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散文寫作中，選擇以何種視角去觀察日常，考驗著寫作者面對生活的態(tài)度以及針對題材的取舍。2023年的散文創(chuàng)作，我們讀到了對身邊親朋至交的觀察，對自己工作細節(jié)的描述，以及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思考，當然也不乏對精神生活的反思。散文作為文學之一種，當然需要對生活、對自己乃至對時代有一些獨特的發(fā)現(xiàn)，這樣的發(fā)現(xiàn)能夠促使作家和讀者切實深入地思考文學和時代、和生活之間的密切關系，但是這種關系是從什么角度、以什么方式來進入我們這個時代和生活，對每個人來說都是永恒的問題。對時代和生活作出什么樣的獨特發(fā)現(xiàn)，說到底，是由我們的信念決定的。當我們將視線投向萬千世界，我們觀察到的不可能是世界本身，而是在每個人不同的思考方式下暴露出來的世界之一隅。生活的萬千體驗與此時此刻的觀察，在散文寫作中一并向我們展開，其相互交疊和映照之處，正體現(xiàn)著散文的獨特魅力。

文體邊界的擴大

文體邊界的擴大是近年來散文創(chuàng)作中呈現(xiàn)出的整體趨勢，但在2023年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更加突出的一點是，作家把對生活的觀察、面對社會的經(jīng)歷同自己的精神世界打通起來，在更為開放的創(chuàng)作中，為我們提供了更多有差異性的觀察與應該怎樣生活的省思。

由楊苡口述、余斌撰寫的《一百年，許多人， 許多事》首先吸引人的就在于它的真誠和真實。楊苡生于1919年，是五四運動的同齡人，2023年1月27日，她以103歲高齡離世。在她細密而真誠的觀察中，生命長河中的種種曲折與無常，可念可說之處，不平凡的從不是家世背景或者歷史大業(yè)，而更多的是普通人真實生活中的“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這樣的感情與生命的無常。個人雖常與時代共命運，但能夠延展人的精神與心胸、而不為生老病死所限的，是每一個時代都為之發(fā)光發(fā)亮的青春熱望與美好感情。

阿來的《西高地行記》繼續(xù)了《成都物候記》的寫法，既是植物筆記，也是美學筆記、文化筆記。在他的散文寫作中，萬物平等而生生不息，他帶領我們重新建立與故鄉(xiāng)、與自然的聯(lián)系，不僅是為了感受青藏高原的風物之美，更是帶著思考和力量的價值觀表達。在他的觀察中，自然能夠教會我們領悟美好的事物。

同樣寫行旅但又不是寫旅行記的，還有七堇年的《橫斷浪途》。橫斷山脈的旅程帶給她的，是關于“該如何正當?shù)厣睢钡乃伎?。接近于探險經(jīng)歷的登山、野外巡護、露營等，與人生同樣地考驗著作家對生命的敏感和對社會生活的準確把握。她寫下“好在旅途不是為了窮盡天涯，而是為了窮盡自我”?？梢?，內在風景與人生映照的反復周旋，也即是對寫作信念的一次次跨越與尋找。

何向陽《澡雪春秋》由寫人到寫歷史，收入的四篇文章分別談論俠的精神、佛陀、儒家文化和道的理想，全書以“重新回歸、尋覓中國古典文化中的理想精神”為旨要。作者在寫作中想要尋找的不僅是一個在文化意義上的“我”的形象，而是“讓我匯入到歷史的長流之中”，同時這也是一次回歸文化想象和理想人格的跋涉。

對自我和時代的洞察力更為突出

如果說每個人都是一個豐富的世界，那么其豐富的生命、開闊的眼界、心靈的景觀，包括對社會對人生的看法，都是源于找尋自我、發(fā)掘人生的旅程。在散文寫作中，最吸引人、最為真實的是生命本身作為隱形存在的光澤，終極目的都是讓人在追憶和回憶中熱愛生活本來的面目。散文作家通過看世界、觀自我創(chuàng)造出與自身精神和心靈來路呈對應的見證關系來實現(xiàn)自我洞察，這也是散文寫作應有的責任和抱負。朱自清先生說：“文學的標準和尺度的變換，都與生活配合著……表面上好像只是求新，其實求新是為了生活的高度深度和廣度。”從自我出發(fā)、從時代出發(fā)既是散文寫作的母題，又是散文創(chuàng)作的信念和氣象之所系。

劉亮程《我的孤獨在人群里》從最微末者著眼，書中寫馬、寫狗、寫螞蟻、寫蟲子，甚至寫老鼠、寫麥子、寫樹、寫草、寫一場風……劉亮程形容作品中的自己經(jīng)常“走神”，走到動物、塵土里去，走到世間的萬物里去?！八晕覍懳浵伒臅r候，仿佛我就是螞蟻。我寫那些草木的時候，其實寫的肯定不是草木，是在草木中生活了多少年的那個自己。草木在我身邊生長開花，所有的過程其實也是我的生命成長的過程。多少年以后，當我寫它們的時候，我的渾身都沾滿了那些草木的氣息。寫一棵草木的時候，仿佛我已經(jīng)在那里，像一棵草木一樣生活了好多年。”

王堯《日常的弦歌》回到西南聯(lián)大的日常生活，在他的觀察里，那一代知識分子的思想、感情、寫作與他們的信仰、情懷、人格，都在弦歌的回響中，呈現(xiàn)為個人與歷史的復雜關系。他們在極度艱難的環(huán)境中表現(xiàn)出的優(yōu)良品格，永遠感召和啟迪著當代人精神格局的形成。

夏堅勇《東京夢尋錄》聚焦于宋真宗“天書封禪”事件，寫真宗皇帝趙恒及其周圍一群搖旗吶喊的朝臣，帝王心態(tài)與臣子心事的各種隱秘，結合對北宋歷史的生動描繪，喚起我們對人性復雜的探究之心。

杜梨《春祺夏安》真誠地記錄和呈現(xiàn)了在北京的當下生活經(jīng)驗，通過對記憶和生活的細細打量，作者清晰展現(xiàn)出自己的人生地圖與文學地理，更以智慧和詩情，帶領讀者走進一個飽含人情味、充滿閃光點的城市與生活氣息。

和丁帆《先生素描》一樣，劉躍進的《從師記》也是以前輩詩友為觀察對象的回憶性散文，其特別之處在于，在他們與前輩交往中，不僅是薪火相傳的求學探知的歷程，還一并總結了諸多讀書經(jīng)驗和治學方法，這些內容也一同融匯于散文寫作之中。

素人作者的破圈成長

隨著近些年來散文創(chuàng)作者隊伍的不斷擴大，來自各行各業(yè)的寫作者加入到散文創(chuàng)作的隊伍中來，這里我們先暫且統(tǒng)稱他們?yōu)閯趧诱咦骷野?。他們多是業(yè)余寫作，一邊記錄身邊的故事，一邊書寫細微真切的感受，讓原本在他們生活圈之外的人們能夠廣泛地共情共鳴，這些作品在生活經(jīng)驗和細節(jié)描寫中常常有超出習見散文表達范圍的展開，讓我們在閱讀中感受到了文學樸素和真誠的感染力。

胡安焉《我在北京送快遞》是2023年最受關注的散文作品之一，圖書出版后僅在豆瓣上已有3.5萬多條網(wǎng)友評分，讀者在書中讀到“網(wǎng)購時代最需要補充的基礎工人生活實錄”，讀到我們每天與之接觸但又一無所知的快遞員的生活狀態(tài)和內心世界。作者胡安焉曾做過美術編輯，也賣過鹵菜奶茶，賣過女裝，還在自行車店干過銷售……送快遞只是他的最近一段工作經(jīng)歷。他在書中感慨：“我是一個怎樣的人，很大程度上是由我所處的環(huán)境，而不是由我的所謂本性決定的。其實在當時我就已經(jīng)察覺到，工作中的處境正在一點點地改變我，令我變得更急躁、易怒，更沒有責任心，總之做不到原本我對自己的要求，而且也不想做到了?！鳖愃七@樣樸素而不失深刻的個人見證和體驗，對快遞員機械工作的細致描述，令讀者不難從文字中找到共鳴、尊嚴和力量。

對于胡安焉來說，寫作有著特殊的意義。以文學為志，是他自我省視、塑造內心、建設生活的過程，也是他向著成為更完善的自己努力的過程。他向塞林格、毛姆、卡佛等作家學習，學習處理生活素材的方法，學習語言的準確和生動……才使得他的觀察和寫作格外堅定而有力。他最終認識到，懷著怨恨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與其說《我在北京送快遞》是一個快遞員在工作一天的辛苦之后寫出的一本書，不如說是一個一直在閱讀和思考的人，正好做了快遞員。

陳慧的《在菜場，在人間》是一個自稱“常年扎根于某菜市場的女二道販子”的第三本散文集，她的文字平實質樸，與胡安焉一樣非常真誠。在她的觀察中，身邊那些普通又不尋常的人，時而讓人哭，時而讓人笑，讀來令人心生同情，同時又充滿了生活的希望和生命的力量。

無論是胡安焉還是陳慧，他們的寫作都經(jīng)歷過在網(wǎng)站上或是通過公眾號的傳播而受到讀者關注、破圈傳播的階段。在我讀來，他們將我們所不熟悉的生活細節(jié)一一打開，所倚仗的是源于作者對自己生活的真誠觀察和獨特思考。更進一步說，我們都有責任以文學的名義把時代和個體的經(jīng)驗記錄呈現(xiàn)出來。每一個個人的書寫加起來，才是我們這個時代更為寬闊的可能性。

因本人目力所限，以上提到的作品，雖無法囊括2023年度創(chuàng)作的全部，但這三條特征所代表著的觀察和信念，不僅組成了散文創(chuàng)作的整體樣貌，而且塑造著寫作者的精神風貌。這樣的觀察和信念，我想應該成為散文寫作不斷更新的意義和更加堅定的價值。

（作者系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