圍著龍船奔跑，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跑火”，說是驅(qū)趕邪惡，迎來光明。爾后，劃手們齊聲吶喊，將龍船連同旗手、鑼鼓手一同舉起，快速沖向江水，在燃燒般的氣氛中飛一樣劃向江心。

龍船下水先祭廟王，下河水祭黃牯廟，上河水祭龍王廟，繞廟一周，上岸敬香焚紙，祈求龍王爺保佑頭頭得順。然后是“清橈”，至關(guān)重要。每只龍船載四十八人，有“頭橈”“引水”“前羊角”“鼓倉”“后羊角”“夾艄”“艄公”七個位置，必須分工明確，齊心協(xié)力，不打亂仗，才能旗開得勝。

每到“清橈”時，各村的碼頭上，平常倔強(qiáng)蠻橫慣了，甚至有些不聽招呼的年輕人，只要一扛起橈片，成了劃手，就不得不聽?wèi){有著幾十年船齡的“胡子”們調(diào)遣。俗話說：“菜老莖多，人老話多”。胡子們老了，平日做農(nóng)活使不起力，攢不起勁，自然少人問津，多多少少有些落寞。此時此刻，他們的身價卻驟然間提高百倍，在眾人面前擺出龍船權(quán)威的架勢，背著雙手，一雙鷹似的眼盯著劃手們的一舉一動，顯示出驚人的眼力和天平般的公正，將劃手們放在一個個恰當(dāng)?shù)奈恢弥稀?/p>

頭橈必須有跪勁、腰勁，還要能豎“陽雀”（倒立）；“引水”分“頭引”“二引”“三引”，這三對橈是全船劃手的引導(dǎo)與楷模，必須有十年以上的船齡；“前羊角”位在撐纜的前木架前后，僅次于引水，力氣要好，要有推勁，前拉后推，船才起勢；劃“夾艄”（艄公前的兩對橈）者，最主要的任務(wù)是協(xié)助艄公掌好艄，其次才是劃船，俗稱二艄公；艄公就不用多說了，自然是全船的核心，要是比賽時走了艄，就是再好的劃手也一定會輸；至于鼓倉者，比較而言就要次人一等。

所以，當(dāng)有人被胡子們點(diǎn)作引水者，就顯得神氣十足，被點(diǎn)作劃前、后羊角者則不卑不亢，被點(diǎn)作劃鼓倉者，當(dāng)然會有點(diǎn)不高興?？墒钱?dāng)他們看到還有許多小伙子未被點(diǎn)上，扛著橈片怏怏地站在岸上時，也就打心眼里滿足了。然而，各人的位置并非一成不變，龍船一次又一次地在胡子們眼里試劃，每劃一次，劃手都有被重新調(diào)動位置或另外換人的可能。所有人在“清橈”階段誰也不敢怠慢，因?yàn)槭玛P(guān)榮譽(yù)與尊嚴(yán)。如若不然，一旦被“清洗”出來，可謂丟人現(xiàn)眼到了家，不僅自己的臉沒地方放，就連親戚朋友也會招人嗤笑嘲弄，更悲催的是，若是有了心愛的姑娘，姑娘臉上至少半年開不起花，沒有了笑顏。

三

沅陵的傳統(tǒng)龍船賽，橫沖激流，俗稱“扒橫水”。不像其他地方的龍舟，平面順?biāo)傎?，寬短橈片，人?shù)較少，賽距較長，講究的是橈手的耐力和個體力量的絕對值比較。沅陵傳統(tǒng)龍舟甚為獨(dú)特，狹長如梭，長達(dá)19米，寬1.2米，深0.3米，坐22對橈手和艄公、引水、旗手、鑼鼓手各一名后，舟舷幾乎與水相平，靜止時只要稍有風(fēng)浪，就會水漫進(jìn)艙而舟沉。由此可見，這與那些寬大平底的游玩之舟完全兩碼事，是一種不動則沉的競渡之舟，惟有橈手一齊劃動后，形成一定速度，猶如用石頭打水漂，龍舟在水上幾乎會飄起來，幾乎看不到“舟”的存在。

劃時各有各的板眼，各有各的風(fēng)格。上河人的紅龍船，舉紅旗，披紅衣，裹紅頭巾。遠(yuǎn)看一團(tuán)火，近看一條龍。握橈手心同向，劃時上手過頭，上臂入水，橈片跟船幫成三十度角，手腕靈巧，善用腰勁，上橈敏捷，抽橈輕巧，頻率較快，啟動時噴起一船煙霧，恰似“雪花蓋頂”?！俺鲴R槍”漂亮，常以先發(fā)制人，人稱“飄飄兒橈”。

下河人的黃白龍船，橈手身著黃衣，戴紅頭巾。遠(yuǎn)遠(yuǎn)望去，黃衣如片片秋葉，紅巾如盞盞燈籠。握橈手心朝外，下手心朝內(nèi)，推拉結(jié)合。橈片吃水比紅龍更深。啟動的前幾橈半身入水，橈片和船幫幾乎成垂直狀，動作深沉、潑辣，橈片的把端直立頭頂，好似“丹鳳朝陽”，有翻江倒海之勢。出船穩(wěn)重，氣勢壓人，“出馬槍”雖不及紅龍，但奔岸有力，常以后發(fā)制人，人稱“摳摳兒橈”?！皳笓竷簶铩睕Q定了黃白龍厚重、雄渾的鑼鼓經(jīng)，尤其是河漲洲白龍，善擊鑼鼓邊，鼓大無比，常以二人擊之，地動山搖，軍威大壯，奔岸兇猛。

近年來，縣城里各機(jī)關(guān)也劃起了龍船，進(jìn)步迅猛，異軍突起，多舉花旗，或紅綠搭配，或紅白相間，或黑、或綠、或藍(lán)，為古城龍船增添了繽紛的異彩，人稱花龍流派。花龍既吸取了紅龍動橈快的特點(diǎn)，又吸取了黃白龍下橈吃水深的長處，動作簡潔實(shí)用，沒有花架子，一切順其自然，形成了獨(dú)特的“順?biāo)畼铩?，且?chuàng)造了第三種鑼鼓經(jīng)，兩鼓一橈，相當(dāng)“二四拍”的進(jìn)行曲，一強(qiáng)一弱，強(qiáng)拍下橈，全船劃手只聽鑼鼓，不看“引水”。因此，鑼鼓就是指揮，即便是不會劃船者，只要憑了節(jié)奏，就會整齊劃一，不會七上八下劃亂了橈。

劈波斬浪的“搶紅”，是最為鬧騰與開心的事情。大賽前夕的十來天，沅水兩岸成了彩色的世界，到處是“賞紅”的人，到處是“搶紅”的船。岸上的人們，如同打了雞血，大發(fā)慷慨之氣，除了給各自喜歡的龍船捐現(xiàn)錢外，還要去河邊的商店買回紅布（綢）、鞭炮、香煙。手邊富余寬綽的，會扯上一匹匹整“紅”（二十丈），請了當(dāng)?shù)赜忻臅以谏厦鎸懮洗蟠蟮摹皫洝薄疤臁薄鞍賾?zhàn)百勝”“天下第一龍”之類霸氣的吉祥語，懸掛在大江兩岸，等著心中的龍船來搶紅。

有些拮據(jù)困窘的，也要從牙縫里省出些錢，買回丈余紅布，撕成兩半細(xì)條，系在竹竿上，表示好事成雙。再帶上兩掛鞭炮，一條好煙，趕去江邊湊湊熱鬧。

所有的人，都把榮譽(yù)和希望寄托在“紅”上，像是給一條河流與自己一生的成敗下了賭注。如果心中的龍船贏了，自覺有一份功勞，少不得要在大街小巷多顯擺幾回，等著別人說幾聲中聽的乖話，倘若輸了，便只好萎萎地少出頭露面，怕的是被人嘲弄。

“搶紅”時，賞紅者只要一看到自己喜歡的龍船出現(xiàn)在江面上，便死勁揮篙搖紅，龍船得到信號，飛一般劃向岸邊，濕漉漉地詢問賞紅者有何心愿。善良老實(shí)的人，生怕劃手累了就直接將“紅”喜滋滋地奉送，嬉戲彎子多的人則不那么簡單，一定要搶紅的多來一兩次浪里表演，然后才點(diǎn)燃爆竹，連同他沸騰在心里的激情一起“噼噼啪啪”地炸開。此時，劃頭橈的，身手敏捷，一手奪下紅綢，包在頭上，像戴起一頂凱旋的皇冠，續(xù)而又去“搶”另一條紅，直到將全船人的頭上、橈片上，甚至整個船身都纏上了大吉大利的紅，方才罷休。

四

五月五，出盤古，端陽前后聽鑼鼓，家家戶戶掛艾蒿。劃龍船也有歌謠：“五月初五頭端陽，門插艾，香滿堂，吃粽子，撒白糖，辰州府里喜洋洋；五月十五大端陽，祭盤瓠，掃牌坊，劃龍船，喝雄黃……”

到了比賽日，數(shù)十只各色龍船齊聚江面，槳櫓在手，龍舟正祭，招魂聲聲，熱淚盈盈，待莊嚴(yán)肅穆地祭祀完河神，唱響《漫水神歌》“人家劃船祭屈原，我劃龍舟祭盤瓠”后，鞭炮齊鳴，鼓角喧天，龍舟開始盛大的游江、鬧江。上至朝瓦溪，下至河漲洲，只見蛟龍入江，橈片翻飛，浪花四起，人人周身亢奮，熱血沸騰。龍舟的頭橈豎起可愛的陽雀，旗手舞出炫目的帥旗，又用紅綠雙面旗打出各種詼諧有趣、眼花繚亂的旗語，鼓手使出吃奶的勁敲出各種板眼的花鼓，整齊有力的獨(dú)特劃橈技藝與翻江倒海的氣勢，讓看龍船的人大飽眼福，直呼過癮。

俗話說，酒喝頭盞，茶品二道，龍船三盤定輸贏。預(yù)賽，復(fù)賽，決賽，一只只龍船激流橫渡、搏擊浪花、奮勇爭先，帶著酒氣的豪邁、熱血的澎湃、浪濤的喧嘯、震耳欲聾的吶喊。兩岸數(shù)十萬觀眾忘乎所以地攥拳跺腳，鋪天蓋地叫嚷助威，“三千載浪里爭雄，九萬年不老鄉(xiāng)情，敗亦贏，勝亦贏，帥旗滿江橫”。這遠(yuǎn)比當(dāng)今的世界杯足球賽更為樸野、狂熱、血性、歡騰。

扒龍船，既是比賽，自然有勝負(fù)輸贏，大戰(zhàn)幾日后，贏船的，健壯的橈手們不約而同齊刷刷地舉起四十多只橈片，像極了一片橈林，艄公的橈片最長，高高擎起，然后是歇斯底里地吶喊，喊聲如獅虎吼叫，震天動地，在江中岸邊久久回蕩。旗手則會顯得很“吊”，搖頭晃腦，扭動身體，將手中的兩面小旗在空中來回劃著弧線……其若狂的欣喜，簡直無與倫比。輸船的，則灰頭土腦，怏怏地像是得了軟骨病，滿是落寞與懊悔，只是在眾多劃手和數(shù)萬名觀眾之中，依舊很難有心服口服的認(rèn)輸者，即便輸了，也總會為自己輸了的船找出一大堆不是理由的理由：“扒上水與扒下水有欺架，扒上水總是吃虧些！”“終點(diǎn)線也有欺架！”“若不走艄，你試下家伙啰！”“主要還是船差！”有的輸船者硬是咽不下那口氣，寧愿荒廢一年田，不愿輸?shù)粢荒甏?，一怒之下，打碎橈片、砸爛龍船，以示輸船沒輸人，然后連夜偷料又趕做新船，氣勢不凡地去找昨天的對手報“仇”，于是有人說：沅陵人的可愛之處全在于——砸船！

沅陵的龍船，準(zhǔn)備半個月，扒半個月，事后還要談?wù)摪雮€月，人們仿佛有永不完竭的精氣神，街頭巷尾到處可以聽議論：甩旗好比總指揮，輸贏在旗手；一上船，不能“咚咚咚”一通重鼓，這個船沒扒頭，百分之八十要輸，應(yīng)該是“當(dāng)哧，當(dāng)哧”……先敲四遍邊鼓，等橈片齊了，再緊鼓，聽到“咚哧，咚哧”……龍船才出頭；敲鑼有講究，船到人后就要拼命緊鑼，“嘡嘡嘡，嘡嘡嘡”……意在催橈，叫眾人加勁。又或者是：某某船贏了，劃頭橈的一下子就娶了村子里的村花，嘖嘖嘖；某某船輸了，某某劃手的婚事也黃了，艄公好久都沒看到人了，唉，好造孽喲；紅船贏了，太陽多，要天旱的，到時谷子都是癟家伙！哪里？！黃船贏了雨水多，谷子再多也要霉?fàn)€的！也有訴苦的：龍船呀龍船，你害我多花了好多酒錢和炮仗錢……反正各樣的聲腔調(diào)調(diào)，各樣的喜怒哀樂，各樣的逸聞趣事，全在街頭巷尾、屋前屋后，隨了日落月升，四處彌漫。

“咬一口辣椒熱一身汗，喝一碗燒酒賽一回船，擂一通大鼓壯一次行，三千里水路可通天?！庇袑＜以f：沅陵傳統(tǒng)龍舟十分有代表性，它擁有歷史最悠久、參賽規(guī)模最大、運(yùn)動員最多、觀眾最多的四個“世界之最”。此話不無道理。

入夜，星城的燈火一絲不茍地亮了起來，我卻失眠了，依稀聽到了一江沸騰的吶喊聲。于是，我默默許諾，下一個端陽節(jié)，我要帶著老媽回老家，去看看扒龍船，因?yàn)椋┯形逶鲁胶涌待堯v，方識沅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