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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運憲:惟天在上

來源:   時間 : 2017-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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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來暑往,歲月如梭,回想過去的經(jīng)歷,東西南北五岳三山已大體走遍,也就只泰山尚未攀登了。所謂“太白詩筆布山頭,布襪青鞋欠一游”,登泰山一直是我心中的夙愿。

  而且我心里始終存有一份敬畏,以為泰山是天下第一高峰。大約是誤解古人詞句造成的一種錯覺。比如“天下第一山”、“五岳獨尊”、“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等等。以孔夫子說得最絕:“登泰山而小天下”。圣人自然是法眼無邊,在他看來,上了泰山豈止是眾山小?遍天之下,山川萬象一并小之,何其了得。

  也許是期望過高,那天抵達泰安市,透過車窗遠遠看見泰山的身影,竟感覺泰山并不如想象之中那么高大。車馬勞頓昏昏欲睡之時,驀然發(fā)覺緊靠在城市背后出現(xiàn)了一道堅挺的山脈。要不是同行的朋友告訴我,還真不敢相信那就是我心中膜拜多年的東岳圣山。直到車開進離山腳不遠的下榻之處,再次抬頭打量時,便發(fā)覺我的第一印象并不可靠。雖然仍未覺得那山有多么高,卻有一種突如其來的驚異。那道山脈幾乎從平地拔起,直刺天穹。山體姿態(tài)很是耐看。峰巒錯落,斧劈刀削,端莊奇?zhèn)?,精神萬種,顯示出一種超乎自然的卓越品相。當時已接近黃昏,夕陽映射之下,整座泰山金光通亮,格外耀眼。那金光還不比一般,分明含蓄著一種紫紅色,泰山因此更加顯得凝重沉穩(wěn),雍容華貴。帝王氣象撲面而來,讓人感覺到一股滾燙襲人的勃勃霸氣。

  仿佛被那氣象所征服,第二天我毅然決定徒步登山。這是我第一次上泰山,無論如何還得付出我的全身心以示虔誠。何況前往泰山途中,我確切地知道了它的海拔高度只不過一千五百來公尺。在這之前我憑雙腿攀登過的大山,比這高出一倍多的山峰已經(jīng)攀爬過若干座。我記得四川的峨眉山最高處有三千多米,我和一幫作家朋友聊著天說著話,信步便登上了金頂,好像并不覺得如何費力。只不過那樁陳年舊事距今天已經(jīng)相隔三十三個春秋。而且那次登峨眉山用了兩天時間,其間還在一個叫“洗象池”的半山腰找一處寺廟住了一晚。晨鐘暮鼓悠然回蕩,一群群山猴兒旁若無人,在我們寢舍穿梭出沒,盜走了每個房間開水壺的軟木塞,那印象至今記憶猶新。

  這一次仍是與作家朋友同行。到了泰山腳下,我邀請廣西來的評論家馮藝,還叫上河南作家鄭彥英,他們居然連連搖頭,不肯陪我徒步爬山。彥英是我的大學同窗,比我小好幾歲,而且也是從未上過泰山,他笑得一臉燦爛,死活不愿意走路。反過來還勸我說,老哥年近古稀,這歲數(shù)已經(jīng)不好逞強了。這話一番好意,卻十分地不中聽,倒是更加激發(fā)我的斗志。然后我跟隨一群年輕文友,步履輕快地朝山口方向進發(fā)。

  那地方叫紅門,是最經(jīng)典的一條上山之道。古代皇帝進山,就是由此門而入,稱為“御道”。到底是皇帝老子走的路,氣魄果然非同凡比。迎面有一座石牌坊,凝重大方,厚實精美。那上頭五個大字倒是很有意思,古人沒說那是皇帝走的路,卻堂而皇之刻上了“孔子登臨處”。據(jù)說那牌坊立于明朝嘉靖年間,已有四、五百年歷史。牌坊左側(cè)有一塊高大的石碑,上邊的“第一山”三個大字顯示出一股王者霸道。穿過孔子登臨牌坊,又有一個略小一點的牌坊,上面只有兩個字——“天階”,那意思是說,你現(xiàn)在走著的,是一條上天朝拜之路。紅門這幾處碑刻可謂先聲奪人,無論何等人士,至此必生敬畏。

  進了紅門便向“中天門”攀登。“中天門”是東、西兩條登山道的交匯處,到了“中天門”,登山的路程便走過了一半多。我們走的是東線,從“紅門”至“中天門”,其中需要爬上三千多級臺階。這段路程十分厲害,將要耗費步行者兩、三個鐘頭時間,著實剎住了攀登者的下馬之威。

  大約攀爬了一小時左右,陪同我們的一些當?shù)嘏笥驯愫沽鳑驯场獯葸?。我也感覺到雙腿開始發(fā)沉,步伐逐漸緩慢。回頭看看上來的路,覺得根本就沒走多遠。再抬頭向上望去,層層疊疊的臺階似乎更加陡峭。好不容易攀到山頂時,卻發(fā)現(xiàn)那只是另一個山頭的起點。每每都是這樣,便懷疑這樣的山路究竟還有沒有止盡。內(nèi)心深處也開始后悔,暗暗埋怨自己何必一時沖動。想一想彥英、馮藝他們,此刻恐怕早就坐在了山上的某處涼亭,悠哉游哉地品茶賞景。好在我已經(jīng)屬于過來人,看得比較透徹。我很明白,若要享受攀上頂峰的成就感,眼下也就只差一咬牙了。更何況已經(jīng)上到了山腰,完全失去了走回頭路的可能。再一想,還有不少同行的年輕小伙在我身后落下很長距離,便頓感自慰。虛榮心往往可以化為物質(zhì)力量,可以讓我感到動力充沛。

  只是越往上越艱難,這是無情的現(xiàn)實。我甚至覺得臺階與臺階之間的高度越來越大,便意識到身體已經(jīng)疲憊不堪。身邊剛好有當?shù)氐膶в慰驼谙蛉私榻B,說上山坡度正在增大,臺階高度也隨之增加,并非是疲勞產(chǎn)生的一種錯覺,這便更加令人沮喪,氣也泄了下去。回過頭看了看,我那些同伴已經(jīng)落后得比較遠,基本上看不見了,便在路邊找塊石頭坐下來歇息。在那之后,歇息密度越來越大,總共大約歇息了十來次,才到達“中天門”。在那兒等齊了隊伍,便不再走路,一行人集體乘纜車上到了一處叫“天街”的臺坡。

  那處地方倒很神奇,已經(jīng)接近山頂,卻突然開闊平坦。面積居然相當之大,建有樓宇亭閣,賓館餐廳,還有兩處巨大的停車場。這地方自古就很繁盛,明朝隆慶年間有《泰山記》寫道:“登天門,則平壤矣。市而廬者百余家”。據(jù)說因為大量的香客和游人上山,總得要有個地方食宿餐飲,有如此天然一盤高山平地,“天街”便應(yīng)運而生。上到“天街”,果然飯菜飄香,我這才想起領(lǐng)隊曾通告過,我們午餐的地點正是“天街”。

  吃完飯繼續(xù)向泰山之巔攀登時,情形就完全不一樣了。踏踏實實休息了一個鐘頭,腹中充實,疲乏有所消退,自我感覺就像是從加油站駛出來的一輛越野車。泰山最高處叫“玉皇頂”,那地方已近在咫尺、清晰可見。尤其通往山頂?shù)钠露群苄。_階也不多,幾乎都數(shù)得清楚了,這便令人倍感輕松。心情愉悅的時候,周邊的景色說不出有多么地美妙,或許這也正是泰山的獨特之處。

  我與一位滿族朋友結(jié)伴徐行,十分順利地登上了“玉皇頂”。即將到達頂峰的時候,山路右手處矗立著一根巨大的石柱。石柱前邊簇擁著大批游客,排著隊在那里照相,這便讓人很難接近。其實不必走得很近就能看得清楚,那就是泰山揚名天下的標志。四個端莊工整的楷體大字“五岳獨尊”,不知歷朝歷代有多少帝王將相、平民百姓為之折服。當今中國通行的貨幣中,面值五元的紙鈔背面,堂堂皇皇印著它的照片,象征著江山安穩(wěn),國泰民安。

  繼續(xù)往上走,眼前再次出現(xiàn)了一片高山平臺。我大概估計了一下,這處平臺恐怕不會小于兩個足球場。寬闊的臺坡背后,是一面面高大的石碑,大大小小地刻滿了各朝帝王的御筆題字,更有歷代文人墨客的妙文華章。那些巨型石碑緊相依簇,形成了一道堅實的屏障,如巨型城堡一般。走到近前,發(fā)覺那屏障雖出自天然,竟然錯落有致,仿佛經(jīng)過了雕琢排列。人們在這道屏障跟前,充其量只是一群游動的螻蟻。壯哉,偉哉。鬼斧神工,于斯為極。

  “玉皇頂”被人稱作泰山絕頂,是東岳主峰的頂端。說那地方最早叫“太平頂”,也是一個挺不錯的名字。后來在巔峰上蓋了座玉皇廟,就改了名稱。還有個名字,叫“天柱峰”,仍然延續(xù)著那股強霸之氣。進到玉皇廟,院子中間有一方巨石,他們叫“極頂石”。估計那石頭年份不怎么長,上面用現(xiàn)代漢字刻下了泰山極頂?shù)母叨?。但是不精準??躺先サ母叨葹橐磺灏偎氖迕?,現(xiàn)場解說員糾正說,實際測量高度為一千五百三十二點七米。其實這都無所謂,我只是總在心里納悶,這樣的高度,怎么就稱作天下第一山峰呢?

  繞著玉皇廟里里外外走了好幾圈,忽然想出了些道道。先是發(fā)現(xiàn)那神龕上有一匾額,上書“柴望遺風”,說明遠古時期就有帝王在極頂燔柴祭天。大殿左后方,立著一面石碑,刻有“古登封臺”四個大字,后來的歷代帝王封禪泰山,都曾到過這里。泰山極頂就是帝王們設(shè)壇祭天之處。我趕緊掏出手機上網(wǎng)百度,果然查到了諸多記載。

  中國古代時期,帝王在登基稱帝之后,大都要去泰山封禪。按照古人的觀點,泰山乃是五岳之首,上通到天。泰山下面的一座叫“梁父”的小山則下到地府。所說封禪,便是在泰山上筑土成壇,焚燒柴火于壇頂以祭天,此稱為“封”。在泰山梁父小山上選擇一塊地方埋葬祭品,叫做“禪”。兩方面合稱為“封禪”。泰山封禪的真正意義,應(yīng)該是各朝帝王為了向天下臣民證實自己的統(tǒng)治是“受命于天”。帝王們往往也在自己的統(tǒng)治獲得一定成績后,去泰山封禪。意味著對天地之神報告太平并且致以謝意,感激他們讓國家風調(diào)雨順、民生安樂的功勞。

  從秦朝漢代至明清,歷代皇帝到泰山封禪就有二十七次之多。載入史冊的有秦始皇、秦二世、漢武帝、漢光帝、隋文帝、唐高宗、唐玄宗、宋真宗、清圣祖、清高宗等。其中漢武帝七次東巡登封。中國歷史上最后一次封禪泰山的皇帝是宋真宗。元明以后改“封禪”為“祭祀”。清朝年間,乾隆皇帝弘歷穩(wěn)坐于盛世江山,竟十一次朝拜泰山,其中六次登上了岱岳之巔。

  于是我弄明白了,在中國的古代歷史上,還有哪一座山岳曾經(jīng)被這么多皇帝幸臨?皇帝者,天子也。天子站在泰山極頂,又有哪座山敢比它更高?這樣的山又怎么能不唯我獨尊?由此我想通了一個極其重要的道理:孰低孰高,很多時候是不能用尺子度量的。

  走出玉皇廟的時候,我在廟門右下方發(fā)現(xiàn)了一塊石碑。那是清朝順治年間一位叫楊義的朝廷欽差所立,卻十分矮小,跟我坐下去的高度差不多,因而并不顯眼。之所以吸引我,是那碑上四個血紅色楷書大字——“惟天在上”。

  斯言卓絕!

  誰能高居天子之上呢?只能是天了。

  實實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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