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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芳芳:那時候的愛情

來源:散文選刊   時間 : 2023-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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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4月,正是泡桐花開的季節(jié),鄉(xiāng)下的屋前院后,一棵棵高大的泡桐樹開得燦然。從洋湖凼吹來的江風(fēng),悠悠地吹,吹開一朵朵淡紫色的泡桐花,滲出淡淡的清香。

戈映紅獨自坐在屈祠堂門口那顆高大的泡桐樹下,小小的她,時而拾起幾枚掉落下來的泡桐花放在手里玩弄,時而抬頭看天上的流云從頭頂飄過,無限美好,掠過她的心頭。

“叮叮咚”,“叮叮咚”,長得牛高馬大的祝傳香老師搖著一只銅鈴,邊搖邊喊:“上課了!”孩子們像小雞歸巢般魚貫而入,跑進(jìn)祠堂。這時,一個個子高大、皮膚黝黑的小男生從戈映紅的眼前一閃而過,小男生穿著一件黃軍服,腰間系著一根黃牛皮帶。這個特殊的裝扮,讓戈映紅不經(jīng)意地回頭多看了他一眼。這個小男生,便是我的父親,屈敬普。

父親從小就有一個軍人夢,所以,天天吵著嚷著爺爺屈孝純給他買軍裝。于是,平時對父親寵愛有加的爺爺,拗不過父親的死打爛纏,便趁趕集時,在駝背樹老街上為父親買了這一身裝扮。

因為父親跟戈映紅的年齡相仿,便分在一個班。戈映紅個子矮小,坐在教室的前面,父親個子高大,坐在教室的后面。他們所在的學(xué)校屈祠堂是屈氏秋溪宗祠祠堂,祠堂門口有一口十多畝的池塘,塘里盛產(chǎn)青魚、翹白、鯽魚、螃蟹和蝦子,還有蓮蓬、棱角。塘邊種了幾棵垂柳和一棵泡桐樹。祠堂是三進(jìn)兩橫設(shè)計,里面有一個大戲臺,戲臺后側(cè)有幾個廂房,那就是給師生上課的地方。

那時候,父親是班里的活躍分子,成績中等偏上。戈映紅在班里成績最好,是學(xué)習(xí)委員。也許是父親個子高大的緣故,也許是父親骨子里富有的正義感,在學(xué)校里,只要遇見誰被欺負(fù)了,父親第一個站出來。

那天,正是放學(xué)的時候,戈映紅被本班一個小男生推倒在地,對方扯著她的馬尾辮,咧開嘴,呲著牙,惡狠狠地說:“下次不給我抄,再打!”父親見狀,沖過來,呵斥對方:“住手!”看見高大的父親,那個小男生撒腿就跑。父親扶起戈映紅,用他那高高的嗓門說:“沒事吧?”戈映紅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害羞地低下了頭,說:“沒事?!睋?dān)心戈映紅會再次被欺負(fù),父親決定送戈映紅回家,兩個孩子,默默地走著,都不說話。走到洋湖凼古渡口,戈映紅沖傅艄公喊一聲:“壽滿爺爺,我要過河。”又回頭輕輕地對父親說了一聲:“謝謝!”便坐著小渡船回到自己的家——洋湖屋場去了。

從那以后,每天放學(xué),洋湖凼的古渡口,多了一個小身影,那就是我的父親。

1968年,父親小學(xué)畢業(yè),到駝背樹老街的楊祠堂(現(xiàn)在的赤石中學(xué))讀初中。因為是本村的,戈映紅也去了楊祠堂讀書,兩人又分在了一個班。那時候,正逢“文革”,學(xué)校的一個班編成一個排,學(xué)校編成一個連。由于父親成績優(yōu)秀,人長得高大,又是活躍分子,自然而然成了學(xué)校的“連長”。父親依然穿著一件黃軍服,腰間系著一根黃牛皮帶,只是比上小學(xué)時大了一個型號。

在學(xué)校里,父親還是小學(xué)那個喜歡打抱不平的孩子。由于他的一身著裝,他的高大個頭,弱小的同學(xué)都喜歡圍著他轉(zhuǎn),平時喜歡作惡的同學(xué)都遠(yuǎn)離他??粗赣H平時在學(xué)校伸張正義的樣子,戈映紅小小的心底泛起一片漣漪。每次看見父親從身邊走過,戈映紅就紅著臉匆匆離開。這樣的舉動,被父親看在眼里,記在心上。

戈映紅的父親當(dāng)時在渣江當(dāng)醫(yī)生,家里屬于“四屬戶”,條件不錯,每天早早地就去上學(xué)了。而父親上學(xué)前還要到田坎邊、山里撿狗屎掙工分。這樣子,戈映紅去上學(xué)的路上,會經(jīng)常遇見父親。有時,戈映紅會羞答答地問:“你怎么還不去上學(xué)呀?”父親心里像暖著一團(tuán)火。有時,戈映紅會瞥一眼走開,父親嘆一口氣:“人家是嫌棄我撿的狗屎臭吧?人家是四屬戶,家里條件好,看不起我們的?!?/p>

讀初二那年,父親按捺不住自己多年來的心事,給戈映紅寫了一封長長的信,信的內(nèi)容大致是:等我將來有出息了,就與你談戀愛,現(xiàn)在什么都不要講。

當(dāng)戈映紅讀完那封信之后,就再也沒跟父親說過一句話,在父親面前的舉動卻極其乖張。

有一次,父親在楊祠堂的操坪里打乒乓球,正當(dāng)父親彎腰去球臺底下?lián)烨?,戈映紅一個跨馬動作,兩腳跨在臺子上,不肯下來,也不說話。父親非常反感:“哪有女孩子家家跨在男生的頭上?”父親認(rèn)為這是戈映紅在挑釁他。父親撿起乒乓球,掉頭就走。

1970年春天,泡桐花開得熱烈,渣江小對河邊的泡桐花開的到處都是,一城的香。那紫色的身影,在清澈透亮的蒸水河中蕩呀蕩。父親與班上的幾位同學(xué)屈敬尚、屈孝軍、羅秀蓮、黃靈芝從駝背樹老街出發(fā),走了八、十里路,偷偷來到渣江街上照畢業(yè)照。戈映紅知道了,也喊班上凌春福等幾位同學(xué)偷偷尾隨其后。他們跟著父親一行,從這條街,穿過那條小巷。照完相,父親一行便在渣江“花木蘭”粉店吃起了米豆腐,戈映紅幾人在后面偷偷地看,饞得直流口水,也不上前打招呼。

后來,不知是誰告的狀,班主任把父親一行擅自去渣江照相的事告訴了校長,校長在大會上點名批評父親幾人。

畢業(yè)那一天,黃靈芝被學(xué)校分配到了縣六中,當(dāng)時,六中在衡陽縣是最好的高中。凌春福和戈映紅被分配到了縣一中,父親和另外幾個玩得好的都分配到了縣二中。就這樣,父親與戈映紅就斷了聯(lián)系。

1973年正月,高中畢業(yè)的父親,正在田里挑糞淋草籽。大隊書記傅宜成走過來,對父親說:“國業(yè)(父親的小名)呀,你現(xiàn)在高中畢業(yè)了,來隊里教書,要得不?”父親說:“要得?!薄傲硗?,你到隊里來兼團(tuán)支部副書記?!备狄顺捎盅a了一句。

在去隊里開大會的第一天,父親發(fā)現(xiàn)戈映紅也在場,兩人都很驚訝,相視一笑。后來,父親得知,戈映紅也是同一天被大隊書記安排在隊里當(dāng)團(tuán)支部副書記的。

大隊部三天兩會,會議由團(tuán)支部舉行。團(tuán)支部的幾個年輕人都是熱血青年,希望在這里能得到很好的鍛煉,每次團(tuán)支部書記戈民主問:“誰要上來講幾句?”父親和戈映紅都爭著上臺。往往是戈映紅后來者居上。不知是父親有意讓賢,還是父親本身的靦腆。

大隊部會經(jīng)常在屈祠堂搞節(jié)目。能歌善舞的戈映紅就主動請纓,扮演《沙家浜》里的主角阿慶嫂,唱起京劇,用她那獨特的嗓音,以氣托聲,以聲送字,以字傳情,向村民們傳唱抗日故事。另一個主角是刁德一,大家早就被戈映紅的京腔震懾了,沒有誰敢上場。父親準(zhǔn)備躍躍欲試,但又怕自己奈不何,正在猶豫中,戈映紅盯著父親,故意譏笑道:“奈不何,就打旗桿吧!”戈映紅這一激將法,真管用!父親硬著頭皮上了臺,雖然遠(yuǎn)遠(yuǎn)不如戈映紅,卻也馬馬虎虎唱了幾句。等他們唱完,臺下一片呼聲。

大隊也會經(jīng)常搞“抓革命,促生產(chǎn)”宣傳活動。父親就與隊里的傅孝同拉二胡。傅孝同拉主調(diào),父親拉配調(diào)。他們自編七律、詩詞,有時配上四川調(diào),有時配上三川調(diào),宣傳毛澤東思想。悠揚的二胡聲,在屈祠堂的禮堂上空回旋,讓戈映紅聽了,春心蕩漾。

即便在隊里,父親活躍,工作積極,但父親的心思不在這里。他心心念念有一天能到部隊去,能成為一名軍人。

1973年冬月,縣里征兵,父親想:“機會來了!”即便在他人的百般阻擾下,父親毅然決然地參了軍。

臨走的前一天,即1973年農(nóng)歷12月23日的下午,外面下著鵝毛大雪,紛紛揚揚,泡桐樹上落了一層厚厚的雪,像是開滿了雪白的梨花。父親一個人坐在屈祠堂的辦公室里看試卷,他想看完孩子們的最后一套試卷交給校長,然后第二天去部隊。這時候,戈映紅輕輕地走進(jìn)辦公室,在父親對面的桌子邊坐下,翕動著嘴唇,鼓足了勇氣,用底氣不足的聲音問道:“你以前講,有出息了,就與我談,現(xiàn)在,你去當(dāng)兵了,我們是不是可以談了?”父親抬起頭,四只眼睛相對,又都低下。半天,父親說:“現(xiàn)在廣,還早。等我當(dāng)了兵,有所成就,再廣?!钡雀赣H講完,房子里頓時凝固了一般。其實,父親有自己的擔(dān)心。戈映紅家庭條件好,父親想等自己有出息了,再來理直氣壯地與戈映紅談一場戀愛,給她一個幸福的未來。

戈映紅什么也沒說,便輕輕地離開。父親隱約聽到戈映紅輕聲抽泣的聲音。等戈映紅走出屈祠堂,父親站在二樓的陽臺上,看見雪地里的戈映紅,系著一條紅色圍巾,慢慢地消失在父親的視線里,留下一長串深一腳淺一腳的腳印。父親“唉!”地嘆了一口氣。

1975年,父親在部隊里也快兩年了,心中甚是思念他心中的人兒。于是提筆,寫了一封信給戈映紅,信中介紹自己部隊的一些情況,也詢問戈映紅這兩年在家里過得怎么樣。信寄出去了,一等兩個月,也不見對方回信。父親忍不住寫信給二姐屈三春:“為什么她不回我的信呀?”我的大姑媽屈三春回信說:“她已找好了,你不要等了?!贝蠊脣尩脑?,讓父親將信將疑。

1976年,父親探親回家,來到公社耍。當(dāng)時,戈映紅和公社的屈廣播員正坐在屋子里閑聊。見父親走進(jìn)來,戈映紅一下從椅子上彈起來,看著一身軍裝的父親,啞得半天沒說一句話。屈廣播員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拉著自己的大嗓門對父親說:“你現(xiàn)在還來做什么?一切都晚了!”等屈廣播員說完,戈映紅“哇”地一聲嚎啕大哭,一手推開擋在屋門口的父親,一手捂住自己的嘴,奪門而去。

后來的后來,戈映紅嫁給了界牌一個大隊書記的兒子,父親找了我媽。

有一年春天,泡桐花照樣地開,那密密匝匝的綠葉叢中,一簇簇花兒聚集在枝頭,隨風(fēng)擺動,就像當(dāng)年祝傳香老師搖著的那只銅鈴,讓你仿佛聽到“叮叮咚”“叮叮咚”的搖鈴聲。奶奶蔣年林正在駝背樹老街趕集,戈映紅的母親走過來,拖住奶奶:“你兒子屈國業(yè)不是什么好人,當(dāng)初給我家戈映紅寫信,跟她談戀愛。到部隊了,我女兒連封信影子都冇看到?!蹦棠搪犃?,“啪”的一聲,雙手重重地拍打自己的大腿,說:“造孽?。∧膫€瞞了信?喪良心啊!”“當(dāng)初你崽寫給我家戈映紅的第一封信,現(xiàn)在還保存在我家的柜子里呢!”戈映紅的母親又氣憤憤地補上一句。說完,滿臉不高興地掉頭就走。

后來,據(jù)父親透露,當(dāng)初父親在部隊寫給戈映紅的信,是被大隊干部隱瞞了。

花開花謝,洋湖凼送走多少飄落的花瓣?那些波濤聲里流逝的芬芳,默默無言。不知泡桐花再開的季節(jié),故事里的人,可曾在夢里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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