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蔡崇達的處女作《皮囊》出版。誰也沒想到，這部散文集在日后的8年多，銷量超過400萬冊。

“其實直到下印前，我都在問，這本書能不能不出了？”在《皮囊》暢銷的8年時間里，蔡崇達一直沒有新作問世，直到長篇小說《命運》。在閱外灘書店舉行的新書分享會前，蔡崇達接受解放日報·上觀新聞記者專訪，談及《皮囊》出版前的這段插曲，他坦言：“我是受文學恩惠的人，對出版這件事，心理壓力比較大。我的產量沒這么大，不是我沒有寫，而是要達到我心里值得出版的線?！?/p>

1982年，蔡崇達出生于福建省泉州市東石鎮(zhèn)，18歲考入泉州師院，2004年畢業(yè)后，先后在《中國新聞周刊》《新周刊》《三聯(lián)生活周刊》工作，擔任過《周末畫報》新聞版主編、《GQ》中國版報道總監(jiān)和《中國新聞周刊》執(zhí)行主編。

回顧蔡崇達的媒體人簡歷，不可謂不成功。但就在即將邁入30歲的當口，他陷入了巨大的困惑。他坦陳，自己當時處于一種應激狀態(tài)，“寫《皮囊》的過程，是我向文學求助。我被看不清楚又一直逃避的命題追趕著、撕咬著，無力承受，最終鼓足勇氣轉過身看到它、面對它，與它相處?！?/p>

那個緊追不舍的命題究竟是什么？蔡崇達回憶，29歲時，他覺得，人是為了“理想”和“責任”活下去的。當時他對自己的規(guī)劃是在媒體領域贏得獎項認可。但當真正拿到這些榮譽之后，他又陷入了巨大的迷茫。他開始覺得，所謂“理想”只不過是給自己拋了一塊骨頭，拋得遠遠的，再讓自己去追，當你咬到骨頭那一瞬間，又開始懷疑這一切的意義。另一邊，自從父親患病后，他把醫(yī)治父親視為自身的責任。直到29歲的某一天，這份責任也消失了，因為父親離世了。

30歲生日那天，蔡崇達在倫敦大英博物館參觀了一個展覽，長長的展臺，安放著各種各樣的藥丸和醫(yī)療器械，每一列都隸屬于下面標注的一個個主人公，已逝的人們生前最美好、最痛苦時刻的照片以及他們最后時刻的面容也被一一陳列。

看著這些面孔，蔡崇達想起重病8年、已經離世的父親。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并不真正理解父親。從倫敦歸來后，他開始搜尋記憶中的父親，寫下了后來收錄于散文集《皮囊》的《殘疾》一文。從那篇文章開始，他有了一種緊迫感：“我應該看見更多的人。這是和時間抗衡、試圖挽留住每一個人唯一可行的努力。這也是理解自己最好的方式——路過我們生命的每個人，都參與了我們，并最終構成了我們自己。”

在媒體工作時，蔡崇達擅寫特稿，他形容，寫《皮囊》就像是用報道自己內心的方式，面對耿耿于懷、最難以釋懷的命題，剖開它、看到它、認識它、擁抱它?！啊镀つ摇芬馔獾爻蔀闀充N書、長銷書，但其實它并非自覺呈現(xiàn)給公眾的表達。它不是那么系統(tǒng)性，但很真誠。能得到讀者的喜愛，就像成千上萬素未謀面的老朋友與我的內心深處相遇，與書里表達的命題共鳴?！辈坛邕_說，有了讀者、有了銷量，對他而言有了一份底氣，“可以不那么快出新的書，可以不寫不想寫的東西。在慶幸和感謝之外，也特別緊張，希望自己的下一本書能夠努力試圖逼近寫作者應該承擔的責任?！?/p>

蔡崇達為讀者簽名

《命運》這本書，最早定下的是書名。“世界諸多無常，很多人活下去的根本目標被動搖，處于孤獨無助的狀態(tài)。我覺得，需要有一本叫《命運》的書，描述命運的模樣——認識命運、與命運相處，就不再對命運如此恐懼。”

“先把書名和目標定下來，這本書注定是難寫的。我試著承擔某種責任，盡我所能調動文字的千軍萬馬，逼近這個目標?！辈坛邕_說。

不管是《皮囊》還是《命運》，蔡崇達的書寫離不開家鄉(xiāng)與親人。“很多作家的第一本都是寫自己、寫家人、寫家鄉(xiāng)、寫生命歷程的。沒有能力看到家鄉(xiāng)，看到自己和構成自己的一切，就更沒有能力看到更多的人性、更大的世界。”在蔡崇達看來，“生下”家鄉(xiāng)，“生下”自己和親友幾乎是寫作者必經的過程。“最后，寫家鄉(xiāng)不只是為了寫家鄉(xiāng)，家鄉(xiāng)其實是億萬人在這片土地上的生命累積，是行為秩序、價值理念，是一代代人生下來、活下去、留下來的經驗——‘生下’自己的家鄉(xiāng)，就是從最熟悉的通道，從共同的生命經驗，通向生命本質的命題。”

《命運》的主人公是《皮囊》里的核心人物阿太?！耙枋雒\的樣子，可能需要這個人活得足夠漫長。命運刁難不到她、為難不到她，她與命運漫長的相處，折射出命運的模樣?！辈坛邕_說，阿太活了99歲，歷經人間變遷和種種困難，但她生命的核依然向前，“小說的開頭就寫死亡，在瀕死一刻回望，死亡可能是描繪命運最好的立足點?！?/p>

為這個開頭，蔡崇達重寫了多次，“直到第二十七八遍，終于找到了它。我才感到，自己或許有能力‘生出’這部小說了?！彼锌?，“新聞的導語如同路線圖，你已經掌握了所有素材，需要一個合適的切入點，而寫小說沒有現(xiàn)成的尋寶路線圖。即便找到了開頭，還是不知道第二章要寫什么，只有不斷往前走，一邊走、一邊摸索，找到開頭，只是找到了行進的方向?！?/p>

在《皮囊》暢銷的這些年，很多人問過蔡崇達，為什么這本書這么受歡迎？“我回答過很多有可能的原因，但究竟為什么，我也不知道。后來看到一位韓國評論家說，作者試圖用古代中國的精神秩序療愈當下中國。我很慶幸自己生在閩南，我一直說，不是我的書暢銷，而是閩南文化暢銷，是傳統(tǒng)的中原文化暢銷。泉州是宋元時期的第一大港，每當中原發(fā)生戰(zhàn)亂，就有人不斷遷徙過來，帶來不同朝代的傳統(tǒng)文化?！?/p>

“當我內心面對逃無可逃的命題，下意識調動生命經驗中儲存的家鄉(xiāng)秩序，無意中暴露了我自家鄉(xiāng)文化中繼承、學習的精神鏈接。這些精神資源或許對當下人們的生命歷程依然有啟發(fā)?！痹诓坛邕_看來，寫作者就像老天爺?shù)霓r作物，長在什么樣的土地，就會開出什么樣的花，所扎根的風土就是先人積淀下的經驗?！爸袊似鋵嵤蔷袷澜绺叨劝l(fā)達的民族，這些年，傳統(tǒng)文化重新回到年輕人的生活，民俗、民藝成為新的時髦。我女兒10歲，對這些話題特別感興趣。我的寫作之所以會被看見，或許就是在進一步發(fā)展的背景下，越來越多人希望尋找自己是誰，從哪里來，有什么樣的精神秩序可以依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