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時間 : 2016-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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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村里重新分了田。自我出生,村里的田就沒變過,算起來已經(jīng)有二十年了。我們家運氣好,抓鬮時占盡先機,不但告別了最偏遠的地方,還分到了好幾塊“米桶田”。那幾天母親吃飯干活,跟人聊天,時刻堆著笑,心情暢快,走路都帶著風兒,步履輕盈,簡直做夢都快笑醒了。可是,第一年夏天就遇上了件怪事。
那年的梅雨令人記憶深刻。天總是一晴一霎,極不穩(wěn)定,每天都要下一陣雨,下得人心惶惶,家里的東西都長了霉,不知如何是好。那場雨停停歇歇,總共下了差不多兩個禮拜。梅雨季節(jié)稻子容易長蟲,一等徹底放晴,各家各戶紛紛忙著下田打藥。那天上午,母親背著噴霧器從田里回來,一臉陰霾,心情頗為激動,嘴里念念有詞,很惱怒的樣子,可半天也沒說清楚什么。臨了,等她放下東西,喝完一瓢涼水,才自顧自悠悠說道:
“這是怎么回事?怎么會這樣?……”
我不明白母親說的是什么,長這么大,見她遇到的悲喜之事不少,卻從未如此,好像失了魂一樣。挨了半天,她告訴我們說,付家寨那塊田全成了稗草。田好好的,怎么成了稗草了呢?當我們來到田壟才明白一切,父親和我都傻了眼。
只見田里稗草蓬勃生長,散布各處,形成喧賓奪主之態(tài),勢頭完全蓋住了稻子,原來的“一田之主”成了低聲下氣的仆人,臣服于下,只有喘息之氣,毫無反抗之力。那些稗草比稻子整整高出一頭,稈粗,葉肥,綠得發(fā)黑,油光滿面的,在陽光下隨著風搖擺,人見了都覺得盛氣凌人,更別說稻子了。作為天敵,相對稻子的嬌貴柔弱,稗草永遠是粗野的,強勢的,具有驚人的生命力,任何條件下都會長得很好。它們不需要播種,更不需要人打理,從來都是生生不息,茁壯成長,要是莊稼也這樣就好了,人們就什么都不用管,坐等秋天的收獲。這也許是上天對人的考驗吧,穢臟之物歷來滋生不滅,而好東西卻要像美德一樣小心呵護。此前也沒見田里有什么動靜,怎么一下子長出這么多來,長勢如此迅猛,一場雨之后竟造成了這種局面,實在令人費解。
對于稗草的來歷,我后來作過多種揣測。也許是大風吹過來的,輕巧靈便的種子被大風吹到這里,風一停湊巧落在了一起;或者是歷年成熟脫落的稗種積累下來,它們一直沉睡在泥土里,今年突然像孩子一樣睡醒了;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這塊田雖然不大,卻是出來名的泥肥高產(chǎn),水路也好,不需過多操心,今年是分田的第一年,說不定它的上一位主人心有不甘,有意撒了很多稗種在里面,不然怎么會長得這么多,而且各個角落分布均勻,很難相信不是有意種出來的。我說這話是有根據(jù)的,因為這塊田以前是鳳嬌家的,她這人向來古怪,心氣也高,喜歡嫉妒人,做出這種事一點也不稀奇??僧吘箾]有任何證據(jù),不能輕易跟外人說,更無法當面質(zhì)問。
按以往,稗草長在田里一定要拔掉。只是那些稗草全都根深蒂固,非常緊扎,拔一棵非得撅起屁股,費很大勁。它們的根系盤根錯節(jié),無比發(fā)達,起碼是稻子的兩三倍,洗干凈像一把長須,黃白相間,又粗又長,且極具韌性??傊齻€人在田里忙活半天,連零頭都沒消滅,禾葉的鋸齒打在身上很讓人難受,加上太陽也大,悶熱得很,簡直愁死人。后來我想到了一件事,脫口而出,說,干脆別拔了,就讓它們長著,另有用處。我們家侍弄了兩個魚塘,每隔兩天就要打一次魚草,每次都要兩麻袋,隨著魚苗的成長,草料的消耗量越來越大,漸漸成了一件令人頭疼的難題。若是將這些稗草留著,讓它們和稻子一起作為草料,隔三差五割幾袋子,豈不一舉兩得?稻子現(xiàn)在這副羸弱之態(tài),就算將稗草拔光,撥亂反正,恐怕今年也撈不到多少收成。我以為父親會大罵我一頓,怎么能因為偷懶而置一田稻子不顧呢?沒想到,他竟破天荒地同意了。
事實證明這個做法是對的,那年魚塘帶來的收益,遠遠超過了稻子的原有價值。
村里人無法接受這個現(xiàn)實,尤其是與我們家田相鄰的幾戶。田壟中只有那唯一的一塊無人料理,任由稗草叢生,遠遠看去像針一樣扎眼,非常突兀。他們受不了每次過路看見田里的稻子夾在稗草中間求生存,朝綱不振,奄奄一息的樣子,好像眼里揉進了一粒沙子,讓他們很不舒服。好好的一塊田,怎么能讓它長滿稗草呢。于是,那年夏天總有人不斷跑來跟我們說這件事。
有人說:“你們家田怎么搞的?”
還有人問:“都是稗子也不管了?”
我說:“不管了,愛怎么長就怎么長,長得越多越好!”
那人一聽滿臉惶惑。
過了些日子,見我們家真不管稗草的事,又有人上門來問,甚至懇求道:“去拔掉吧,不行我來幫忙。”
“稗子怎么越長越多了?”
“你們真的不管了嗎?”
……
就好像,一群好人里出了個壞分子,我們家的田也會把別人帶壞一樣,而我們卻還護著那個壞家伙,任由它在村里作亂。這當然令人擔憂。在他們看來,田就是田,只能種稻子,而不是其他,這完全破壞了農(nóng)事的倫理,對田里的道德禁區(qū)發(fā)起了挑戰(zhàn)??商锏降资俏覀兗业奶铮麄冸m然這么說,誰也沒閑得去主動幫我們將稗草拔掉。
就這樣,一直到那塊田里的稗草和禾苗都被割完了,那些質(zhì)問才隨之消失。一件事如果做錯了,干脆讓它一直錯下去,也許就對了,不到最后誰也下不了定論。
事情到此還沒結束,第二年春天居然還有人來問它。
“你們家今年還種稗子么?”
“哪里種,是它自己長出來的。”
“自己長的?怎么會,自己能長那么好?”
我開始不明白了,他這樣問是什么意思:“騙你干什么,稗草又不是什么好東西,種它干啥。”
那人嘿嘿一笑:“我也想拿個地方種稗子給魚吃,怎么……你還保密呢。”
這讓人如何解釋,他竟然是來取經(jīng)的!
不管我怎么說,費盡力氣,也跟他講不明白這件事。細想一下,換做自己也不會信的??墒聦嵕褪沁@樣,只好讓人誤會到底了。
那年夏天,田里的稗草突然不知所蹤,只零星有那么三五棵藏在稻子里,不細看根本看不出來,這讓事情更加可疑起來,別人更不會信我的說法了。按照常理,田里要是第一年長了很多稗草,第二年絕不會消失得如此迅速,除非是人為種下的,才能控制自如,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這件事由此成了一樁懸案,很多年以后,他們見了我還會提起,那一年我在村里做了一個大膽妄為之舉,種了滿田的稗草,難怪后來會有出息呢。既然他們都這樣認為,就讓他們認為好了,有時誤會回想起來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發(fā)《青年文學》2015年7期)
作者簡介:秦羽墨,湖南永州人,原名陳文雙,80后。有文學作品發(fā)表于《青年文學》、《文學界》、《散文》、《文學界》、《啄木鳥》、《西湖》、《黃河文學》、《湖南文學》、《四川文學》、《鴨綠江》、《文學與人生》、《草原》等刊物,入選過《中國年度最佳散文2011》《中國年度最佳散文2013》《散文中國》《海外文摘》等多個選本,著有長篇散文《牧羊人》,曾獲新散文觀察年度新人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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