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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櫻:春草擔驚受怕的春天

來源:   時間 : 2016-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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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人生在世,日子該過得輕松些。草草確實朝這方面努力過,一切都枉費心機。別人不相信命,草草信。

  打從懂事那天起,草草就感覺自己是后墻院下那慢慢爬行的蝸牛,背著重重的殼過日子。草草同情蝸牛,想用童稚的手法解脫蝸牛那不幸的命運。召集村里所有伙伴來到后墻院,把蝸牛背上的殼強硬地扒下來,有的蝸??s在殼里不愿出來,孩子們就伏在地上用狗尾巴草慢慢地將蝸牛誘惑出來,快速地將它的殼扒掉,然后,把它們重新放回墻腳下。

  當晚,草草作了一個非常美妙非常甜蜜的夢。那一只只沒有殼的蝸牛,非常輕松愉快地在草叢中唱著歌跳著舞。它們爭著向草草訴說它們從沒有過的輕松……

  草草非常慶幸自己做了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啊!忍不住發(fā)出甜甜的笑聲……

  “啪啪!”兩下,屁股火辣辣地疼。

  “什么時候了,不起來放牛,還在床上挺尸。”阿媽打完罵完,一陣 風似的出去趕工去了。

  草草很不情愿地從床上爬起來,擦擦眼,慢慢地穿衣穿褲,挨一下去一下,每次都這樣來報復阿媽。這次,想到那蝸牛,竟然忘記了屁股疼,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光著腳丫朝后墻院跑去,那一只只蝸牛露著灰白色肚皮,一動不動。急忙中,草草來不及系好褲子,左手捉著褲頭,右手找來一根棍子,將一只只蝸牛扒動,任憑草草怎樣地攪動,蝸牛們仍然沒有反應。蝸牛死了。而且全部死了。草草禁不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平素很少哭,就連阿媽的重重木棍也沒能打出眼淚來。這次草草哭了,而且哭得很傷心。淚眼蒙蒙的她,沒忘了放牛。跑到牛欄棚把牛牽出來,綁在一棵苦楝樹下,又跑回家,把阿媽裝針線的木盒子空出來,急忙來到后墻院,將一只只死蝸牛全部放進木盒里,然后扒了一個小土坑,將木盒放了進去,堆上泥土,在旁邊扯了幾根野花插在墳堆上。一步一回頭地離開那兒,回到山坡解開牛繩,讓牛慢慢地在田埂上吃草。

  這時,出早工的人們散工回村了。草草一眼看見走在前面,挺著個大肚子的阿媽,趕緊牽著牛躲開。

  牛在山坡上靜靜地嚙著草。

  草草脫下長衣長褲,滿山遍野的找野果子,頭發(fā)被樹枝攪得亂蓬蓬的,手臂被灌木叢里的刺劃出一條條血跡。她沒舍得把衣服穿上,肉劃破了還會慢慢的長出來,衣服劃破了,沒得穿不說,還會遭大人的打罵。要多采些野果子,當阿媽發(fā)現(xiàn)木盒不見了時,一頓打罵是免不了的,還會一天不給飯吃。

  草草坐在草地上,把采來的野果子用桐子樹葉包成一包包,正分著中午吃哪包,晚飯吃哪包時,村里的蘭蘭沿著彎彎的田埂向她跑來。

  “草——草!”她一邊跑一邊喊,還朝草草揮著手。

  草草趕緊將一包包的野果子藏在低矮的黃秋條叢林下,站起身來。

  “草草,”蘭蘭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草草跟前說,“你媽要生了,要你趕快回去!”

  “知道了!”

  草草慢慢地回答。原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呢。

  “我?guī)湍惆雅Zs回去,你先跑回去吧!”蘭蘭說著,走上前來欲牽牛繩。

  “沒事的,你先回村。”草草說,“這幾天這水牯牛脾氣壞得很。”

  蘭蘭一聽,二話沒說,腳不點地轉身朝村里跑去。

  草草牽著水牯牛慢慢地朝村里走去。

  草草很不喜歡看見村口那棵覆天蓋地的大樟樹。每次進村時,她總繞一個大圈子進村。

  那次草草看見阿爸在大樟村下跟那個城里女人聊天。她就深深地憎恨這棵樹,有月亮的晚上,村里的小孩子們不約而同地來到這棵大樟樹下歡樂地玩著各種各樣的游戲,草草就站在遠遠的地方看著,羨慕著。從那以后,阿爸總是喝酒,一喝醉就變成兇神惡煞的熊樣,打阿媽。草草跟妹妹們嚇得像被寒風勁吹狂打的小草顫抖抖的。阿爸早就不愛阿媽了,不愛這個家,家里所有的一切,他看了都會心煩。他已經愛上了那個城里的女人,要跟那女人到城里過好日子。阿媽整天哭哭泣泣地沒能留住阿爸。阿媽拿出最后絕招,說她又懷上了,而且孕期反應跟前面幾個孩子都不同,一定是個男崽。阿爸沒有一絲反應,頭也不回地從那棵大樟樹下出了村。

  開始,阿媽整天望著那棵樟樹發(fā)呆,孩子們餓一餐飽一餐,她全然不管。她的眼窩和太陽穴一天天凹陷了,頭發(fā)脫落了,整個人難以置信的速度消瘦下去。一天,在外面干活的阿柱頭回村報來消息,說草草的阿爸在車禍中死了。草草的阿媽一聽這消息,臉上竟奇跡般地掠過了一縷紅光。從此,阿媽漸漸地就好了起來,并開始照料孩子們,一個女人拖著四個只能吃飯不會干活的孩子,自然辛苦至極。

  草草就跟著受苦,妹妹像小山似的,馱在她的背上長大。

  草草家的房子很小,只有那么兩間土磚房,門口兩旁堆滿了柴禾,柴禾邊的陽溝塘一年四季都散發(fā)著刺鼻的臭氣。屋頂是茅草做頂,而別人家屋頂是瓦皮蓋的。一個冬天下來,春雨來臨,家里大大小小的壇壇罐罐就會派上用場。狡猾的雨水會順著墻流下來,聰明的草草早在晴天時帶領著妹妹們在墻腳下砌了一個小溝,雨水沒辦法,只好就順著小溝流到屋外去了。

  草草關好牛欄門,朝自家門口進去,正碰上從門里出來的接生婆伍嬤嬤。伍嬤嬤一看草草,就張開不太關風的嘴:“快把床邊那臟東西拿去洗了!”

  屋子里確實亂極了。

  地上堆著沾滿血的褲子,禾家子(毛紙)。

  草草輕手輕腳地來到床邊,阿媽睡著了,身邊多了一個紅肉團團。

  大妹站在灶邊,臉被柴火照得通紅,看了一眼進來的草草沒吱聲。

  家里只有草草一個人有名兒,其余的大妹、二妹、三妹、四妹地叫下去。

  草草來到石水缸邊舀了一瓢水咕咕喝下去,用手背擦拭了一下留在嘴邊的水珠。一只小鰍魚快樂地從石水缸的底層竄到水面,草草忍不住伏在石水缸的邊沿,挽起衣袖子把手水伸進涼涼的水里。聰明的小鰍魚又潛伏到了水底。石水缸太高,草草的手臂夠不著,石水缸水底已經長滿了綠綠一層青苔,小鰍魚就愉快地躲在青苔里面生活著,這都是草草想的。當姐妹們伏在水缸邊沿看著小鰍魚,草草就把她想的告訴妹妹們,惹得妹妹們對小鰍魚羨慕不已。

  草草有些煩悶地把手在水缸里胡亂的攪了一下,然后順手拿起簸箕,將臟衣褲、臟布片全部塞進簸箕里挑到河下游去洗。

  眼前是森林中的路,路邊堆了一堆堆的土皮灰,把本來狹窄的山路擠得彎彎曲曲。草草挑著大人們用的簸箕,差不多一路拖著地走,簸箕不時碰在路旁的土堆上,土堆上的灰土沙沙地滾下,她實在顧不得了。草草現(xiàn)在想的,是去年阿媽給她的許諾。草草今年十二歲,阿媽許諾一定要給她量一套新衣服。現(xiàn)在阿媽又生了弟弟,量新衣服看來是沒有希望了。

  草草深一腳淺一腳踩著溜滑溜滑的鵝卵石來到河中央,現(xiàn)在是枯水季節(jié),只有淺淺的一層水流著。草草把臟衣褲倒出來,淺淺的河水很快就染成紅紅的一片,汩汩地繞著裸露的大石頭流走。

  草草爬上山丘采肥皂葉。說是山丘,實際像大土堆,大土堆被件低矮的灌木覆蓋,有的被雜草淹沒,無論哪座丘陵都像商量好似的涂上一層以綠色為基調的柔和色彩。

  草草在柔和色彩中竄來竄去,摘了大把的肥皂葉,來到河中,用磚搗碎,捋出葉汗滴在衣褲上,這樣一捋一搓的,來回反復不知道多少次,衣褲才被洗干凈了。

  草草愉快地挑著干凈衣褲回到家門口時,屋里傳來阿媽的咒罵聲:“草草,你打擺子屙血去了,死在外面回不來了。”

  草草沒理會阿媽的罵,先將洗凈的衣褲一一涼在竹竿上,然后走進屋里,老四屙屎了,褲子上粘著屎粑,正坐在地上哭喊著。

  草草哄著老四,找出一條 爛褲子給老四換了,老四鬧著要吃的,草草想起自己摘的野果子。就一口氣跑到山坡上,找來找去,終于找到了那藏在黃秋條底下的那一包包的野果子,拿回家哄妹妹。

  草草還沒有歇一口氣,阿媽又在床上喊了:“草草,你去隊長家里,跟隊長說一聲,說你去替我出工,看他同意不。”

  “那牛呢?”草草問。

  “要老二去放牛!”阿媽的聲音仍是喊叫著,仿佛全世界都跟她有仇似的。

  “水牯牛最近脾氣大得很呢!妹妹放得了么?”草草仍不放心。

  “這事用不著你操心!沒有工分,全家喝西北風去?”

  草草沒敢再說,走出小院子,沿著田埂路朝隊長家走去。

  隊長的家住在山那邊,走了近半小時才到,草草覺得兩條腿酸痛得直發(fā)軟,累極了。

  隊長的家,草草去過一次,那是在替阿媽開社員大會,也只是遠遠地坐在會場的一個小小的角落里。她不知道隊長講了些什么,她的兩只黑眼珠使勁地朝隊長家的那房子偷看。隊長家的房子梁是梁,壁是壁,高高的梁中間還綁了一圈銅錢呢。隊長家的火房里那扒火用的扒火棍都比草草的屋梁還粗。草草想:“隊長家的房子叫房子,自己家住的那個叫雨漏,風能過也吣房子?自己什么時候也能住上像隊長家一樣的房子呢?”

  “這不是草草嗎?”

  草草剛走到隊長家門口,隊長的婆娘挑著一擔籮筐走出來。

  “張姆媽!”草草叫道。

  山村里的老老少少都這樣稱呼她,因為她人好。

  “有事么?”張姆媽放下?lián)印?/p>

  草草點點頭。

  “進屋里來說吧!”

  草草跨過高而大的門檻,來到大堂屋。平時隊里開會就在這大堂屋里,堂屋的中央擺著一張大八仙桌,八張靠背椅子團在周圍。八側桌上正擺著一大碗蒸熟了的紅薯。草草望著那碗紅薯咽了好幾次口水。

  “什么事,說吧!”張姆媽邊翻著堂屋里的大片紅薯藤邊問道。

  “阿媽要我找隊長說。” 草草說話時眼睛才離開那碗紅薯。

  “隊里的男勞力都進山砍楠竹去了,天黑時才能回來,什么事先告訴我,等隊長回來再轉告隊隊。”張姆媽輕言細語地說。

  草草覺得張姆媽的聲音是多么好聽,聽著多舒服呀。

  “我要替阿媽出工。”

  “為什么呢?”

  “阿媽又生了。”

  張姆媽聽著,不由得嘆了一口氣,然后說:

  “等隊長回來,我告訴他好了。”

  “哎。”草草應著,有些不情愿地跨出大門檻,扭身又望了一眼桌上那大碗紅薯。

  這一切,張姆媽看在眼里,動作麻利地用寬而大的芋頭葉包了幾個紅薯追出來,塞給草草,說“帶回去吃吧!”

  草草看著手里的紅薯,朝張姆媽笑了一下,然后撒腿就跑,跑到一個轉彎處,草草實在忍不住打開葉包,拿起一個紅薯,狼吞虎咽吃了起來。早飯,中飯就全在這個紅薯上了。草草吃完這個紅薯,然后來到水溝邊捧了幾口水喝下肚,肚子差不多就填飽了,腳下似乎也有勁了,這才拿著剩下的幾個紅薯帶回家去分給妹妹們,還有躺在床上的阿媽。

  草草趕到家時,大妹告訴她,小腳外婆來了,正在屋后的水溝邊給雞扒毛呢。

  草草趕緊繞到屋后,看見滿頭白發(fā)的小腳外婆正坐在墊著草的石頭上,一根一根在扒雞毛。

  “外婆來了!”草草說。

  “我不來,你阿媽會餓死去,白養(yǎng)你們這群不爭氣的賠錢貨來,”外婆頭也不抬地像是跟誰生氣似的說道,“還好,老天爺有眼睛,這回你媽給我爭了一口氣,生個外孫崽,這不,這么大的雞,怎么舍得給你們家送來,這是我從牙縫里省出來的糧食養(yǎng)出來的呢!”小腳外婆說著,提起雞又掂了掂。

  “外婆,我來吧!”草草說。

  “不用啦!我馬上就好!你去把煮潲用的大鍋子洗干凈,用它來熬雞。”外婆吩咐道。

  “哎。”草草應著,回屋里,用臉盆把大鍋里剩下的豬潲一瓢一瓢倒放進臉盆里,然后大妹幫她把大鍋子抬到小溝邊,洗了好久才洗干凈。

  小腳外婆動作麻利地提著弄干凈的整雞及內臟進屋了,她把雞放進大鍋里,差不多放了半桶水才將整雞淹著,一塊拍爛的大姜浮在雞的身邊,然后蓋上大鍋蓋。負責燒火的自然是大妹了。大妹已經10歲,圓圓的腦袋上只有幾綹黃黃的頭發(fā)搭拉著,仿佛永遠都長不長似的,稍微長長一點兒,又一不小心被憐愛她的火舌給舔去了,大妹的頭發(fā)上時刻都留有被火苗吻過的痕跡。她生性不愛說話,問半天,誰也問不出一個字來。小腳外婆最不喜歡的就是大妹。對小腳外婆的喜歡與不喜歡,大妹似乎也沒有太多的表情,依然是一臉的木訥。8歲的三妹打豬草撿柴禾,6歲的三妹帶4歲的小妹,打打豬草。

  雞肉的香味從鍋蓋的周圍散發(fā)出來,陰暗、潮濕的小屋子好久沒有這么好聞過了。大妹蹲在灶前,二妹、三妹、四妹圍在高高的灶邊,聞著這使人垂涎的香氣。

  小腳外婆邁著小碎步從阿媽的房間走出來,來到灶邊像趕蚊子一樣將三個妹子趕到一邊去,吆喝著:“到一邊去,別在這兒礙手礙腳。”說著,小腳外婆使出大力氣才將笨重的鍋蓋掀開,用筷子在雞身上戳了戳,覺得還沒熟透,又將笨重的鍋蓋移過來重新蓋上,這才邊捶著腰邊說:“大妹,再燒幾把旺火。”說著又進了阿媽的房間。小腳外婆一走開,三個妹妹又飛快地守在了灶邊。

  草草在房間里抱著弟弟喂水,見小腳外婆捶著腰進來了,問:“外婆,你的腰怎么了?”

  “沒什么,老了,不中用了。”小腳外婆吸了一口氣說。

  “娘,別操那么多心,要草草去做就是了。”媽媽說話似乎也顯得有氣無力。

  “外婆,是不是先弄一碗雞湯給阿媽喝著?”草草提議道。

  “是呀,是呀!”小腳外婆雙手拍打著膝蓋嚷道:“我老糊涂了,雞湯的營養(yǎng)比雞肉還好呢!”小腳外婆說著就出去了,一會兒,一碗熱氣騰騰的雞湯端了進來。

  草草把小弟弟放在床上,一匙一匙喂雞湯給阿媽喝。

  小腳外婆說:“等雞煮好了,找一個高地方掛起來,不然的話,那幾個賠錢貨不把它偷吃了才怪。”

  “不會的!”草草說。

  “不會?哄鬼!湯還沒煮開呢,就守在灶邊了,趕都趕不走。”小腳外婆沒好氣地說,“這只雞,是我從牙縫里省出來的糧食養(yǎng)出來的,我自己都沒舍得吃,看著你媽為我爭了一口氣,送來給她增奶水、補身子的。”小腳外婆說著,一臉的心疼和舍不得。

  草草端著阿媽喝完的雞湯空碗來到灶房里,將碗往灶上一放,二妹拿起碗來舔了一口,又遞給三妹舔,三妹舔了一口又遞給四妹舔,她們滿足地叭唧著嘴巴。草草看著她們的樣子,忍不住也咽了一下口水。

  “草草!”阿媽又吼叫起來,才喝下去的雞湯這么快就有勁了。

  草草走進阿媽房里,問:“阿媽,什么事呀?”

  “我要你去問的事呢?”

  “問了!”

  “怎么說的?”

  “張姆媽在家,隊長帶全隊的男人進山砍毛竹去了,張姆媽說隊長回來,她會告訴他。張姆媽還送了些紅薯給我呢。”草草一字不漏地陳述著。

  “你那個死鬼阿爸,不聽我的話,偏要去城里過日子,誰知那個婆娘是個收命鬼投胎的,如今你阿爸要還在的話,也跟他們砍毛竹去,砍一天的毛竹抵得上10個工日,這一天還吃公家的,有酒有肉。傍晚回來,看見我給他生了個兒子,不知道該有多高興呀!”阿媽一把一把眼淚地訴說著。

  “女,你就認命吧!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小腳外婆也陪著流眼淚。

  草草拿來看不出底色的臉帕,遞給外婆和阿媽。

  外婆接過臉帕,在布滿皺紋的臉上一邊一下輕輕地擦著說:

  “不早了,我得趁天還亮趕回去,夜里趕路的被“鬼扯腳”弄丟好幾個了。再有什么事,你就托人捎話來。”

  阿媽擦干淚水,仿佛剛才的事沒有發(fā)生過似的。

  “娘,你回去吧!我也不留你,我也不是生頭胎,睡三天,就好了。”阿媽也干脆地說,“草草,把那兩只雞腿扯出來,給外婆帶回去。”

  “留著自己吃!”小腳外婆推辭說。

  “娘,你別講禮性了。”阿媽態(tài)度很堅決。

  草草從水田里摘下三片大芋頭葉,跑進灶房里,掀起鍋蓋,妹妹們緊緊地擠在旁邊,看著草草扯雞腿的一舉一動。

  小腳外婆帶著兩只雞腿回去了。

  阿媽知道孩子們那一臉的饞相,吩咐草草給每位分一小碗湯嘗嘗,全家都吃得嘴巴叭唧叭唧地響,像過年一般。

  2

  天還蒙蒙亮,草草就帶著大妹牽著水牯牛來到河邊。

  這是一條 靜靜流淌的小河,山村人們認為它是一條溫順可愛的河流,你看水草都快要侵占到河中央去了,它也不慍不怒的,鮮嫩的水草驕傲地順著河水的節(jié)拍晃動著。

  “水妹,你就順著河邊,跟著水牯牛走,你千萬別趕它,它吃飽后自然就會乖乖地跟你回去的。”草草說。

  大妹點點頭。

  “我馬上要趕回去替阿媽出工哩!”草草說完,掉頭往村里跑。

  草草頂著阿媽出集體工了。村里的黃老娘一臉的反對,說:“草草能出集體工,我家蘭蘭還比她大一歲呢,看來也可以頂工了。”

  “是呀,一個還沒成形的孩子,跟我們婦女一樣的勞動日,這公平嗎?”有人附合黃老娘。

  “算了!”張姆媽勸說道,“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再說你們也知情,那家子除了草草誰還能像個勞動力呀!”

  經張姆媽這么一說,大家也就沒再說什么了。想一想,草草一家也怪可憐的,命最苦數(shù)草草阿媽了,一個女人家拖著五張要吃飯的嘴。

  草草學著大人的樣兒,枯黃的頭發(fā)往腦后一束,老鼠子尾巴似的在腦后拖著。單薄而略嫌短小的衣服,緊貼在身上,那么瘦瘦的一身,說不準,刮來一陣風,就會將她吹向遠處。

  今天出集體工是上山砍茅柴。

  一根毛柴扁擔,草草把它扛在肩上;一把柴刀,草草緊緊地握在手中,那架式儼像一個小社員。

  草草使足勁在大人們的屁股后面追著。大人們談說笑逗,自然而然就能扯到草草的頭上來了。

  “草草,你媽生了個帶把的吧!”有人打趣道。

  “是個弟弟。”草草很認真地回答。這個弟弟給媽媽的臉上爭了光,媽媽再也不是“絕代婆”了。以前跟村里人鬧架,人們總罵草草媽是個“絕代婆”,現(xiàn)在可好了,小弟弟一出世就給媽媽摘掉了“絕代婆”這頂傷心透頂?shù)拿弊印?/p>

  “肯定是你那個死鬼阿爸投胎的。”有人說。

  草草沒有做聲。

  “別說啦,馬上就到柴山了。”有人出來打圓場。

  這時,天空有一片烏云滾過,人們不由得都抬頭去望天空,感覺一場大雨就要來臨。

  “草草,你趕緊回村去,幫每個人拿一頂雨斗笠來。”有人說。

  已快到山頂了,從山頂?shù)酱謇锟墒且欢尾欢痰穆烦棠亍?/p>

  “算了吧,天不一定下雨的。”也有人說。

  “反正她做不了什么事,小孩子腳桿子勤快,不遮雨,用斗笠遮遮太陽也好。”

  “草草行嗎?”

  “好,我回去拿。”草草說著,轉身飛奔似的朝山下跑去。

  等草草上氣不接下氣地爬到山頂,大人們的毛柴也砍得差不多了,大家正在休息說笑。

  “草草,你歇一歇吧。看你兩根腳桿子跑得還挺快的呀!”

  草草一屁股坐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的喘著,抬起頭望望天空慢慢散去的云,心里有些失望。

  休息了一會兒,草草提起笨重的柴刀砍起柴來。

  “草草,你上午的事做完了,也累了,就別砍毛柴了。”大人們對她說,“回去我們每人分一些毛柴給你就是了。”

  “沒事。”草草擦了一把汗說。心里卻在說:我決不會讓你們大人們小看的,決不占大家的便宜。

  到了太陽當頂時分,草草也捆綁好一擔毛柴。那重重的毛柴壓在草草瘦瘦的窄窄的肩上,草草也感覺很吃力,但她咬咬牙,還是一步一步把那擔毛柴挪回到了石灰窯上,一過秤,只比大人們擔的毛柴輕二十斤呢。草草拿著會計發(fā)給她的工分卡,心里說不出有多高興和興奮,一切的疲勞都煙消去散了,現(xiàn)在她能跟大人一樣,可以掙工分吃飯了。

  草草才走近家門口,阿媽說話了:“休工啦?”

  “嗯。”草草高興地走進房間,見阿媽正在給小弟換尿而,說道:“阿媽,我得了六分,只比她們少兩分。”

  阿媽看著草草那蓬亂的頭發(fā),被汗水濕浸的面孔,眼睛不像眼睛,鼻子不像鼻子的樣,有些心酸,但她還是馬上不露聲色地說:“知道了,你去替你大妹把那頭水牯牛牽回來吧。”

  草草二話沒說,就走出院門朝后山坡跑去,遠遠地就看見水牯牛正在跟大妹較勁。

  草草跑上去接過大妹手中的牛繩,吆喝一聲,那水牯牛聽到主人的聲音,馬上變得溫順起來。

  “姐,讓我坐到牛身上去吧!我還沒吃早飯呢,早沒勁了。”大妹哀求說。

  草草看了一眼大妹,沒做聲,把牛牽到陡坡邊,大妹高興地爬上陡坡邊,騎到牛背上去了。草草牽著牛慢慢地走著,其實她的雙腿比大妹的還要發(fā)軟,還要沒勁呢。因為她是姐,比大妹大兩歲的姐,個頭跟大妹差不多的姐。

  草草把牛關進牛欄里,讓大妹先回去,她實在是走不動了,就自個兒在牛欄旁的草堆上歇下來,躺在軟軟的稻草堆上,草草感覺特別的舒服,她真希望永遠這么躺著……

  下午活是扯田間的雜草,這對農人來說是特別輕松的活。

  “草草,下午扯草活吧?”阿媽問。

  “嗯。”草邊吃著紅薯邊應著。

  “別偷懶,手腳放勤快點。”阿媽說。

  “曉得了。”草草覺得阿媽的話真是多余,忙都忙不過來,哪里有時間偷懶呢。

  下午時分,太陽還在火辣辣地曬著,隊長的出工哨子在村里的大喇叭里響了,接著便是隊長那強有力的聲音,仿佛要從喇叭里伸出一只手來,將各家各戶的勞動力都拽進田里去干活。

  這時,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從自家屋里強打著精神出來,婦女們的褲袋里都放著針線活,田間休息時,可以派上用場。

  經過一上午的暴曬,田里的水有些燙腳,腳板踩進泥里,便有一絲涼意,裸露在水里的那部分,卻感覺火辣辣的燙。過一會兒,適應了也就沒事了。田間的禾苗已開始發(fā)蔸了,有的還長出了有鋒利牙齒的劍葉。草草因為個子矮小,腰桿子相對短些,手伸進禾田里,禾葉不是刺著草草的眼睛就是刺著草草的臉。事還沒做到一半工夫,草草的臉已被禾葉割得橫七豎八到處是血印子,再經汗水流過,痛得草草直把禾田里水往臉上澆。

  大人們看著草草被那禾葉弄傷的臉,心里邊生疼,但誰也幫不上忙。

  “唉,就都是你阿爸造的孽啊!”大人們感嘆。大人們一感嘆,就把所有的責任都往死鬼阿爸身上推。

  草草并不覺得蠻苦呀,阿爸連人都死了,還埋怨他管什么用呀!

  “草草,你可要注意,把臉蛋弄壞了,將來嫁不出去的呀。”大人們逗她說。

  草草摸摸自己的臉,笑著露出兩顆大門牙說:“嫁不出去,就不嫁唄!”

  “伍隊長,伍隊長!”有人朝正和犁田的隊長喊。

  公社的陳秘書滿頭大汗朝田間走來,他后面跟著一位年青的小伙子。

  “陳秘書,有事嗎?”伍隊長趕緊喝住牛,把犁耙一放,走上田來問。

  陳秘書擦了一把額前的汗,說:“上面給你們村分來一位接受再教育的知識分子。”

  “這……”伍隊長臉上有難色。

  “這可是組織決定的。”陳秘書口氣有些加重。

  “這住宿問題,還有……”伍隊長自言自語。

  “困難是有的,克服不就行了?”陳秘書說著,轉身對后頭的年輕人說:“你就好好在這兒改造,我得馬上趕回公社。”說完,轉身就走了,仿佛走慢了,就走不掉了似的。

  伍隊長上下打量著這年輕人,年輕人輕聲地說:“我叫潘勇。”說著,遞過一張介紹信給伍隊長。斗大的字都不識的伍隊長接過紙張順手往口袋里一塞,一屁股說在田埂上抽起煙來。

  這時,社員們都涌上來看西洋鏡似的,圍著潘勇看新鮮。

  “嘖嘖,長得還蠻清秀的呀!”

  “嫩皮嫩肉的,準是在房子里長大的。”

  ……

  大家你一言他一語的,把潘勇說得成了個大紅臉。

  草草站在旁邊看著,這個城里人為什么突然到這兒來,她不明白,就也不弄明白算了。趁大家還在閑聊著時,她已在田埂里的小溝邊扯好了一捆豬草。

  散工時,草草很有收獲地抱著一捆豬草回到家里。

  阿媽正開心的在院子里逗那個什么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弟弟。

  草草的心里涌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煩惱。本想將村里來了個新鮮人的事告訴阿媽,現(xiàn)在卻全沒了一點情緒。草草路過阿媽身邊,什么也沒有說,徑直抱著豬草送進豬欄里去了。

  大妹還在火房里生火煮飯,沒干透的柴火熏得大妹眼淚直流。草草就去火房里幫大妹做家務活。

  第二天,隊長安排村里的一家一戶抽一名男勞力到大石山去燒窯,剩余的勞力砍毛柴的砍毛柴、扯雜草的扯雜草。一年一度的燒窯,是男人們最快樂的時光,有吃有喝。俗話說:男人窯頭,女人床頭。就是說男人在燒石灰窯的時候,吃住在窯頭,燒窯要宰豬殺雞鴨,敬窯神,敬完窯神,那豬呀,雞呀,鴨呀就留給燒窯的男人們慢慢享用了。女人床頭,就是說女人生小孩在床上坐月子要補身子,才有雞有肉。平時因生活的艱辛是很難聞到肉香味的。

  草草跟村里年紀大一點的婦女在田間扯草,唯一的一位男性就是那位昨天剛來的城里人。

  陽光爽朗地照著大地,在田間里忙活的婦女們就變著戲法逗城里人說話,“城里人”只是笑笑點點頭,似乎沒有一點開口說話的意思。女人們猜測,莫不是啞巴?

  “多耐看的孩子呀,若是啞巴,太可惜了。”

  “人家城里人有文化,懶得理我們呢!”

  “可公社陳干事說,這‘城里人’來我們這兒是接受我們再教育的呀!”

  “我們把什么教給他?我們大字都不識一個!”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到得意處,大家都捧著肚子大笑。一個上午田間里就沒靜下來過。仿佛這城里人給她們帶來了從來沒有過的快樂。

  草草只顧扯草,仿佛大人們的笑與她無關,在她看來,這也沒有什么好笑的。當其他人大聲說笑時,草草只偷偷朝“城里人”看一下,看到“城里人”那笨手笨腳的樣子,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好受。

  晌午時分了,人們陸陸續(xù)續(xù)上田,散工了往家里趕。

  草草來到小溝邊,忙著扯豬草。

  潘勇最后一個走上田埂,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看著不遠處的水溝邊,一位跟自己一起勞動的小女孩正在麻利地扯著什么。潘勇站了起來,拍拍屁股上的泥土,走了過去。

  “小妹妹,怎么沒去上學?”潘勇關心的問道。

  草草看了潘勇一眼,心想,還關心別人吶,照顧好自己吧!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草草沒有回答,繼續(xù)低頭扯她的豬菜。

  當草草抬頭看時,潘勇已經到村口了。

  草草看著潘勇的背影,有些弄不明白。一個大男人不去大石山燒窯,跟著婦女們干活是為什么。全村的男人都到大石山燒窯灰去了,有些顧家的男人,把分給自己的那份肉,自己留一點,剩下的全部捎回家供家人享用。草草家沒有男勞力,自然就沒有這份窯頭肉吃了。

  草草將扯好的豬菜捆好,扛在瘦削的肩上,有些吃力地一步步往村里移。路過生產隊早已不用的一個破舊磨房,草草看見那個“城里人”

  蹲在里面生火,屁股朝著草草這個方向,草草把豬菜從肩上卸下來休息一陣,就停在那兒看著城里人生火。

  潘勇站起來,轉身拿什么東西時,看見了草草,就朝她笑笑。

  草草很不自然地朝他擠出了一點兒笑,然后扛起豬菜回家了。

  家里仍是烏煙瘴氣,弟妹的哭喊聲不絕于耳。很疲憊的草草突然感覺在田間勞動遠比在家里好過日子些。

  “姐,外婆送來了包谷棒,晌午飯就啃包谷棒。”大妹說。

  草草掀開鍋蓋,果然一股撲鼻的包谷清香味兒散發(fā)出來。

  “外婆走了?”草草問。

  “走了。”大妹回答,“跟媽媽嘀咕了好半天才走的,外婆走后,阿媽哭了。”

  “為什么?”

  “不知道。”

  草草走到阿媽的房間,見阿媽帶著小弟正睡覺,就退了出來,料理家里的一些家務活。

  “大妹,我?guī)闳タ匆粋€新鮮人。”草草說。

  “什么樣的新鮮人,長尾巴沒有?”大妹問。

  “他是人,又不是猴子,能長出尾巴來嗎?”草草似乎很有學問的說。

  “哪來的?”大妹也挺好奇地又問。

  “城里來的!”

  “做什么來的?”

  “聽大人們說是接受再教育吧。”

  “接受再教育是什么東西?”

  “我也沒見過。”草草邊回答邊從鍋里掏出一根包谷棒,用衣角兜著。

  “姐,你這是干嘛?”大妹有些擔心地說,“阿媽數(shù)好了每人一根棒兒呀。”

  “沒事。”草草說著,帶著大妹來到村口那間磨房邊。倆姐妹遠遠地看著,潘勇的火似乎還沒有生起來,一個人坐在那兒望著歡暢的河水發(fā)呆。

  “大妹,你把包谷棒送過去。”草草說。

  “我怕。”大妹膽怯地說。

  “你不去,以后別指望我?guī)湍阕鍪隆?rdquo;

  大妹用衣角兜著還挺燙的玉米棒,很不情愿地朝石磨房靠近,然后飛速地將玉米棒往石磨上一放,飛快地往回跑。潘勇發(fā)現(xiàn)玉米棒時,人兒一下子不見蹤影了。

  潘勇確實有些餓了,那清香的玉米棒實在太誘惑人了。潘勇拿起玉米棒邊吃邊注意觀察有沒有人觀看。

  草草跟大妹妹躲在一塊大青石背后,看見潘勇那狼吞虎咽的樣兒,忍不住格格笑了起來,然而聲音是那樣小那樣細,似乎只有她們自己才能聽得見。

  她倆邊說邊笑回到家,阿媽已經起床了,堂屋里多了一個客人。

  “你們死哪里去了,喊嘶了喉嚨沒見有人應。”阿媽沒好氣地朝她倆吼道,“還不快去給客人倒碗水。”

  大妹趕緊給客人盛了一碗水,遞送到客人手里。

  草草跟大妹站在堂屋的一邊,等候阿媽的叫喚。

  客人端起碗,喝了一口水,剛要開口說話,看見她們倆,話又咽了回去。

  阿媽見狀,忙緊著說:“到院子里去,大人們商量事。”

  草草看了客人一眼,來到了院子里。

  不到一會兒,客人點頭哈腰地走了。

  “阿媽,這人是干什么的?”草草問。

  “大人的事,小孩子別管。”阿媽沒有好氣地說。

  草草只好鼓鼓眼睛。

  過了幾天,草草收工回來,吃飯時,發(fā)現(xiàn)四妹不見了。

  “阿媽,四妹呢?”草草問。

  “送給城里的一個親戚了。”阿媽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

  “你應該給我們曉得呀!”草草說。

  “曉得又怎樣?不曉得又怎樣?你以為我愿意呀?”

  草草沒有做聲,心里難過,就跑到牛欄邊的草堆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家里沒有了四妹,日子照樣清苦的過著。

  3

  清晨,草草趕在出工前來到石磨房。

  潘勇正在河邊洗漱著,那洗臉的動作,是山里男人沒有的。草草有好多話要跟這個人說。

  “你叫草草吧。”潘勇站在河邊,看著這個可憐兮兮的小女孩,親切地問道。

  草草點點頭。

  “有事嗎?”潘勇問。

  “你是大男人嗎?”草草反問一句。

  “是!”潘勇語氣很堅定地回答。

  “那你為什么不去大石山燒灰窯?”草草又問。

  “男人就一定要去燒灰窯嗎?”潘勇反問她。

  “是。”草草回答說,“每年的燒灰窯,是男人最開心最輕松的日子。”

  “是嗎?”

  “怎么不是,昨天村里又抬了一頭豬和一擔米酒上山呢!”草草很認真地說。

  “你父親去了嗎?”潘勇問。

  “他死了!”草草回答,神情有些麻木。

  “對不起,小妹妹,我問錯了。”潘勇忙道歉。

  “你不想去燒灰窯?”草草又問。

  “這是隊長安排的活兒,哪是自己想去就能去的?”

  “你去跟隊長說唄!”

  “行嗎?”

  “當然行,”草草說,“我替阿媽出集體工掙工分,也是跟隊長說來的。”

  潘勇笑了笑,搖搖頭。

  “你不敢去,我?guī)湍闳フf好了,不過,有一個交換條件,你得答應我。”草草說。

  “什么條件,你說吧!”潘勇覺得這小女孩還蠻機靈聰明的。

  “你到大石山燒窯,你會分得一份肉,那一份肉就給我家吧!”草草說。

  “給你們家,那我吃什么呀?”潘勇問。

  “這份肉是男人們吃完后剩余的,大家分后,都會往家里送。”草草解釋道。

  “好吧,我答應你。”潘勇似乎也很認真的說。

  “我這就去隊長家里。”草草說完,撒腿就跑。

  因為跑得急,到達隊長家門口時,剎不住腳,跟剛出門的隊長碰了一個滿懷。隊長手上端著的谷子盤碰翻了,一盤谷子全撒落在地。

  隊長很惱怒,喝道:“誰家的丫頭這么野!”

  草草忙不停地道歉,邊忙著收拾撒落的谷粒。

  “有什么事?”

  “有!”

  “有,就快說吧!”

  “新來的城里人,他是一個大男人,你讓他去燒灰窯吧。”草草懇求地說。

  “大人的事,小孩子別操心。”隊長說。

  “讓他去吧,讓他去吧。”草草扯著隊長的衣角央求著。

  “你給我說,為什么非讓他去呢?”隊長問。

  “我們家好想吃窯頭上分的窯頭肉,他去了,分得一份就會送給我們家,我跟他說好了的。”草草一一說著。

  隊長一聽,才想起草草的阿爸沒了,整個村莊分窯頭肉,獨她家沒有得分。

  “好吧!”隊長心軟就答應了。

  傍晚時分,草草跟其他的孩子一樣也可以興高采烈地到大石山分窯頭肉了。

  “草草,你端著碗去哪?”阿媽問。

  “去大石山分窯頭肉!”草草說。

  “別想了,家里有男人去燒窯才會有,你那個死鬼阿爸……”阿媽忍不住又傷心起來。

  “有人答應給我們家分窯頭肉。”草草有些神秘地說,“你們在家等著。”

  草草把碗口撲在胸前,雙手捂著碗屁股跑步朝大石山奔去。

  大石山上已經有許多小孩子在等了。

  草草很親切很自然地站在潘勇的身邊,潘勇看著草草挨著他站著,那等著分肉的樣子,讓他心里有說不出的憐憫。

  “草草,叫一聲阿爸,分你一點肉。”有大人打趣道。

  草草笑了笑,沒做聲,草草心里明白,即使叫了他們一聲“阿爸”,他們也不會分給她一點兒肉的,他們的孩子正在旁邊等著哩。

  輪到給草草的碗里放肉了,割肉的大伯停下手中的活兒,拿出腰間的煙桿在鞋底上磕了磕,坐下來,說:“草草,你這樣輕輕松松分得窯頭肉了,你得叫潘勇一聲‘阿爸’才對。”

  草草笑著望著潘勇,潘勇?lián)u搖頭示意她不要叫。

  這時,大人們都起哄了:“不叫,那就沒有了。”

  草草心里有些發(fā)急了,大聲喊了一聲“阿爸”。

  這可給潘勇鬧了個大紅臉。

  草草才不管這些,端起肉,飛快地跑了。

  草草回到家門口。

  全家人都從屋子里涌出來迎接她手里的那碗肉。

  “他們沒有為難你吧?”阿媽笑著看草草。

  “沒有,不過,他們讓我叫那城里人做‘阿爸’才給肉哩。”草草說。

  “你叫了?”

  草草點點頭。

  全家人都笑了,笑得那樣開心,好像從來沒有過這樣開心的時候。

  “阿媽,讓大妹上學去吧!”草草趁著阿媽高興時說道。

  “你以為家里錢有多余,沒地方使呀!”阿媽逗著小弟回答道,“再說,我馬上要上工了,阿弟誰來帶?”

  “還有二妹和三妹在家里可以看著呀。”草草說。

  “你以為生個小阿弟容易么?二妹、三妹帶,我不放心。”阿媽說。

  “那就讓二妹去上學吧,她已經滿八歲了。”草草看著阿媽說道,“家里總該有個上學的呀!”

  阿媽嘆了一口氣,想一想,草草說的也對,一家子都在家窩著,大字不識一個,就連一個記工分的也沒有,遭別人欺侮了還不曉得。

  “就讓二妹去上學吧!”阿媽說話時顯得有氣無力。

  二妹一聽高興得跳了起來,“我要上學,我要上學了!”

  大妹悄悄地回到房間里睡下了,草草知道大妹心里不好受,她也沒辦法呀。

  大石山的石灰窯終于燒好了,隊長選了一個好日子封窯,封窯這一天,每家每戶派一個代表到大石山來參加封窯慶典,打完牙祭,便解散回村。

  清晨,草草早早來到大石山,幫著潘勇清理東西。

  “草草,你真的把人家當‘阿爸’喊了?”大人們逗著草草說。

  “喊了!”草草心里高興地點了點頭。

  “你小子,真有你的,白撿了一窩女人。”隊長拍著潘勇的肩膀風趣地說。

  潘勇一臉的尷尬。

  回村的路上潘勇沒有說話,草草以為潘勇生氣了,扯著他的衣角說:“我叫你叔叔吧,保證以后再也不在村里人面前叫你‘阿爸’給你丟面子了。”

  潘勇笑著說:“這才對,別聽別人的瞎起哄。”

  “其實,我好想有像你這樣的阿爸呢!”草草幸福地說。

  潘勇笑笑沒有做聲,看著遠處。

  不知不覺來到石磨房了。

  “叔叔,你以后不要生火做飯了,在我們家搭餐吧!”草草大人似的跟潘勇說。

  潘勇看著草草,多么善良,多么善解人意的小女孩呀!

  潘勇到草草家搭餐,隊長同意了。并且將潘勇每個月的口糧全部落到草草家里來。阿媽很高興,一個大男人在家里坐著,家里似乎氣壯了許多。

  潘勇想幫著干點活,她們不讓,要他好生歇著。晚飯后,勤快的草草端著洗腳水來到院子里。

  “叔叔,洗洗腳。”草草高興地說。

  “不啦!夠麻煩的。”潘勇推辭說,“等一下回到磨房,到河邊隨便洗一下就可以了。”

  “現(xiàn)在洗了,回去睡覺就不用再洗了。”草草說。

  潘勇沒話說了,邊洗腳邊望著天空,心想,自己該為這一家子人做點什么呢。

  “叔叔,你教我們識字吧!”草草站在一邊,仿佛聽到了潘勇的心聲似的。

  “好!”潘勇回答,他覺得自己也只能做到這些了。

  秋收后,農人恢復了平靜的日子,一切農田里的活計都要等到明年的春天。

  潘勇也因家里的事回城去了,草草一家送了很長一段路程。

  4

  接下來的漫長冬日,是孩子們最最快樂的時光。

  一切的家禽都可以在收割后去莊稼地里覓食。套鳥的活兒,是孩子們最樂意做的事情。他們在田間的陡坡處,安下一個個小機關,撇下誘餌,總是有些貪吃的鳥兒被捉住。

  大人們自然沒閑工夫,得參加冬修水利。村寨里的勞動力不管男女,都要去公社集合,統(tǒng)一安排,吃住都在工地上。

  草草阿媽也隨寨上的大隊人馬修水渠去了。

  家里的一切活兒,就落在草草跟三個妹妹的身上。

  “姐,三姐賴床,睡了一個下午還不肯起來呢!”二妹邊做作業(yè)邊跟進屋來的草草說。

  “曉得了。”草草大人似的將一筐豬菜從肩上卸下來,說:“天都黑了,還做什么作業(yè)呀。”

  草草來到水缸邊,舀了一碗水喝。邊擦嘴巴邊走到床邊,叫喚道:

  “三妹,起床了。”

  三妹不吱聲。

  草草一摸三妹的額頭,好燙呀。

  這時,草草也慌了神,喊道:“大妹、二妹,快來,三妹生病了!”

  大妹背著弟弟跟進來問:“姐,怎么啦!”

  “三妹的額頭好燙,怕是生病了。”草草帶著哭腔說。

  “那怎么辦呢?”大妹著急地想著說道,“快叫阿媽回來看吧!”

  草草不知道阿媽在哪個地方修水渠,再說天也晚了,上哪兒去找呀!

  “快去外婆家叫外婆來吧!”大妹說。

  到外婆家,要翻幾里山路,還要過一個沼澤呢,可是草草顧不得這些了。他吩咐二妹將濕毛巾敷在三妹的額頭上,自己也顧不得害怕,就借著月牙兒的微光朝外婆家跑去。

  急急趕路的草草心里惦著三妹的病一路朝外婆家趕去,風高月黑,草草翻過了一座山,又翻過了一座山,那片叫鬼扯腳的沼澤地在前方,在黑灰的天色里等著草草經過。

  外婆家那么遙遠,遠到草草再也不能抵達,那個貧寒的家里,三妹還躺在病床上等著草草回來,可是草草卻再也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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