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時間 : 2017-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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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藍色風》從語言表達、故事架構、人物設置到主題呈現均渾然天成,筆法老到。我不由得感慨,真正好的作品原是心智和性情的自然流露,是生命力在恰好的時刻以恰好的方式得以盡情展現的結果。毫無疑問,《尋找藍色風》是中國本土原創(chuàng)童話的重要收獲。
一
作品的流暢度在一定意義上決定了作品的高度?!秾ふ宜{色風》中,龍向梅所構架的是一個充滿多向度審美特征且充滿藝術張力的作品。
童話世界是作家所造的“第二世界”,它區(qū)別于現實世界,而又根植于此。一個童話作家必須有才華構建一個流暢的充滿真實感的第二世界,這個世界必須充滿神奇感,同時充滿真實感;必須充滿孩子氣,同時充滿真理;必須充滿烏托邦精神,同時直抵現實。
要構建這樣一個世界,作家首先要找到一種恰好的語感。這種語感能讓思想與意象順流而下,所向披靡。這是才情的自然流露,是恰好的意象在心中恰好出現,是恰好的思想找到了恰好的表達方式。這種寫作具有強烈的即興創(chuàng)作的特點——你可以看到,一大批杰出的童話都是作家們即興給孩子講故事的結果。“即興”意味著靈感的重要、氛圍的重要、心境的重要。
龍向梅的故事是這樣開始的:
如果你打開地圖,當然,是最大的那一種,在北半球東部一堆密密麻麻的地名里,可以找到一個叫牙牙山的地方,但是,我敢保證,它非常詭異,它只在你眼前呈現一秒鐘,便瞬間從你指尖下消失了,然后,你再怎么找也找不著了。
但是,這個叫做牙牙山的地方是真實存在的,就像別的很多地方一樣,雖然在地圖上找不到,但并不影響它的存在。
這些文字顯示了一種氛圍、一種心境、一種恰好的語感,并且立馬就把它的讀者捉住了。這種敘述所流露的自信和才華讓人賞心悅目。她是否讀過安徒生,是否讀過羅爾德·達爾,以及在《尋找藍色風》之前是否寫過別的童話,這些都不是重要的事。
龍向梅的確很會講故事。
她的故事仿佛順著“牙牙山”這樣一個詞就可以生長出來:牙牙山上住著牙婆婆——牙齒每天長每天磨——只有在月明之夜用琥珀心磨過的牙齒,才不會再長了——牙婆婆尋找琥珀心——找到泥人阿丑——阿丑的琥珀心惟有在獲得靈魂后才可以交給牙婆婆——牙婆婆與阿丑成為生命共同體,走上尋找藍色風之路,帶上配角“船長先生”——三人行——遇見藍尾狐——四人行——歷經千辛萬苦——找到風先生——阿丑獲得靈魂,牙婆婆獲得琥珀心。
二
《尋找藍色風》的構思基于“追尋”母題而展開。這種故事如果主題先行而才華不夠,就很容易顯得“大而空”。幸運的是,《尋找藍色風》不僅有“深刻的主題”,而且塑造了一系列極為流暢的人物形象。
阿丑的靈性來自于他的琥珀心和三只耳,而他的泥巴質地也與他的智慧相輔相成,甚至讓人覺得,他缺的不是“靈魂”,而只是血肉。當然,作家會讓他傻傻地記不住牙婆婆那個長長的除了船長先生和藍尾狐再無其他人能夠記住的名字,而他經由藍色風一吹,立即就能順溜地叫出牙婆婆完整的名字來了。我們甚至覺得阿丑的感知能力早已超越一個泥人可能感受到的一切。盡管如此,在讀者眼中,這個角色依然十分生動,我們很擔心他被打濕,也很擔心他摔跤,擔心他缺了手指,當他的耳朵被水沖走時,我們以為他從此不要第三只耳朵了,結果他卻執(zhí)意要找到第三只耳,他不僅要找到第三只耳,還堅持要恢復他“本來的樣子”,而不愿意把他改造得“更漂亮”。他執(zhí)著地要成為人的信仰也讓我們覺得足夠真誠。其余各色人物,如牙婆婆、船長先生、藍尾狐、小山妖、巨人伏塔、覺姆人、風先生、時間先生,乃至黑米山莊的芒果婆婆、米修爺爺……啊,這些人物無一不生動,無一不有趣!作家在創(chuàng)造他們的時候,頗有造物主之態(tài):要有阿丑,阿丑就成了,要有牙婆婆,牙婆婆就成了,各從其類,都在恰好的時候以恰好的姿態(tài)出現。
阿丑念道:牙齒牙齒短一短,牙齒牙齒短一短。牙婆婆的牙齒就從腳尖短到膝蓋,再從膝蓋短到腰間,再到胸口,到下巴,最后又回到了原位。于是,牙婆婆從地上坐起來,她羞愧極了,決定要陪阿丑前往風之城。這個牙婆婆自然是個配角,卻是極有趣也極重要的配角。她不但有一個獨一無二的名字,還有一個獨一無二的茄子房,你看她念念有詞:天君地君茄子君,左請左靈,右請右靈,牙婆婆一請馬上靈,墻壁請往中間走,窗戶請往里邊走,煙囪請往下邊走……于是,這個讓她在牙牙山蒙羞卻讓船長先生和阿丑大加贊頌的茄子房就變成一個小茄子裝進口袋里了。一念咒語,它又搖搖晃晃慢慢變大,“吃力地一挺,把煙囪伸了出來,把門也彈開了”。牙婆婆的茄子房給讀者帶來的驚嘆已經洗刷了她在種植協會的恥辱。當然,當她得到了阿丑的琥珀心,不再害牙長病了,她自然是要種出美麗的南瓜房來讓種植協會贊嘆的。
藍尾狐靈異、聰慧,她看起來無比貪婪,我們卻不能不為她的不安所打動。藍尾狐難道不正是現代人的寫照嗎?她的祖輩曾在一夜之間被淹沒,她的焦慮也就變得可以理解。然而,物質的占有何以能真正消除內心的焦慮?當她與阿丑、牙婆婆、船長先生成為一個命運共同體時,她才逐漸領悟到分享和愛是最重要的事情,而她也終于明白:沒有任何人可以獲得一千年的生命,因此要記住,活在當下,活在你惟一的生命中,活在真正屬于你的時間里。
船長先生是只老鼠,形體小而名堂多,是迪士尼動畫里必定到場并帶來歡笑的那種配角。它貪吃、務實而又有著偉大的冒險夢想,然而,無論經歷怎樣的危險,牙婆婆的口袋使得它勇敢無懼。它又怎能離得開這個口袋呢,因為它的媽媽把它生在這里呀。
就連小山妖也都個個可愛。他們在森林里玩鬧,唱著沒心沒肺的歌:一群小妖——哦唷,哦唷——/住在森林——哦唷,哦唷——/沒心沒肺——哦唷,哦唷——這里有火焰妖、蛋殼妖、稻草妖、雪人妖、回聲妖……他們都是沒有愛的妖。阿丑用愛的回聲喚醒了回聲妖的愛。事實上,他們只需一個擁抱,心里就會暖暖的,就不再邪惡。這是童話,也是真理。
阿丑是女媧的一個疏忽,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從本土神話土壤中生長出來的童話形象。龍向梅經由這個形象接通了傳統(tǒng),她的思路延展開去,就創(chuàng)造了覺姆部落,就創(chuàng)造了巨人伏塔。是啊,巨人伏塔太過寂寞了,他被瞌睡蟲鬧得睡得太久了,覺姆部落也太缺少獨立思考問題的能力了,那么,覺姆部落與巨人伏塔的“醒”來,大約也可以視之為一種象征:中國現代童話創(chuàng)作的基本意象除了西方意象和當代意象,真的就不能夠回到遠古神話里去了嗎?
我非常喜歡這個作品里的時間先生。時間先生這一形象不是龍向梅的獨創(chuàng),然而,龍向梅所創(chuàng)造的童話形象沒有給人模仿之感。
九頭雄獅拉著大家在“五十九分”驛站追到了時間先生。他變幻無窮,剛剛還是一個白胡子糟老頭,一下又變成了一個英俊的少年,但是還沒等你看清楚,他又變了:一會兒是一道光符,一會兒是一汪水,一會兒是火球,一會兒是精靈,一會兒又是一盞銹跡斑斑的馬燈……阿丑剛要開口,時間先生就搶先說話了:“哦,不用說不用說,我知道你們?yōu)楹味鴣?。我就是你們要找的時間先生。”話音剛落,他又變成了一個穿著大黑袍的巫師。接著,阿丑與時間先生“談判”。時間先生在“談判”過程中先是變成一片跳躍的光點子,繼而變成一個黑影、一個慈祥的老人,繼而變成輕煙消失不見了,最后變成一只火烈鳥飛走了。這種變幻既是時間先生情緒變化的結果,也是故事本身節(jié)奏感的體現,同時,抽象的時間先生得到了一種恰切的描述。
三
龍向梅是一個詩人。她雖年輕,卻極富感悟力。
她向往理想境界,慣于用文字構建理想世界。有一天,她突然寫起童話來,我們看到,她的童話是另一種形式的詩,而她的詩亦是另一種形式的童話。對于龍向梅而言,童話與詩不同之處在于,童話因其獨特的敘事方式而深得童年氣質,而龍向梅的童年氣質如此鮮明,從兒童閱讀的角度而言,我要說,《尋找藍色風》自然是理想的選擇。
她自覺把兒童讀者視為隱含讀者,塑造神奇人物,講述神奇故事,樂于展現童話人物的孩子氣。那個看起來頗有點巫氣的牙婆婆,骨子里其實滿是孩子似的自尊,她念念不忘的是芒果婆婆對她的取笑,念念不忘要拿一個種植協會的大獎。她那標志性的長長的名字,也完全是一個孩子的奇思妙想。她把自己的那個獨一無二的名字刻在自己的大門上,每次回來,她就敲敲門,禮貌地說道:“美雅唯斯戈那貝爾阿普里莉牙落牙落巫美奇太太,我可以進來嗎?”“當然可以。”牙婆婆在心里這樣回答,于是她就禮貌地進去了。
龍向梅值得被推薦,還在于她的語言。她繼承了自安徒生時代所開創(chuàng)的口語敘事傳統(tǒng),故事講述親切流利,充滿現場感。同時,詞匯豐富,尤其善用疊詞和排比,語詞的鋪排恰對應于童話世界的敞開性,讀來暢快而開闊。故事一出場就是兩個疊詞:牙牙山和牙婆婆。繼而點明牙婆婆除了“一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名字”,“還有一個獨一無二的麻煩”:“每次牙婆婆的牙齒長長以后,她的嘴就合不攏,說話就漏風,喝茶就漏水”。繼而寫牙婆婆的磨牙石各樣形狀,黑米山莊的房子各樣形狀,藍尾狐收集的各種聲音、各樣味道、各色陽光,阿丑能聽到的各種聲音,又寫各種山妖,寫時間先生的各種形狀等等,加上人物之間的插科打諢以及各種機智的應答,使得作品語言豐富多彩,敘事流暢而充滿想象力。
最后,不能不提故事和人物背后的哲思。
血肉之軀可感知萬物神奇,感知各色氣味、各種聲音,感知友情,感知愛,所以,生命真是奇跡,是上天(女媧)的恩賜。而此生固然短暫,盡情地活過了,譬如陶俑將軍,便已足夠。這些經由無血肉的泥人變?yōu)橛醒獾陌⒊筮@一童話形象得到了生動詮釋。牙婆婆的障礙在于身體病痛,有了這病痛,覺姆宮殿的極盡奢華也就沒有意義。即便是求口欲滿足的船長先生,也覺得吃飽喝足的生活是多么死氣沉沉。藍尾狐則終于領悟到,活在當下,比占有1000年也用不完的東西要有意義得多,也有意思得多。
而“尋求”之旅,由一人而二人,由二人而三人,由三人而四人,則告訴讀者,人與人是命運共同體。無論阿丑之于牙婆婆,牙婆婆之于船長先生,藍尾狐之于阿丑三人,或阿丑三人之于藍尾狐等,他們之間誰也離不開誰。沒有誰能獨自一人完成理想,沒有誰能獨自一人享受生活的樂趣,你看地底下的阿丑、山洞里的藍尾狐、守大門的伏塔,他們都經受過無窮盡的孤獨。同時,他們互相成就而性格不同、理想不同、志趣不同,就連已經活過的陶俑將軍和尚未好好活過的阿丑之間也相互成全、相互尊重。作家在這里傳達的是一種當代人文精神:和而不同,即彼此獨立而相互依存、和諧共處的精神。這些,未必是作家本人寫作前的先行構想,然正所謂“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而童話作為象征的藝術,其思想內蘊的深邃和多維度的魅力也正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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