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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躍文散記

來源:張戰(zhàn)   時間 : 2017-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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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3年9月的一天夜里,王躍文做了一個夢。夢中他記起一件已被他遺忘的兒時往事。十歲左右,他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玩解放軍打仗的游戲。村支書的兒子任團長,任命他當副團長。他還沒來得及施展副團長的威風,團長又任命自己的親弟弟當了副團長。王躍文說,你怎么又任命了一個副團長?村支書兒子說,現(xiàn)在要派你這個副團長深入敵后,從事革命地下工作。這是組織交給你的神圣任務。王躍文說,好吧。他鄭重地交出那把跪在門檻上千削萬磨做出的木頭手槍,轉過身離開了革命隊伍。為了表現(xiàn)他確實是深入敵后從事地下工作,他只能獨自一人在村里的小巷里游蕩。聽著村里的小伙伴們玩得那么開心的瘋鬧聲,王躍文突然感到的不是一種神圣,而是一種被拋棄的孤獨。

  夢醒以后王躍文大笑不止。他說,原來我不知道,我其實早在孩提時代就被組織拋棄過了。

  王躍文,湖南溆浦人。父親23歲時已經(jīng)是溆浦縣最年輕的區(qū)委書記。他也在這一年因言獲罪,被打成右派,從此回鄉(xiāng)當了幾十年的農(nóng)民。母親聰慧,堅忍,好強,靠一輛紡車供養(yǎng)了幾個孩子上學。母親對王躍文的教訓是:慎出言,少開口。

  王躍文小學和中學,大多時候赤著一雙腳上學。夏天不用說,冬天往往帶一雙鞋在書包里,赤著腳走到學校附近,然后在學校前面的小水塘里洗洗腳,在褲腿上把腳擦干,再把鞋套上。

  高中畢業(yè)的照片,幾十個學生中,王躍文蹲在前排正中間,是唯一打著赤腳的一個。

  1984年王躍文大學畢業(yè),回溆浦縣政府工作。不久調(diào)懷化市政府,后來又調(diào)湖南省政府。他是寫公文的一支好筆,也并不缺乏官場周旋的能力,做事極其負責,官運很被看好。

  1989年他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1995年他的中篇《秋風庭院》獲全國優(yōu)秀中短篇小說獎。1999年出版第一個中篇小說集《官場春秋》,同年獲湖南青年文學獎。1999年長篇小說《國畫》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兩個月內(nèi)再版五次,一時洛陽紙貴。2001年《國畫》續(xù)集,長篇小說《梅次故事》出版,印數(shù)達到20萬冊。同年長篇小說《亡魂鳥》出版。2004年長篇小說《西州月》出版。

  王躍文沒有“文學青年”的經(jīng)歷。他的小說從一開始就具備了一種成熟的大家之氣。他寫出中篇小說《秋風庭院》的時候不過三十出頭,可小說中表現(xiàn)的對人生和官場微妙復雜況味的精確把握,對一生馳騁浸溺官場,退出后頓感空虛落寞無所適從人物的傳神描畫,那種淡而深,可意會而不可言傳氛圍的渲染,幾乎達到爐火純青的藝術功力,以至當時許多讀者以為王躍文至少是個六十歲以上的老者。

  2000年《國畫》在香港出版。香港方面評價,這是當代中國文壇最早超越道德標準寫官場的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位把官場當文化來寫的作家,一部當代現(xiàn)實主義手法寫作的官場現(xiàn)形記,一部濃墨重彩傳神勾勒官場形形色色人物的畫卷。以“國畫”為題,譬喻深刻、藝術,令人玩味,具備人文關懷的大悲憫,行文頗具明清遺風,語言樸實暢達,不事雕琢,似行云流水,淋漓落墨。無論是人、物的刻畫、細節(jié)的把握、心理的描述都有其獨到之處,是一部傳世的文學作品。當代的一些文學評論家認為,《國畫》是自晚清以來批判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一個新的里程碑。中國當代文學史對于王躍文作品的書寫,必然會有重重的一筆。

  香港也許離大陸的政治中心較遠,評價《國畫》沒有那么濃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而是更多地強調(diào)王躍文作品在文化和藝術上的成就意義。王躍文的小說大多以官場為題材,王躍文因此有了“官場小說第一人”之稱,王躍文的作品也被冠之以“官場文學”。王躍文對此很不以為然。他曾說,你不能因為《戰(zhàn)爭與和平》就把托爾斯泰稱為戰(zhàn)爭作家,因為《紅樓夢》就稱曹雪芹為愛情作家。題材應該只是作家表達自己對人的生存狀態(tài)追尋描述乃至追問的一條路徑。作家順著這條路往下走,把一路的所見所聞所想所感告訴讀者。僅此而已。或者連所思所感也不說。作品是間屋子,進屋子的門要讀者自己去推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國畫》和《梅次故事》出版后,一時人們爭相傳閱。有人稱之為“官場必讀”。一些曾經(jīng)官場的人甚至說,如果早讀《國畫》和《梅次故事》,自己在官場一定不會走那么多彎路,也許早就官運亨通。有些官場中人甚至將王躍文的小說當作官場應酬的禮物,買來送給自己的上級。對此現(xiàn)象,王躍文甚感悲哀。他認為,這只能反映中國這個特定社會里“官本位”的文化傳統(tǒng)。幾千年來官大于民,官大于社會。這也許恰恰是中國社會長久以來難以進步的一個重要原因。中國什么時候官場不那么被人關注,在民眾的生活中不再占有那么重要的地位,將是一件大好事。

  《國畫》和《梅次故事》的出版,一方面給王躍文帶來巨大聲譽,另一方面也使他在政府機關里的工作遭遇尷尬。2000年秋天,王躍文被分流下崗。當時就有人調(diào)侃說,這次機構改革取得了兩大成就:撤消了一個省財辦;分流了一個王躍文。

  王躍文倒是非常坦然平和面對這一切。從本質(zhì)上說,王躍文身上有些氣質(zhì)確實與官場游戲規(guī)則格格不入。只因他是個做事非常認真的人,對待工作有種近乎完美主義的追求,所以側身官場,他也能頗受好評。對于他的被分流,王躍文玩笑地套用了一句流行歌詞:都是小說惹的禍。一位非常器重王躍文的老上級對王躍文的評價是:前程無量,誤入歧途。言語之間無限惋惜。

  王躍文一變而為自由作家。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舒展。他說自己終于能夠“精神獨立,人格自由”,這真好。

  王躍文是個很深情的人。他是母親面前的孝子,朋友圈里的寵兒。2000年應人民文學出版社之邀到北京改稿,他把七十歲的老父老母帶在身邊,一有閑暇就陪他們逛故宮,逛頤和園。在北戴河,他看著滿頭白發(fā)的母親在海灘上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樣奔跑,不禁眼淚奪眶而出。他經(jīng)常說,孝順孝順,順則為孝。所以在他的老父母面前,王躍文是一個聽話的乖孩子。在朋友圈里,王躍文以精彩的段子,憨態(tài)可掬的笑容,說話的急智聞名。他的笑始而低沉,嘿嘿,嘿嘿,繼而下巴揚起,聲調(diào)漸高,終至放聲哈哈大笑。他的笑聲很有感染力。他也很有表演天賦,記憶力極好,學人學事惟妙惟肖,表情豐富到你目不暇接,不由你不捧腹。朋友調(diào)侃他說,王躍文如果不去當官,當然應該寫小說。如果不寫小說,當然應該去當喜劇演員。王躍文沒有成為中國的“變相怪杰”,是中國人民娛樂生活的一個重大損失。

  王躍文天生應該是一個作家。他很早就使用電腦寫作,打字飛快??此蜃?,兩只手猶如野蜂飛舞,猶如孔雀展屏。他打字有節(jié)奏,有樂感,手姿有舞蹈的美。

  王躍文是一個真正把寫作當作生命的樂趣和意義的人。他有不能克制的時間焦慮,總怕浪費時間。無論在哪,無論在干什么,他必須知道時間。他看時間不單要看表,還得再看手機,否則他會擔心手表時間有錯。一天不寫作,他就有負罪感。

  王躍文吃飯也極快,吃起飯來風卷殘云,一掃而光。他往往一邊吃一邊對別人道歉:對不起,我吃得太快了,您慢點吃。話未說完,自己已放了筷子。他最懊惱的是,自己吃了四十年的飯,還是沒學會邊吃邊聊,慢嚼細咽。興致好的時候,他喜歡親自下廚,放齊油糊辣子蔥姜蒜,炒一個溆浦的“家鄉(xiāng)血鴨”,或者開上油湯,煮一個大片牛肉。如果有好菜,一定要有足夠的米飯。他比喻什么事掃興,或者什么事意猶未盡,“就好像有好菜,可剛一開始吃,飯就沒有了。”

  王躍文有園藝愛好。他的寶貝是一把他妻子送的張小泉園藝剪。只可惜這把剪子因為他要強行去剪斷一根手腕那樣粗的樹枝而被搞壞了。在他的屋頂花園里,擺滿了各色植物。有名貴如中華第一保護植物的中華蚊母,對接百納,也有三、四塊錢一盆的普通蘭草。夏日黃昏,斜陽的光線里,王躍文勤勤懇懇忙碌在陽臺上,澆水,施肥。水管里噴出的水霧,光閃閃水淋淋的綠葉,王躍文神情陶醉的臉,都沐浴在一層金光里。他的妻子因此送他一個號:“灌園叟”。王躍文甚是得意。養(yǎng)花幾年,屋頂花園上的空花盆越來越多,伺弄這些花花草草的經(jīng)驗當然也越來越豐富?,F(xiàn)在的王躍文,再不會像當初養(yǎng)花那樣喂骨頭湯給花花草草們喝,或者給君子蘭一日澆三次水了。

  2003年,王躍文在他分流下崗后的第三年調(diào)入湖南省作協(xié)。他又成了“體制中人”。

  《西州月》完成以后,王躍文寫了不少隨筆。這些隨筆往往像排球賽里的“吊球”,舉重若輕,有四兩撥千斤的效果,頗受讀者歡迎。他在報紙上開專欄,保持了他小說里對現(xiàn)實生活洞察入微的特色,用筆機警輕俏,綿里藏針,自成一格。

  2003年,王躍文終于卻不過同學之情,涉足電視劇本的創(chuàng)作。他坦陳寫電視劇不是他所愿,不像寫小說那樣暢快,那樣有強烈的創(chuàng)造欲和藝術沖動。這次他擔任的是電視劇《龍票》劇本的主創(chuàng)人員之一。這是一部以晉商票號為素材的電視劇。劇中的主人公叫祁子俊,這是一個兼有賭徒、冒險家和多情公子性格的人物,一個想將商場與官場完美融合,最終卻毀于官場的人物。王躍文仍從中嘗到了寫作樂趣。他對這個電視劇非常看好。

  劇本完稿之后,王躍文的妻子給他下了一個命令:2003年不準再動筆寫東西。休息,休息,還是休息。正好這時,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了《王躍文作品精選》。于是王躍文老老實實在送給他妻子書的扉頁上寫道:愛妻,我一定按照你的指示精神,吃飯第一,睡覺第一,寫作次之。爭取做一個飽食終日,酣睡通宵的好男人。然后是鄭重其事簽名蓋章。王躍文從兒時起就經(jīng)常失眠,逢到寫作期或者心里有事,有時徹夜無眠。所以王躍文妻子的心里,也許天下之事大莫過于丈夫能有一夜酣夢。

  暫時不準寫作,做什么呢?王躍文已經(jīng)在電腦上十二易其稿,設計出他夢想中的鄉(xiāng)居。那是他以后攜妻一同養(yǎng)老的地方。于是他又賦打油詩一首:

  深居臨水復傍花,淡淡春光到我家。

  燕子斜飛穿舊牖,老妻才喚試新茶。

  2002年,王躍文滿四十歲。當時他正在廣州簽名售書。朋友無意中得知,立刻將他簇擁而出,臨時去找酒店。當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酒店,這個酒店還留有最后一個包廂。大家抬頭一看,包廂名恰好曰:萬壽。

  這天,他的好友送他一套線裝精印的《紅樓夢版刻圖錄》。扉頁上題字曰:四十而惑。

  已經(jīng)四十歲了的王躍文,惑耶?不惑耶?只有他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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