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時間 : 2017-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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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小六協(xié)助姐姐們做完家務,已經是下午申時。
柳條河畔,施小六再次來到昨天垂釣處來碰碰運氣。
秋雁姐姐尋到河邊,給他帶來了一個壞消息:“媽媽差我來告訴你,說是金三爺取消了收購紅翅金鱗的賞額!他不買了。”
聽到消息的那一刻,施小六心里沮喪極了,卻不想在姐姐面前表現(xiàn)出來,于是說道:“我不是來釣紅翅金鱗的。你看!我釣了半桶鯽魚呢!”說著將木桶中的最大的一條黑殼鯽魚捉起給秋雁看。
“好啊!今晚有紅燒鯽魚吃了!”秋雁雀躍道。
“噓!”小六提醒她別把河里的魚驚嚇走了。
“小六,快看!”秋雁不知怎的又叫起來。
“噓!”小六不高興地橫了她一眼,卻發(fā)現(xiàn)秋雁目光直直地盯著河對岸。
小六循著秋雁的目光望去,只見對岸橫生到水面的柳樹干上趴著一只面盆大的烏龜,此刻正探出烏綠條紋的脖子,一對暗綠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先前沒有細看,還以為是個樹瘤呢。
烏龜覺察到施小六的目光,立刻前腿一蹬,噗通一聲躍進河中,濺起一片水花。
這一聲噗通似乎是個信號,之后,附近好幾棵樹上都接二連三跳下一些烏龜。
噗通!噗通!噗通!
“真是奇怪。這一帶怎么這么多烏龜?”秋雁在那里絮絮叨叨。
它們好像在監(jiān)視著什么。這個奇怪的念頭在施小六心頭一轉,不容他細想,浮標又開始晃動起來。
他手一提,又一條黑殼鯽魚被釣出了水面。
“厲害!”秋雁贊道。
今天似乎運氣變好了。直到黃昏,一直有魚咬鉤。平時若是到了此時,倦鳥歸巢,水面的浮標便不會再有動靜。可是今天,運氣竟好得出奇。只要下鉤,就總有魚咬。
“小六,咱們回去吧。我來時飯快熟了。這會兒估計飯擺到桌子上了。”秋雁看著四周,有些心神不寧。
“還釣三條就走!”施小六可不想錯過這么好的時機。
“再釣一條吧。母親常說,知足得安寧。”秋雁喜歡把母親的話掛在嘴邊。
施小六沒有吭聲。雖說第一次釣到這么多魚,他還是覺得沒有釣夠。
又是一條!就在他擒住鯽魚扔進木桶時,突然身后傳來幾聲古怪的鳴叫,像牛哞,又像有人擊鼓。施小六回頭看時,只見河里接二連三游上來幾只健壯的牛蛙,為首一只足有海碗大小,正集體鼓著腮幫沖他鳴叫,似乎在警告什么。
牛蛙的鳴叫聲和往常聽到的明顯有異,似乎不帶善意。
是抗議他釣得太多?是他侵占了它們的地盤?
或者是,要勸他離開?
施小六心頭一緊,背上的汗毛一根根豎立起來。
他看看四野,不知什么時候,天已經全黑下來,四野好似蒙上了一層黑帳,將這一方天地沉沉籠罩。那幾只牛蛙,此刻鳴聲有如急鼓,四野卻出奇的安靜。平時喜歡鳴叫的昆蟲此刻竟蟄伏起來。
仿佛接到一聲暗號,沿河荊棘、水草里突然亮起紅紅綠綠黃黃的螢火蟲光——施小六定睛看去,不是螢火蟲,是無數(shù)雙大大小小的眼珠!有烏龜,牛蛙,癩蛤蟆,黃鱔,還有蛇。
它們似乎都在期待著什么。
秋雁早已嚇得面如土色。
“走!快走!”施小六小聲說。他迅速收起魚竿,和秋雁抬起木桶就往村東跑。走村東雖然有點繞,但能讓他們遠離河岸。
不知為什么,施小六覺得此刻河岸已經變得陌生,變得極不安全。
果然,他們離開河岸不久,一線細小的漩渦便出現(xiàn)在施小六剛才垂釣的水面。眨眼之間,漩渦的喇叭口就變得如酒盅口,如海碗,并發(fā)出“吼吼”怪響,仿佛某個巨大的水怪正在河底吸水。緊接著,一個滔天大浪卷上堤岸,將那幾只試圖跳進荊棘的牛蛙全部卷入河中。牛蛙們才來得及“咕”地叫一聲,就被帶入漩渦,被某個趴伏在河床上的巨大黑影吞噬。
水波激蕩,烏菱的藤葉凌亂。
很快,河面又恢復了平靜。
隱匿在草葉中的那些家伙似乎好奇心得到了滿足,紛紛潛入洞中水中,紅紅綠綠黃黃的光一盞盞熄滅。
施小六和秋雁一直跑到土地廟,才放下木桶,停在那里喘氣。一路上,水在木桶中蕩漾,濺濕了兩人的褲管和鞋子。但哪里還顧得上這些。
秋雁一邊拍胸口,一邊道:“剛才在河邊,不知怎的,心里直發(fā)毛!”
施小六喘著粗氣道:“我也是……那一刻……心突然跳得好快。咚咚,咚咚咚!”
土地廟里供奉的土地公此刻正慈眉善目地看著他倆。施小六心里安寧了些,他從木桶里找出那條最后釣到的鯽魚,供奉在土地公的供桌上。
“會被野貓吃掉的。”秋雁嘀咕道。
“我們盡了心就好。”小六圖的是心安。
“小——六——,秋——雁——,吃飯啦——”村里響起三姐春蘭的呼喚。兩人心頭一暖,抬著木桶,朝家奔了過去。
這晚,施家吃了一頓香噴噴的紅燒魚。不過,小六和秋雁誰也沒有說傍晚河岸的事——不是怕姐姐們譏笑,而是,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一家人泡腳上床,很快進入夢鄉(xiāng)。
荊湖村一帶的村民們習慣早睡。熄燈之后,便把整個村子的治安交給各家的狗來管理。荊湖村的狗也通人性,盡管白天會為了一塊骨頭大打出手,一到夜間,都出奇地團結。一家進賊,全村的狗都會攆過去咬。是以鎮(zhèn)上游手好閑的潑皮,雖然眼饞荊湖村的母雞肥美,被全村的狗追咬過幾次后,便學了乖,再也不來荊湖村騷擾。
這一夜,施小六陷入了沉沉的噩夢之中,他夢見在烏魚河畔釣到一條腐爛的魚,魚頭卻是活生生的,眼珠骨碌碌轉……他被河中冒出的巨大黑影苦苦追趕……他明明看到了村口,卻總是繞來繞去,怎么也回不了村……
后半夜,烏云遮蔽了月光。
夜半時分,村中犬吠極兇。似乎有兇物從烏魚河中上岸,濕淋淋闖入村中。
群犬在周俠家那條叫賽虎的大趕山狗的帶領下,圍聚到施家院外,將一個魚首人身的黑影逼到院墻之下。
趕山狗是荊州一帶特產的本地狗,俗稱“土狗子”,長得土頭土腦,個子不大,從不挑食,主人賞給它殘羹剩飯,它也會興奮地搖起尾巴謝恩。所以荊湖村的狗大多瘦骨嶙峋營養(yǎng)不良。見了那些高聲大氣的男人,常貼著院墻跟走,總是一副夾著尾巴的謙恭模樣。遇到主人不高興,拳腳落在身上的時候,趕山狗除了眼神流露一絲哀怨,從不躲閃,用身體來承受,替主人消氣。趕山狗白天喜歡跟著主人閑逛,或者與過路野狗咬架,夜晚看家護院。一旦隨主人進山打獵,它們立馬換了一副模樣,神經緊繃,耳朵豎立,眼睛瞪得溜圓,短胡須鋼針一樣立起,勇敢的血液開始暢流。它們在險峻的山岡上穿梭如飛,搜尋一切可疑氣味。發(fā)現(xiàn)獵物,不會虛張聲勢嚇跑它,而是四肢伏地,用眼睛征詢主人的命令。一旦主人發(fā)出命令,它喉嚨里就會發(fā)出低吼,不管面對的是兔子還是野熊,都會不顧一切的沖上去猛咬。在荊湖村的趕山狗中,賽虎自小骨架就生得大,加上主人豪爽,經常有肉骨頭啃,所以個頭遠比一般的趕山狗要魁偉,遇到獵物更是出了名的兇狠。
不過,今晚賽虎和群犬遭遇的卻不是尋常的獵物。
魚首人身的怪物手持一柄銀色的三叉戟,威脅地指向為首的趕山狗賽虎。賽虎有群犬助威,并不害怕,反而低聲咆哮,露出尖尖利齒,避開對方兵器,猛撲過去。黑影突然撮口成哨,吹出一聲尖嘯。
狗是聽覺靈敏的動物,這聲突如其來的尖嘯幾乎刺破耳鼓,令它們極為恐懼。賽虎如遭雷擊,猛然后退,撞倒身后兩條狗,嗚嗚地哀鳴著,夾著尾巴奪路而逃。群犬隨之四散。
黑影冷笑一聲,鬼魅一樣飄進院墻,來到院中。他側耳聽了聽房中的動靜。廂房之中,施小六仍在沉睡,在噩夢里迷失,惘然不知危險臨近。黑影聽到屋內急促的呼吸,探明了施小六的所在,正欲破窗而入,忽覺腦后生風,顯是有人暗算。黑影將腰一扭,暴退到一丈開外,堪堪閃過這記偷襲。
“咦——秦兄的一記殺手锏,居然落空了!”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
“尉遲兄弟,來者不善,我們須聯(lián)手御敵。”一名勇猛彪悍金甲神人左手持锏,右手持一桿長槍挺立在門口。
黑影退到院中楓楊樹下,沉聲道:“兩位門神,某家乃司守河府的余化龍,因小兒被此間屋主所傷,特來尋仇。此事與爾等無干,速速退開。”
原來阻撓黑影行兇的,正是白天秋雁重新貼正的兩位門神,使鞭的叫雙鞭尉遲,持長槍的叫長槍秦。據(jù)《先朝異聞錄·神鬼篇》記載,兩位門神生前本是先朝猛將。長槍秦,祖籍青州,勇力超群,膽識過人,左手四棱金裝锏,右手虎頭鏨金槍,曾多次躍馬挺槍,刺驍將于萬人中。雙鞭尉遲,祖籍冀州,膂力過人,手使一對雌雄水磨竹節(jié)鋼鞭,勇冠三軍,擔任軍中精銳玄甲隊先鋒官,每次出師,他無不沖鋒在前,所向披靡,銳不可當。兩人曾隨先朝之君南征北戰(zhàn),立下無數(shù)汗馬功勞。死后,二人皆被先朝百姓尊為驅鬼避邪、祈福求安的門神。
這兩張門神像,秋雁本來是要撕掉的,但春蘭見除掉春聯(lián)后,門邊空空蕩蕩,遂將門神年畫撣去灰塵,重新貼好,還拜了兩拜。施家姐妹本是無心插柳,未料到這晚剛好擋此劫難。
長槍秦道:“你既然知道我二人是門神,司守門戶,就不該提這個無理要求。我等既受人之托,自當忠人之事。”
被稱為“尉遲兄弟”的金甲神人揮舞手中的雙鞭也道:“余大人既然司守河府,便不可擅離。何況,孩子們之間的爭斗,大人來插手,更顯不智。”
黑影傲然道:“你二人不過是小小的門神,某家今天好言相勸,爾等不聽,休要自取其辱。”
長槍秦道:“我二人雖然職位低微,但常享村中香火,又受土地公之托,自當恪守職責。常言道: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們敬你是一河之主,勸你還是早歸神位,省得龍游淺灘遭蝦戲,下不來臺!”
黑影道:“也罷,爾等既然敢觸逆鱗,某家且來討教爾等手段!”
雙鞭尉遲道:“秦兄,多少年沒有動過兵刃,一遇到欠揍的家伙,還真有些手癢。就讓兄弟來領教領教他的高招吧。”
長槍秦道:“小心行事,我且替你壓陣。”
黑影見二位小小神祗竟不將自己放在眼里,不由得大怒。他挺起手中的三叉戟,一招“魚躍龍門”,迅疾欺身到雙鞭尉遲近旁,三叉戟襲向其面門。
二人本來相距甚遠,只見黑影身形微動,瞬間便已殺到面前。雙鞭尉遲喝道:“來得好!”好字音未絕,雙鞭作十字推出,這招“十字頂門棍”剛好將三叉戟架住。
黑影見使鞭的門神身手敏捷,不待其變招,將三叉戟向下一壓,使出了一招“沉魚式”。黑影若是在河中施展此招,即使是一艘龐大的艨艟斗艦,也會被巨大的下沉之力擠壓得四分五裂。
兵器相交,雙鞭尉遲立時感到一股巨力涌來,震得手臂酸麻。他前世乃是鐵匠出身,自恃膂力過人,不料棋逢對手,一交鋒便被壓制。好在他生前曾經歷過無數(shù)戰(zhàn)事,臨敵經驗豐富,當即使出“遁跡空門”,連消帶打,將這股巨力卸到地下。
雙鞭尉遲不知道,黑影此時的驚愕并不在他之下。黑影本是此間河神,修煉千年,屢次擊退侵犯本界的精怪與周邊河神,才有如此戰(zhàn)力,不料卻被一個小小門神見招拆招,遇難呈祥,占不到絲毫便宜。
看到持槍壓陣的門神一直在暗中揣摩他的招數(shù),黑影怒喝一聲,將三叉戟舞出千百道虛影,將兩個門神都困在漫天戟影之中。這招虛虛實實的“魚龍百變”中,藏著兩個極為陰狠的后招“魚目亂珠”和“殃及池魚”,是他賴以成名的絕技。當年他率魚族起兵驅逐前任河神蛇郎君時,連自認無敵的兩河鎮(zhèn)守之神蛇郎君也敗在此連環(huán)三招之下。
持長槍的門神似乎也看出黑影的招數(shù)犀利陰狠,立刻加入到戰(zhàn)團。他高聲吟道:“尉遲兄弟,閉門謝客,侯門似海!”
雙鞭尉遲也唱和道:“槍鞭合一,金城湯池!”
只見雙鞭尉遲躥高伏低,將雙鞭舞得風雨不透。長槍秦則槍挑锏打,指東打西,指南打北,那漫天銀色的戟影碰到金色的槍锏,立刻消彌無蹤。
原來,這招“槍鞭合一金城湯池”乃是兩人千百年夜間值守無事,琢磨出的左右門神槍鞭合璧絕技,此招使出,可攻可守,亦攻亦守,使敵人無懈可擊。黑影揮動三叉戟,順勢使出的“魚目亂珠”、“殃及池魚”兩招,遇上這種章法謹嚴的打法,竟然毫不奏效。
突然,長槍秦身子一躬,左手锏護住面門,使出一招“開門揖盜”,右手長槍氣勢如虹,只見一道金光直刺黑影前胸。黑影待要回戟護持,卻被雙鞭夾住戟端三齒。
黑影若是拋開兵刃,或可以避開此擊。但他貴為一河之主,怎能在兩個小小門神面前失了兵器?那無異于當眾認輸。
黑影奮起神力,震開雙鞭,待要回護,長槍卻已刺到。
那黑影畢竟是修煉千年的魚精,倉促之間,腰身向右一扭,避開要害。
長槍秦哈哈一笑,以為得手,不料長槍刺到左臂,竟濺起一星火花。
原來黑影已將全身魚鱗修煉成仙家至寶——魚鱗神甲。長槍秦雖然刺中其手臂,卻被手臂上的魚鱗神甲擋開。饒是如此,黑影還是驚出一身冷汗。
此番交手,黑影探到兩位門神的武功實在不容小覷。他平生經歷戰(zhàn)陣無數(shù),卻沒有一次比得上今日之戰(zhàn)兇險。他雖然擅長“水系法術”,然則此處陸地不比河中,無水可馭,強行施展,還達不到水中一成的功效,所謂杯水車薪。
黑影覺得門神所言“強龍不壓地頭蛇”還是頗有道理,然而就此罷戰(zhàn),又下不來臺。
黑影抖擻精神,待要再戰(zhàn),突然遠處傳來一聲嘹亮雞鳴,村中雞群立時響起一片唱和之聲。東方不知何時泛出了魚肚白。
仿佛聽到了某種命令,黑影渾身一顫,立刻矮下身子,快速向河邊退卻,一頭潛入水中,消失不見。只余下一圈漣漪,在水面久久不息。
門上的兩張年畫此時也溢出萬道金光,與兩位門神身上的金光應和,雙鞭尉遲和長槍秦互相拱了拱手,道聲“辛苦”,同時飛入兩邊畫中,僵立不動。
院中立刻恢復了平靜,仿佛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一樣。
(本文節(jié)選自方先義第四屆大白鯨原創(chuàng)幻想文學金鯨獎新作《土地神的盟約》,大連出版社2017年8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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