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時間 : 2017-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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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不過
小時候,我辨認(rèn)野草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能吃與不能吃。有一種草,長著奇怪的三角形葉子,藍色果實,比綠豆還要小,像一串小葡萄。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只知道它的葉子可以吃。五六月里,摘下那些嫩綠的三角形,像鄰家爺爺卷煙葉一樣一片一片卷起來吃,微微的酸。要是運氣好,還能遇上酸里帶甜的。有一天我給它取名叫“酸葉兒”,然后鄭重其事地向小伙伴們宣告,沒想到他們早就叫它“酸葉兒”了。
母親在屋旁新開墾了一塊菜地。為了擋住貪吃的雞和牛羊,母親又花了好幾天時間,用木樁、竹竿、鐵絲和舊漁網(wǎng),做了一道結(jié)結(jié)實實的籬笆。
春天的菜地里沒什么可生吃的。蘿卜開了花,變成空心,不好吃。幸好,酸葉兒爬滿了籬笆。它們長得特別肥大,綠得好像能掐出水來。我經(jīng)常趁母親不注意,鉆進菜地摘酸葉兒。也許母親是知道的,沒什么零食可吃的年代,她默許了我對酸葉兒的貪婪。
母親討厭菜地里所有的野草,哪怕只是冒出一點點草芽,只要被她發(fā)現(xiàn),她都會毫不客氣地把它們從土里揪出來。奇怪的是,籬笆上的酸葉兒,她竟然視若無睹。有些不小心爬到菜畦上,她還會拎起細(xì)細(xì)的藤蔓,挽在籬笆上。后來,因為她的偏心,籬笆上的漁網(wǎng)幾乎看不見了,密密麻麻的酸葉兒藤,成了實際上的籬笆。一直到深秋,酸葉兒枯萎了,藤蔓也干癟了,可憐的漁網(wǎng)才露出來。我對母親的舉動不理解。后來,她告訴我,因為酸葉兒藤蔓上有刺,連蛇都害怕,它還有一個名字叫“蛇不過”。
有一年夏天,村里有一家女人生了瘡,在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打針吃藥,還是不見好轉(zhuǎn)。有人說,她長的是爛蛇瘡。聽說這種瘡可怕得很,圍著腰長,像一條腰帶,如果長得首尾相連了,什么靈丹妙藥都治不好,只能等死了。
母親聽說這個消息后,帶著我去了那個女人家,她說,罐頭葉可以治這個病,勸她們不妨試一試。
我插了一句嘴:罐頭葉是什么呀?
母親說,就是你經(jīng)常嚼的那酸葉兒啊。
罐頭葉——母親說的“罐頭”并不是可以吃的罐頭,而是耕田用的犁鏵。酸葉兒長得還真有點像犁鏵。
不久以后,那家女人痊愈了。一個下雨天,她拎著一包紅糖來到我家。她說,“蛇不過”救了她。
巴辣子
山村里的野草,幾乎都是為人而生的,有的可以入藥治病,有的可以喂豬,有的可以做牛羊的食物,再不濟的草,也可以鏟了燒成草木灰當(dāng)肥料。
而巴辣子,生來就是讓人討厭的。
巴辣子是蒼耳的俗名。
我先知道巴辣子,后知道蒼耳。上小學(xué)時,有一篇課文《植物媽媽有辦法》,介紹了幾種植物傳播種子的方法。課文有插圖,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巴辣子——蒼耳。
小時候上學(xué)有秋收農(nóng)忙假,學(xué)校號召學(xué)生勤工儉學(xué),去田野里撿稻穗。那時最愜意的事,莫過于假借撿稻穗的名義,和伙伴們在田野上奔跑。秋天的山村是一首歡快的詩。秋風(fēng)漸涼,陽光還暖,桂花香若有若無,野菊花像星星一樣遍地開放。
跑得累了,找一塊草地坐下來休息,或者做游戲。男孩們最常玩的游戲,就是打仗,分作兩派,在他們想象中的戰(zhàn)場上喊打喊殺,互相戰(zhàn)斗。他們摘下成熟的巴辣子果實,攥在手里,扔過來,扔過去。巴辣子果,儼然是戰(zhàn)場上的子彈。
有時候,巴辣子也會飛到我們女孩頭上。我雖然剪著短發(fā),摘巴辣子時也會扯得頭皮發(fā)痛。英子留著長發(fā),扎著馬尾。有一回,不記得為了什么,我們幾個女孩和男孩們吵架了,他們竟然把巴辣子扔在我們的頭發(fā)上、衣服上。天哪,可憐的我們,一個個散了頭發(fā),你幫我,我?guī)湍悖恢泵Φ教柶?,英子被扯得眼淚直流,才把頭發(fā)上的巴辣子摘干凈。
從那以后,我見了巴辣子,都會繞道走,小心翼翼地避開它們。這種麻煩的植物,粘在頭發(fā)上和衣服上,是一件很鬧心的事。
還有一次,母親去一個親戚家,她不愿帶我去。我死活不干,緊緊拽著她的褲腿哭得天昏地暗。她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我拉開,還說了一句:“你怎么像個巴辣子了?”
我馬上停止了哭泣。我不能做讓人討厭的巴辣子。
地鼓吶兒
認(rèn)識“地鼓吶兒”這種植物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在糾結(jié),它究竟是草還是花?
田埂上、山林里、河邊、地頭,甚至什么也沒種的荒地上,到處都是地鼓吶兒。村里有戶人家修了新房子,村子里的野草好像也得知了消息,老房子的地基上,很快就有了它們的影子。四五月里,地鼓吶兒混在一群野草之中,隱隱綽綽地?fù)u曳。它們的葉子很小,卻是一副倔強的模樣,像好斗的小牛角。淡紫色的小花很聽話,整整齊齊的,有點像麥穗。
圍繞“地鼓吶兒是花還是草”這個問題,我和伙伴們經(jīng)常爭論不休。她們說是草,矮矮的,散在野草叢里,花兒小,不起眼,也沒有香味,和野草沒什么分別。我卻認(rèn)為它們是花。淡紫色的小花穗,嬌小玲瓏的花朵,開得熱烈奔放。伙伴們當(dāng)然是不會認(rèn)同我,有時候還嘲笑我,把粗俗常見不好看的野草當(dāng)成寶貝。我很委屈,又找不出辯駁的理由,時間長了,我也動搖了,開始懷疑地鼓吶兒的身世?,F(xiàn)在想起來,覺得自己真是杞人憂天。地鼓吶兒就是一種植物,花也好,草也罷,都是世間的生命,是平等的。
母親常常扯回來各種野草,洗干凈了扔在窗臺上,風(fēng)吹日曬。家里人有什么小病小痛的,選幾樣熬水喝。地鼓吶兒曬干了,我也能認(rèn)出它的樣子,曾經(jīng)漂亮的紫色小花穗,失去了顏色和水分,卻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形狀。
我有個毛病,容易上火,經(jīng)常嗓子疼,嘴角生瘡,痛得吃不下飯。母親抓一把地鼓吶兒,放在茶壺里,熬成又苦又澀的湯汁,逼著我喝。我捧著藥碗,眼淚汪汪地暗暗發(fā)誓,再也不喜歡地鼓吶兒了。
春風(fēng)吹起,地鼓吶兒開花的時節(jié),我忘了自己的誓言。
上小學(xué)五年級那一年,學(xué)校號召勤工儉學(xué)。老師在講臺上給我們講一種叫夏枯球的中藥,滔滔不絕地講它的好處。
“什么是夏枯球?”有人提出了疑問。
老師跑到操場邊上,扯回一種草,大家不約而同地驚叫起來:“這不是地鼓吶兒么!”
那一年,老師規(guī)定的采摘數(shù)量我早就忘了,只記得和同學(xué)們提著口袋漫山遍野找地鼓吶兒的快樂。一個星期之后,教室里堆滿了地鼓吶兒,像一座小山,也像一座墳。地鼓吶兒的墳。心里忽然有一股不能描述的憂傷,山野田間,夏天剛剛來到,綠正濃,花正開,稻子將要成熟,這小小的地鼓吶兒,竟撇下熱熱鬧鬧的山村,離開了。
隨著春雨來,又追著春風(fēng)離去,地鼓吶兒,你怎么能叫夏枯草,你應(yīng)該是春天最忠實的情人。
冬果兒刺
第一次隨父親去給祖父母上墳,大概五六歲,看什么都新鮮。四月的江南山林,用“翠綠欲滴”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林間草地上到處是各色趕趟兒似的山花,就連墳頭上,也插著清明祭奠用的紙花。
我看到一種白色的花,攀附在油茶樹上,開得格外努力,露出黃色的花蕊,雪白的花瓣像綢緞。我立刻喜歡上了這種漂亮的花,喜歡它們毫不扭捏盛裝開放的姿態(tài),好像一群愛說愛笑的小姑娘,山林里仿佛都回蕩著她們清脆如鳥鳴的笑聲。
父親說,這是冬果兒花。
我伸手去摘,痛。冬果兒花莖上有刺,扎手?;ㄍ猩弦查L滿了密密麻麻的小細(xì)刺,我無從下手。
得不到的,最讓人眼饞。我突然發(fā)現(xiàn),村子里有不少冬果兒花。地頭、堰塘邊、路旁,還有不少人家屋后的芭茅叢中,也有冬果兒花,一朵比一朵開得好看。我忍著痛,摘了好幾朵,一朵插在頭發(fā)上,剩下的捧回家,用一個玻璃瓶子裝了水養(yǎng)著。白花黃蕊綠葉,清新雅致,在陳舊的寫字臺上亭亭玉立,簡陋低矮的屋子也變敞亮了。
可我的手指被刺扎得又麻又痛。晚上,母親不得不就著煤油燈給我挑刺。那時候農(nóng)村雖然有了電燈,但是不夠亮,母親晚上做針線活,仍然點著煤油燈。
瓶子里的冬果兒花沒幾天就枯萎了,我也慢慢把它忘了。童年的山村里好玩的東西很多,我不會記得已漸漸枯萎的幾朵野花。
與花開遍野的春天相比,我們更喜歡秋天的山林。我們可以追在大孩子們屁股后面,去山上尋找各種野果子。有一天,他們把一蓬刺叢指給我們看,說,那是可以吃的,叫冬果兒刺。
這不就是冬果兒花的果實么!
刺藤上的綠葉和白花已經(jīng)凋零,露出猙獰的刺。密集的芒刺,從莖上一直長到果實上,肆無忌憚,讓人望而卻步。
大孩子們摘下橘紅色的果子,扔在地上,用鞋底搓幾下,刺沒了。撿起來,在衣服上擦幾下,咬開。只能吃外面的果皮。
我小心翼翼地盡量避開莖上的刺,摘了兩個。盡管我一再小心,還是被扎到了,褲子被刺刮住,一個手指也被刺中,滲出了小血珠。果子沒吃到,我先吸了自己的血。
學(xué)著大孩子的樣子,用鞋底板搓去芒刺,擦幾下,再吃。沒有想象中的甜蜜,有點甜,也有點澀,干干的,毛毛糙糙,沒什么水分。嚼了幾口,我不敢咽下,又吐了出來。
那天晚上,母親又在煤油燈下給我挑刺,看到母親滿臉心疼的樣子,我忽然覺得不痛了。
后來,我不敢再吃冬果兒刺了,那是唯一的一次。上種學(xué)后,我才知道冬果兒刺的大名叫金櫻子。
金櫻子。這名字就像一戶姓金人家的姑娘,長得漂亮,卻厲害得很,不好惹。
(本文原刊于《少年文藝》上海版20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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