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在溆浦縣雁鵝界的瑤寨里，吃到了上好的臘肉。其形味甚好，好得讓人想為它寫詩。據(jù)說是瑤家人在頭年臘月殺的年豬，用厚鹽腌制、風(fēng)干，再用稻谷殼熏黃;然后，埋在谷子里，待吃時取出，故而臘肉里揉進(jìn)了谷倉的老香，也裹挾了高山人家的厚樸氣息。還有雁鵝界的干茄子皮，也是鹽腌制過的，以青椒茶油猛火爆炒，脆爽耐嚼，回味洶涌，如木屋外那一波接一波的青山。我疑心雁鵝界的大鐵鍋里，還落入了瑤山的深秋淺春。又想，大凡美味里總是藏有元神的，這元神，除了指食材地道，無外乎油鹽瓜葛。油鹽拿捏得好了，菜的味道就絕了。

　　由此，想到一段與鹽有關(guān)的舊事。那時的我年幼，單薄得像紙片，總羨慕長得豐腴敦實(shí)的人。鄰居大嫂長得胖，脾氣、嗓門皆有噸位。眾人不敢與之理論，因?yàn)槠潴w積大，正理歪理，她都得占你幾米上風(fēng)。有一次，聽大人私下聊她，“食言而肥”，幾個字，順著耳洞，直接墜入心底。我那時還沒有發(fā)蒙，把“言”誤作了“鹽”，心想：原來她是吃鹽才長胖的?后來，我吃菜專挑咸的夾，咸得嘴里發(fā)苦，還說最喜歡。因?yàn)椴幌朐俦恍』锇槌靶?ldquo;瘦猴子”?？晌页远嗔讼滩耍藢λ男枨笤黾?，身體依然像枯寂的小枝丫。

　　若干年后，讀到《左傳》，才知道自己鬧了笑話。原來，“食言而肥”典出春秋。其時，魯哀公身邊有兩位重臣，孟武伯和郭重。前者有一大陋習(xí)，常常有言無行，又嫉妒郭重最得哀公寵信，與之不睦。郭重肥胖，是為心病。孟武伯便在哀公宴請群臣時，故意羞辱郭：每日吃飯幾何?何以更胖了?這時魯哀公走過來，曰:是食言多矣，能無肥乎?意思是：人胖的原因甚多，把自己說過的話吃掉，也是會發(fā)胖的哦。哀公之言，實(shí)際是指責(zé)孟武伯言而無信。有趣的是，看到這些文字時，我已經(jīng)是大姑娘了，對自己當(dāng)年的年幼無知，就當(dāng)是花開半墻，姑且笑看。最要緊，是知道了此“言”與彼鹽，風(fēng)馬牛不相及。

　　話說回來，在國人的廚房里，油鹽的確是真正的重臣，缺了誰，飲食江山都難寰圜；退一步，是門掩梨花深院，不見桃花人面，遺憾得令人舉簪乏趣。油鹽是大事，也關(guān)乎性命。有個故事說，君王想知道天下最好吃的東西是什么，問御廚。廚師答曰：鹽最好吃。王以為其欺君，殺之；并命后來的御廚烹飪時不得放鹽。然而不幾日，君王就是食瓊瑤也味同嚼蠟，故才明白，廚師之言乃大實(shí)話。只是，再多鹽也救不回一條人命了。

　　在鄉(xiāng)下，鹽是長力氣的東西。缺衣少食的年月，鄉(xiāng)下人都練就了重口味，菜里最舍得放的就是鹽了。下鹽重，菜就經(jīng)得嚼，可以多呷幾口飯，做事就有勁。那時候，差不多每個人都熱愛油鹽。我家在城里，住學(xué)校大院的平房。到了冬天，幾個校工伯伯，在食堂前的大操場上將校辦農(nóng)場養(yǎng)的肥豬殺了，分割成若干份。老師們拎了自己的那塊，歡歡喜喜回家。那幾天，各家的餐桌上，才見得到一點(diǎn)燦爛的油光。余下的肉，不敢全消滅，得像鄉(xiāng)下人家一樣，用鹽腌一陣，再用花生殼、糠皮熏幾天，做成臘肉，為來年“蓄芳”。

　　油鹽是美食的元神，與煙火生活最為歡好、密切。有例子可證：在湘方言里，講某人固執(zhí)，便說他“油鹽不進(jìn)”；說某事乏味，會說“寡淡的，嘴里淡出鳥來”；形容某人不諳世事，便會丟一句“不知咸淡”……諸如此類，都與油鹽相干。我不擅庖廚，做菜不知道油鹽分寸，總是拿捏不準(zhǔn)。但有一點(diǎn)可喜，人到中年，也是歲月腌制過的，經(jīng)得起生活的咸淡了。

　　如今，對碗里喂養(yǎng)我的東西，我總是心懷敬畏，對油鹽，更是心懷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