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天錫

一

我關(guān)注潘峰先生的《天下?lián)P塵》是受封面廣告語“一個家族的百年漂泊與沉浮”的誘惑。同是家族題材的《白鹿原》，50年歷史陳忠實寫了60萬字?！短煜?lián)P塵》百年時空，朝代數(shù)度更迭，家族傳承五代，各類人物你方唱罷我登臺，當是宏篇巨制。然而版權(quán)頁顯示僅26.2萬字。

評論界認為《天下?lián)P塵》既不是小說也不是回憶錄，還有說是長篇散文的，這更引起我的閱讀興趣。

《天下?lián)P塵》給我的印象是語言文字樸實，鮮有華麗詞藻但表達精準，偶有驚人之語；沒有說教卻引起一波又一波共鳴；感慨尤深的是沈家所遇全是厚道之人。

可見什么體裁并不重要，首先是可讀性，只有讀下去，才能體會其中的思想性、文學性、其他性。

小說《天下?lián)P塵》以“我”為視角重點落筆父親沈畏三和母親韓玉琴為避戰(zhàn)亂帶著“沈一群”經(jīng)臨澧、新寧、會同、洪江漂泊到沅陵定居，從事教育幾十年的榮辱升沉，由此牽出老蔣、王嫂、秦家女人、老婆婆桂玉等人。圍繞這條主線隨沈家漂泊輾轉(zhuǎn)所經(jīng)之地的風土人情，地域文化自然流出，脈絡清晰篇幅精簡。

父親是安徽貴池碧野村人。

碧野村有沈家和江家兩大姓。沈家以狩獵種田為生，江家經(jīng)營藥材種植鴉片。沈家想得到江家種植鴉片的技術(shù)，江家則看中父親是讀書人。雙方家長各懷目的交易成父親的第一樁婚姻，但父親就讀南京曉樁學校師從陶行知，追求高尚情操生活向往外面的世界，怎會被一小腳女人拴在碧野村。

母親出生在安徽當涂“鐘鳴鼎食”的韓家。父親燕京大學法律系畢業(yè)后留學日本，參加過孫中山的“護法運動”。母親的母親是日本人，生下母親只幾天就跳了井。母親沒有母愛，與父親也只在7歲時相處過一個月。孤獨本是人生之不幸，但因此養(yǎng)成堅韌的性格，博覽群書才華橫溢，后來被譽為“天寧師太”的母親，其人品師德、學識才干可與林徽因等民國才女媲美，又是人生之大幸。

父親沒按恩師陶行知的安排去丹麥是因為在安徽當涂靜仁中學遇上母親。母親的博學征服了當校長的父親，優(yōu)秀的父親吸引了博學的母親。1937年7月8日，國難當頭的日子他們領(lǐng)證結(jié)婚。當年底，父母和段其才、楊廣憲本來準備去延安。因母親臨產(chǎn)，父親“選擇愛人和家庭，暫時放棄情懷和夢想”。

11月12日，“文夕大火”燒毀長沙百分之九十的建筑，三萬多居民喪生。父母撿了兩條命，但母親流產(chǎn)且身無分文，幸虧臨澧師范得知父親是曉樁學校的高材生，同時聘用了父親和母親，才沒乞討為生。

二

老蔣、王嫂、秦家女人、老婆婆是不同時期融入沈家。

1943年，日軍調(diào)集10多萬人進攻距臨澧僅15公里的常德。在臨澧學校打雜的老蔣隨父親一家四口逃到新寧。

新寧政府器重父親的才能和品行，委以縣政府主任秘書并兼任新寧師范校長。母親受聘楚南中學。于是請王嫂來家?guī)Ш⒆哟蚶砑覄眨赣H得空教其讀書情同姐妹。

1944年長沙失守，新寧縣廖縣長棄城開溜。父親被同僚推選為臨時縣長要料理政府后續(xù)事情，便安排老蔣、王嫂隨母親先走，約定在武岡同保樓外見。

一路上，老蔣挑著兩個孩子和行李，從不叫苦；后來王嫂抱的孩子也綁在他背上，老蔣每走一步，小腿上的青筋都一跳一跳的，仍不叫苦；在武岡稍事停留繼續(xù)西行時，腳上的水泡幾乎有半個腳掌大，竟不喊疼。

翻過高而險的雪峰山到達會同縣路過幾千年未受過戰(zhàn)亂匪患侵擾的高椅村時，村長開優(yōu)厚的待遇誠聘父親辦學。但父親見高椅村閉塞，不適合施展抱負才華，以“卦象顯示不宜”說服母親婉謝村長繼續(xù)走了四個月才到洪江。

因雪峰山這道屏障，戰(zhàn)亂時的洪江秩序井然繁華昌盛，是父母見娼妓遍布鴉片盛行，鏢師們扛著大刀在大街上吆來喝去，是一種劣質(zhì)的繁華昌盛。博才多學的父母怎能讓孩子們在這種烏煙瘴氣的環(huán)境里生存？父親租船逃離洪江來到文脈深厚的歷史名城沅陵。

但父親受人蠱惑將僅有的100光洋買了一船橘子想賺一筆。誰料全部爛掉，無法支付與老蔣說定的工錢。老蔣卻叫父親別提工錢，還偷偷塞給母親兩個光洋，囑咐給孩子們買吃的。他已把自己當成沈家的一員，挑著孩子奔波幾個月是應盡的責任。

沈家六口剛到沅陵是租住在秦氏女人家，但賣物求生的父親交不起租金。秦家女人臉上不快但不趕沈家走還管飯，沈家才沒沿街乞討。后來，住了五年的龍興講寺被剿匪的國民黨軍隊所占，秦家女人再次收留沈家九口，再次避免流落街頭。父親則盡心免費教秦家女人的兒子旺子讀書，為日后成名成家打下基礎(chǔ)，因此結(jié)下情緣。

最后融入沈家的是“老婆婆”。

“老婆婆”出身排古佬還很年輕。放排與風浪相搏是強悍男人干的活計。她能干，可見其強健壯實。她與沈家一起生活二十多年，除照管家務還行使代父母管教孩子的權(quán)力，儼然家中長輩。三年困難時期沈家沒付她的工資。父母總想付一點，但老婆婆說“我還在你們家吃飯呢，再苦，也不能讓孩子們餓得太厲害，工資的事別提”。老婆婆與沈家相濡以沫融為一體，母親先她去世，她要侄子盤古請人抬著自己的楠木棺材翻山越嶺送給母親。

三

父親博學能干德行操守受人尊敬但不恃才傲物，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被推選為臨時縣長，他恪盡職守。與甫校長共同創(chuàng)辦辰州中學，在任總務主任期間，不斷向縣里省里跑經(jīng)費連續(xù)建起幾棟校舍能安置1500名住校生，他的魄力才干得以盡情釋放；每天安排全校師生吃喝拉撒的同時，還經(jīng)常帶幾個窮學生來家里吃飯，慈善名聲越傳越遠。

繁瑣的難民登記他不嫌棄；進山區(qū)征糧危險也不推辭；從事民眾掃盲工作不覺委屈且干得風生水起。每次講課，龍興講寺里外擠滿了人，“大家興致勃勃聽這個儒雅博學的教師談古論今。”

父親的厄運是從1955年開始的。冒充23天偽縣長之事平時被當作談資笑料，一旦進入調(diào)查這塘清水就被攪渾。戴上“偽縣長”“反革命”帽子后，從總務主任一路往下貶，先是普通教師，再是免去教師資格管理圖書，后來在食堂收米賣飯票，最后只能去養(yǎng)豬。幸而辰州中學一沒將反革命父親驅(qū)逐出校；二沒泱及家人，母親照樣當女生部長；“我”還破例批準入團。

小說中母親的形象是“斯文儒雅，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從不發(fā)火，但不怒而威”。

有兩件事足以說明。

學生劉軍和周維是參加志愿軍回國的，互相愛慕走到一起做出不雅之事。學校決定批判之后再開除，但母親挺身而出找校長，說“開除沒意見如果一定要批判，她作為女生部長監(jiān)管不力，上臺一起接受批判”。校長覺得母親的思維人性取消了批判會。大家都佩服母親的擔當和勇氣。

另一例是田麗。

學生田麗天生麗質(zhì)才藝出眾，在沅陵酒廠工作的父親逼她嫁給40多歲的酒廠廠長。田麗寧死不從跳河自殺被父親救起，母親將她視為女兒保護起來，武高武大的田父前來尋釁，母親不開口竟用眼神將其逼退。

高中畢業(yè)那年初夏，我和學校幾個體育尖子去長沙參加省運動會，買來一捆香蕉給父母和弟妹們嘗。當時香蕉稀罕，父母給所有鄰居每家送兩根，父親將留下的兩根切成12段，每人只有花生米長一段。弟妹們自然不開心。父親說好東西少吃多滋味，多吃滋味少。

父母的德善名聲就是這樣一點一滴積攢起來的。

“我”即沈一塵與徐敏是湖南師大公認的才子才女。畢業(yè)分配前夕，經(jīng)雙方長輩同意，“我”親自給她戴上了婚戒。但徐敏特招到廣州軍區(qū)戰(zhàn)士歌劇團。“我”被分配到衡陽沒有電燈的小縣城祁東當中學老師，兩人已是天上地下?！拔摇痹蛐烀籼岢龇质值凰龍詻Q否定。

命運本來向“我”開啟了幸運之門?？h里將“我”調(diào)進縣祁劇團。1965年，衡陽專署文化局孟局長點名要“我”參加在廣州舉辦的中南六省文藝匯演。1966年，“我”作為衡陽文化部門的代表之一赴北京接受毛主席檢閱，回來后創(chuàng)作了獨幕歌劇《張思德之歌》。衡陽首映之后，迅速在全國各地廣泛上演。直到1967年，兩人才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聲中結(jié)婚。從戴婚戒那天算起已有十年，兩人都年過30。

但“我”還是因是“偽縣長”兒子被抓起來，發(fā)配到一個叫黃土鋪的偏遠山村安排在最窮的肖寡婦家。沒想到“我”生日那天，老寡婦給“我”端上一碗熱氣騰騰下臥兩個荷包蛋的面。春荒時節(jié)窮鄉(xiāng)僻壤，這碗奢侈的面讓“我”享受到冷酷之下那種難以言說的溫暖，覺得即便身處困境也不必把世界看得太黑暗。

四

沈家百年漂泊沉浮史也是中國百年歷史的縮影，后來，沈家終于走進春光里。沈氏家族枝繁葉茂，兄弟姐妹各有成就，晚年的父親回師碧野牽頭重建了沈氏祠堂，他謹記來路也明白歸途。

如果把《天下?lián)P塵》看做沈氏家族的百年大戲，父親的葬禮便是這部戲的高潮。

1992年12月11日，父親在人生旅途終點站下車。辰州中學給他舉辦了高規(guī)格的追悼會。

靈堂設(shè)在學校大禮堂，七天七夜燈火通明?？h里的主要領(lǐng)導都來了；白發(fā)蒼蒼的甫校長來了；秦家女人的兒子旺子從廣州趕來；老婆婆的侄子盤古從山溝里趕到；父親幫助過的學生從四面八方都趕來了；老蔣帶著兒子從四川開車過來在靈堂前停下，向父親遺像三叩頭后，從車上搬下的土特產(chǎn)品堆在靈堂里像座小山。數(shù)百人聚集靈前，哀悼這個在學校養(yǎng)豬場度過多年歲月的沅陵一中創(chuàng)始人。

父親的才華學識、人生貢獻、德行操守在葬禮中蓋棺定論。從作品架構(gòu)上講，該照應的人和事都有了交代，也彰顯父親選擇沅陵定居的智慧和遠見。

戰(zhàn)亂時期千里漂泊，母親生育十胎九人長大成才。老蔣、王嫂、秦家女人、老婆婆，他們中但凡有一個是奸滑之人或辰州中學有人使壞，沈家不可能是這種結(jié)局。

人海茫茫像一副變化萬千的撲克牌，洗來洗去為何把一群好人洗在沈家身邊？是天意？還是“凡事有因果，萬物有輪回”？

天意自古高難問。佛教因果論也未必完全可信。用唯物觀解釋便是德善之家必聚厚道之人。

“德行操守”“為人厚道”正是《天下?lián)P塵》贊賞的思想內(nèi)涵和時代導向。

（作者簡介：廖天錫，中國作協(xié)會員。出版小說集《雙胞胎弟弟》、長篇小說《非常商道》《淘金人》《瓦廠地》、長篇報告文學《江南鑄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