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2封陳舊書信，60余萬字點滴記述，20年光陰流轉(zhuǎn)，將會勾連出怎樣一段埋藏于時代塵煙下的人生往事？

2013年11月，收藏愛好者劉濤在上海戲劇學院參加全國中青年戲劇評論家研修班學習期間，周末去上海文廟淘書，以900元價格買到一厚沓裝訂好的信件。這些信件主要是一個叫素錦（為信主及家人諱，對信中涉及的主要人物姓名做了處理）的女人在香港寫給在上海的家人的。從1956年10月5日開始，到1976年12月12日結(jié)束，共326封，跨度20年，總計40萬字，記載了她在香港20年的日常起居、生活瑣事，展現(xiàn)了她的悲歡離合與喜怒哀樂。這批書信還包括素錦的妹妹寫給姐姐的書信底稿，共156封，20余萬字。

既是個人生命史

也是研究城市史的文獻資料

從這些信件中可以得知，素錦1923年出生于上海一個小康之家。年少時家道中落，無奈之下做了舞女。她遇到了來自香港的商人章文勛，對方有意為她贖身，負擔她一家的生活。在沒有名分的情況下，素錦生下三個孩子。但章文勛有一天悄然帶著原配回到香港，與素錦不告而別。失去生活來源的素錦，將三個未成年的孩子托付妹妹照顧，1956年孤身一人赴港，希望能當面找章文勛討個說法。誰知這一去便再也沒回來。她就靠著寫信與上海家人溝通交流。在信中，我們還可以看到素錦作為女性的心路歷程與內(nèi)在成長。從不得不依附他人，到克服種種困難，自己出去打工。

不管多么艱難，素錦從未放棄作為母親的責任，把辛苦攢下的每一分錢，源源不斷寄回上海。最難得的是，素錦在經(jīng)濟狀況極度困窘的情況下，一直未曾放棄自我成長。如信中所說，《約翰·克利斯朵夫》這部世界名著支撐素錦挺過了人生中很多艱難時刻。素錦因為要節(jié)約金錢，她的主要娛樂活動就是待在家里看書。她看的大多是文藝類及翻譯類書籍，這些作品既消磨了時間，也為她提供了很多啟示，書里的內(nèi)容常常令她陷入沉默深思，那就是該如何掌控生活而不為之所困。

讀書明理，幾個月下來，素錦明顯感覺到自己認知的進步。她還想讀英文，但英文書太貴，因囊中羞澀暫時作罷。在給妹妹的信中，她這樣寫道：“簡單的生活與智識是不可脫離的，有智識，即使過最簡單的生活也是有技巧的，所以我有信心，我有勇氣，我相信我們是會好的，快樂些吧！”一個人不管身處何種境遇，也能活出夢想的閃光，這也許是這個故事最讓人動容的地方。

這些書信雖只是普通個體的喜怒哀樂，但我們能感受到素錦作為一個女人、一位母親，在港20年間的隱忍及煎熬；也能看到一位普通小市民對于生活和世事的種種態(tài)度，特別是對于1956年到1976年這20年間的變化與發(fā)展的獨特體會。姐妹間的往來書信，折射出這20年間上海與香港的社會生活細節(jié)和普通百姓的生活變遷。從這個角度來說，這些書信既是素錦個人生命史的日常生活片段，也是研究香港、上海城市史的文獻資料。

陳沖被素錦的故事打動

表示有改編成電影的打算

翻看這些充滿生活細節(jié)和情感糾葛的信，劉濤覺得這里面的故事值得書寫，讓更多人知道。于是他和作家百合合作，以這些書信為基礎(chǔ)開始非虛構(gòu)寫作。2023年8月，《素錦的香港往事》一書由中華書局出版，并在上海書展上舉行新書發(fā)布會。“網(wǎng)紅”教授、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梁永安，收藏家劉濤、本書作者百合與中華書局總編輯尹濤，一起討論這本書的價值。

《素錦的香港往事》得到了專業(yè)的文學評論家肯定。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張莉說：“意外得來的482封信里，藏有一個女人20年來在異鄉(xiāng)的艱難。以真實書信作底，兩位作者真切勾勒了女主人公素錦在香港20年的日常生活以及其間所歷經(jīng)的悲喜。敘述平實、樸素，對信札的呈現(xiàn)克制而恰切，讀來歷歷在目，深受沖擊?！?/p>

著名演員陳沖也被素錦的故事所打動。她找到了本書作者百合，表示有將其改編成電影的打算，并欣然為本書題寫了推薦語：“從剪不斷理還亂的七情六欲，到富有犧牲精神的愛；從無奈求生存的奔波，到閱讀羅曼·羅蘭時的感動和升華；這對姐妹長達20年的通信，記載了時代洪流中一群小人物的夢想、命運和精神，感人至深。”

該書責編、中華書局編輯馬燕在編輯手記中寫道：“5月20日那天上午，我和百合在陜西南路的一個露天咖啡廳見到了陳沖老師。關(guān)于素錦的人生及她的時代，素錦身上那些非常上海女人的地方，陳沖當然比我們更懂。陳沖對著素錦的信件，反復摩挲，驚嘆不已。為了更深入了解素錦，她甚至把素錦當年看過的電影《飛女懷春》都找來看了一遍。最讓陳沖著迷的，應該還是素錦的個人成長。生活的揉搓并沒有讓素錦沉淪，她反倒是從跌到底的人生中更深刻地洞察了世事。陳沖感嘆素錦不僅閱讀那個年代的通俗小說，如《琥珀》等，她還喜歡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這本書支撐素錦度過人生很多艱難時刻，難怪她信里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一些頗有智慧的‘做人之道’。與陳沖分手時，看著她的背影在林蔭道中慢慢遠去，我真的產(chǎn)生了一種如夢如幻的感覺。也許，我們可以期待，素錦的故事未來會被搬上大銀幕?！?/p>

民間書信的歷史價值

填補了宏大敘事留下的空隙

書信作為情感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之一，能夠真實地展現(xiàn)人的內(nèi)心世界。但民間書信其實很難留存，也不容易進入“歷史”。

收藏家劉濤鐘情收藏紙品，諸如名片、戲單、契約、賬本、票證之類，見到這類物品，總想摩挲一番，探究它們背后的故事。開始時，他特別著迷名人書信的收藏，但收獲甚微。一是真假不好判斷，不敢輕易出手；其次是要價很高，即使見到心儀的名人信札，也常因囊中羞澀而作罷。后來，許多書販知道他喜歡收藏書信，便經(jīng)常向他推薦民間書信。他逐漸感覺到，民間書信也是難得的史料，很有價值。于是他便把精力放在了民間書信的收藏上。至今，他已經(jīng)收藏了一百多個家族的書信，有的家族信件竟達上千封。

對于自己收藏的一百多個家族的書信如何發(fā)揮社會價值，劉濤開始時束手無策。后來受趙瑜先生《尋找巴金的黛莉》和云從龍先生《明星與素琴》等作品的啟發(fā)，他漸漸找到了途徑?！坝绕涫窃茝凝埾壬?，一直致力于民間立場的個人歷史寫作，那些帶有體溫的記憶，有細節(jié)有識見，填補了宏大敘事留下的空隙，讓人離歷史現(xiàn)場與真相更近一步。他在《讀庫》發(fā)表的一系列非虛構(gòu)作品，試圖通過挖掘小人物的個人史來反映滄桑巨變的大時代，對我啟發(fā)很大?！眲凇端劐\的香港往事》序言中寫道。

收藏素錦的這些書信后，劉濤曾通過各種方式，甚至寫信給中央電視臺《等著我》欄目，試圖尋找她的后人，但始終沒有結(jié)果。2021年，劉濤和作家百合以素錦的書信為基礎(chǔ)，開始嘗試非虛構(gòu)寫作。在共同設(shè)定寫作框架和寫作視角之后，由百合執(zhí)筆，完成《素錦的香港往事》一文，4萬余字。這篇文章在《讀庫2202》刊登之后，受到很多讀者的關(guān)注與好評，并榮獲2022年《收獲》文學榜非虛構(gòu)類第二名。素錦戲劇性的人生經(jīng)歷引起了很多讀者的唏噓感嘆。正如該書作者百合在后記中所寫，“通過本書，我們能看到香港與上海兩地的歷史變遷，體會到歷史對小人物命運的影響；也能窺見中國式家庭的獨有特色，家庭成員一方面重視血緣親情互幫互助，一方面因聯(lián)結(jié)緊密而界限模糊，常因付出與得到不對等而心態(tài)失衡，由此生出誤解與怨懟，導致恩怨交纏，成了算不清的糊涂賬?！?/p>

中華書局圖書編輯馬燕看到《讀庫》上的文章后，聯(lián)系上劉濤和百合，希望推出單行本。百合再次閱讀了所有信件，在原來的基礎(chǔ)上擴充到14萬字，結(jié)構(gòu)也有所調(diào)整。與在《讀庫》上的文章是按照素錦在香港生活的橫斷面來謀篇布局不同，單行本則以素錦在香港生活的時間軸為主線，大大豐富了她在香港生活20年的生活細節(jié)。此外，也涉及素錦在上海的親人的生活軌跡。

百合在該書后記中還寫道：“如果沒有流落在民間的四百多封信，她的故事也許永遠不會為人所知；如果不是那天陽光正好，恰好被去上海文廟閑逛的劉濤老師慧眼收藏；如果在七年之后一個平常的雨天，在劉老師的辦公室，我沒有出于好奇順手抽出那箱子里的第一封信，不知道，她還要在故紙堆里被掩埋多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