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湖南散文 時間 : 2018-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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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1981年到1983年在株洲縣一中教書。我的理想是當作家,并不愿意當老師。
我是株洲師范學校大專班畢業(yè)的,它不是什么正規(guī)大學,但子不嫌母丑,我一直以她為榮。衣衫襤褸的母校在時光的流變中已經(jīng)找不到蹤影,直到有一天我坐在湖南工業(yè)大學校友會的主席臺上,我才找到了她的歸宿。但是別人問我什么學校畢業(yè)的?我還只能說株洲師范,不敢說湖南工業(yè)大學。我就這么個卑微的出身,我不想高攀,更不想愧對母校的養(yǎng)育之恩。學校不高貴,但我考大學的年代是值得驕傲的。我是1978年考上大學的,那時的錄取率只有3%。
在株洲師范學校讀書,《湖南文學》發(fā)表了我的第一篇小說《余音》,寫的就是淥口老街上的故事。學中文最高理想就是當作家,而能在上大學就發(fā)表小說的人很少。文學刊物上能發(fā)作品,好像比任何名牌大學都有價值。在學校幾年接連發(fā)表了幾篇以淥口老街為背景的小說,在株洲也有點小名氣,畢業(yè)后就想當個專業(yè)作家。
理想很溫暖,現(xiàn)實卻是冰冷的。溫暖理想是從冰冷現(xiàn)實開始的,我一輩子的教學生涯,不情愿地從一中這座鄉(xiāng)村學校起步了。
株洲師范大專班有三位同學分配到一中,我是中文班的;外語班的是一位女同學,叫夏雨,長沙妹子;還有一位是數(shù)科班的,羅家博。我是淥口人,縣一中離家不遠,雖然失落,分配結(jié)果還不算太差;夏雨和一班長沙同學被分配到縣里,大部分還被分配到遠離縣城縣屬中學任教,這些長沙人的屈辱和痛苦是不可名狀的。我盡地主之誼請大家吃了一頓飯,那種悲痛氣氛,用如喪考妣來形容,似乎也不過分。從落地株洲縣的那一刻開始,調(diào)回長沙就是他們最大的理想,沒有幾年他們都調(diào)回長沙了。夏雨和我們一起分到一中還算好的。我和羅家博,不斷地安慰夏雨。夏雨也還單純,既然悲傷并沒有什么用,那就快樂吧。跟著二位本地大哥開始了教書生涯。
羅家博年紀較大,為父多年,我和夏雨叫他博哥。他是南陽橋的人,老三屆,考大學前就當了多年的民辦教師,還當過公社中學的校長。有上大學的機會,從民辦教師成為正式的公辦教師,從公社中學升到縣屬中學,人生的一大轉(zhuǎn)折。加上老婆孩子都在鄉(xiāng)下,一中離家又近,照顧家里方便。看見他每天夾著三角板和備課本,大步流星地穿過操場,笑容滿面,大聲與所有人打招呼,我想他應該是心滿意足的。
一中當時只有高中,教學質(zhì)量不錯,每年有不少考上重點本科的。高考的頭幾年還有學生考上北大清華。我當老師的時候?qū)W生質(zhì)量參差不齊,分快班慢班。高考還需要預考,能過預考參加正式高考都是不錯的學生了。我一個大專生,又沒有教學經(jīng)驗,當然只能教慢班了。我擔任一個高一慢班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博哥是個有經(jīng)驗的老師,他好像是快班的數(shù)學老師。學校缺英語老師,夏雨既有快班的課又有慢班的課。一中當時有一幫正規(guī)師范學院畢業(yè)的老師,“文革”時就到學校教書。都是外地人,教學水平高,各科老師都有,他們教快班,學校的教學質(zhì)量和升學率都靠他們支撐著。
我們單身老師去得最多的就是余棻老師和李家翠老師家。他們兩家住在校園內(nèi)一幢簡陋的紅磚平房里,前面是一片菜地,好像都是住家老師自己種的菜。兩家比鄰而居,一家兩間房子,后面搭了一個廚房。余老師是語文老師,她愛人是廖玦老師,教數(shù)學;李老師是數(shù)學老師,她愛人是郭德衡老師,教物理的。兩家都有兩個女兒,一大一小,單純可愛,在鄉(xiāng)村長大,都操著純正的普通話。兩家大人是朋友,小孩也是朋友。我們常常從食堂里端了飯,走進她們家蹭點菜吃。
余棻老師在我們心中是女神級的人物,她是湖南師院教授的女兒,長得漂亮,氣質(zhì)高貴,講普通話,很標準,給我們鄉(xiāng)里伢子很大的心理壓力。廖玦老師是個廣東人,五短身材,愛喝點酒。郭德衡老師經(jīng)常當著他們夫妻面感嘆:“鮮花插在牛糞上 !鮮花插在牛糞上!”廖玦也不生氣,很為插在自己身上的鮮花得意。廖老師家是華僑,有錢的一個顯著標志,就是他家有一臺進口大日立彩電。他每天喝點酒,紅彤彤的臉,撫摸著自己的大肚皮,大聲呼喚著她的小女兒,“喵!”小女兒的小名叫阿毛(貓),大眼睛,黑黑的皮膚,五六歲大,單純可愛,是大家的開心果,更是爸爸的寶貝。廖玦和博哥是一個教研室的,關(guān)系親密,博哥常常仿著廖玦叫女兒的腔調(diào)叫他,“廖!”
李家翠老師卻是一個慈祥的大媽。在女兒面前是慈祥的,在學生面前是慈祥的,與我們年輕老師說話也是一派溫柔,她那慈祥的眼神望著你,你還沒有說話,就感覺你無限復雜的心思她都理解了。她對學生可以傾其所能。有一個鄉(xiāng)下的女學生,家里困難,患有崩漏的婦科病,李家翠老師給她熬了兩年的中藥,天天不間斷。每天上午課間,李老師端著熬好的中藥,橫過那片菜地,把藥送到教室。讓這個女生帶著健康的身體上了大學。李老師時時都是忙碌的身影,家里的重活都是她干。她在坪里做藕煤,郭徳衡老師跟在后面檢查質(zhì)量。她是家里的男人。郭老師體弱,做過胃切除,做不了體力活。郭老師清瘦的高個子,留著西式頭,戴黑框眼鏡。在我的印象中,他總是在刷牙,一口潔白的牙齒很醒目。
上個世紀80年代知識分子有兩個熱點關(guān)注。一是中國女排的比賽。我們擠在余棻老師家的大彩電前看女排比賽,滿屋子人歡呼聲可以掀開平房的屋頂。郭老師的心臟是不能承受這里的緊張氛圍的,他不時從門外伸頭進來,敲著手里牙刷和杯子問,“幾比幾?幾比幾?”有一天伸進來的頭是李家翠老師。李老師黑乎乎的臉,嚇了我們一跳。原來她從淥口街上買煤,租了手扶拖拉機押運回來,剛剛卸完車,馬上跑過來看女排比賽。二是文學。每一篇熱點小說都是我們熱烈的話題,不管什么專業(yè)的老師都是文學愛好者。我發(fā)表過小說,自然在話題中有些地位。但談論文學的主角是郭老師。雖然學物理的,文學素養(yǎng)很高,閱讀量很大,對作家作品很熟悉。他還有思想有見解,滔滔不絕,說到興奮處還有充滿感染力的笑聲。與郭老師聊天是一種享受。
郭老師是湘潭人,書香子弟,天分很高。因為出身不好,進不了好大學,只能學師范當老師。他教物理,李老師教數(shù)學,但李老師有什么數(shù)學難題都要找他。永遠都能聽到他爽朗的笑聲,他沉默的時候大約是他胃痛的時候。學校開教師大會,郭老師經(jīng)常是坐在那里低頭批改作業(yè),一只手頂著胃部。很專注,好像完全沒聽校長在說什么。我們的校長叫劉奇俊,但看起來人并不奇俊,一個干瘦的鄉(xiāng)下老頭,還戴著助聽器。我感覺校長只管行政事務,教學上的事都是那班敬業(yè)的經(jīng)驗豐富的老師負責。校長很敬重一線的老師,他們才是教學的主人。劉校長的講話,經(jīng)常被低頭批改作業(yè)郭老師打斷。郭老師好像沒有聽講話,但劉校長關(guān)鍵的話他一句都不會放過。“劉校長,這個事應該這樣……”說完后,繼續(xù)低頭批改作業(yè)。劉校長會說,這件事就按郭老師的意見辦。于是接著講下一件事。這種情況經(jīng)常發(fā)生,郭老師不覺得自己唐突,劉校長也不覺得他無禮,在座的老師們也不覺得奇怪。一切自然,都是為了學校的事。郭老師學物理的,卻不會騎單車。李老師會,到淥口街上買東西都是李老師的事。在一中工作的一項基本技能就是騎單車。離淥口不近不遠,沒有公交車,只能騎單車。我們搞個集體活動,比如到淥口看電影,單車隊就出發(fā)了。我們想用單車帶郭老師,他是不會同意的。一個人大步流星出發(fā)了。我記得他搭過一次單車。第二年分配來一個新老師,叫翁少平,我們叫他翁少爺,簡稱翁少。有一次,翁少一定要郭老師上他的車。騎車上了淥江大堤,兩人一起摔在堤上。郭老師爬起來,滔滔不絕地從力學的角度,詳細分析了翻車的原因。翁少一直都沒有機會釋放滿腹的歉疚。
翁少年紀很小,比在讀的中學生大不了幾歲。都是文學青年,我們有了更多的共同語言。他表面不拘小節(jié),其實很細心;看起來像條硬漢,其實很溫情。我們見了劉校長很隨便,他見了很惶恐。因為剛報到的第一天,床鋪沒安排好,劉校長就要翁少跟他搭鋪。睡到半夜迷迷糊糊,翁少伸腳蹭到一個軟軟的板寸上,覺得特別舒服。夢里不知身是客,翁少不停地用腳背蹭那一個板寸。直到劉校長吼一聲“搞什么鬼!”翁少才從似睡非睡中驚醒,知道那個舒服的板寸是劉校長的頭。年輕人總是睡不醒,第二段趣事也與翁少的睡眠有關(guān)。有一天翁少來了一個同學。睡到第二天早上,翁少在被子里踢他一腳,“去給我上一節(jié)課!”翁少只告訴他教室,同學馬上乖乖地去上課。劉校長早上查課堂是雷打不動的,查到翁老師上課的教室,一臉的疑惑,就不認識這個講臺上侃侃而談的小伙子是誰。有了這兩件事,翁少看見劉校長就拐彎。
其實,在一中教書之初,我也有一件事耿耿于懷,不能釋然。我教的是一個慢班,學生成績很差,一般來說,考大學是沒有希望的。我又是一個教學新手,沒經(jīng)驗,也不投入。一心想當作家,心思都放在寫作上,教學是應付。那天講《過秦論》,沒有備課,對“過”字望文生義,解釋成“經(jīng)過”的“過”,毫無知覺。課間休息上廁所,一個學習成績不好,平時與我關(guān)系不錯的男生跟我并排站著撒尿,他說:“易老師,你解釋錯了,不是經(jīng)過的過,是過錯的過。”我一下醒悟過來,羞愧得趕緊撤離。聽到后面有同學開玩笑,易老師撒尿比學生還快?;氐街v臺,自信心徹底崩潰,沒有膽子繼續(xù)講課,宣布自習。這是我教師生涯的痛點,它時時提醒我不備課不能上講臺。師道尊嚴與學生一起撒尿不會丟失,大言不慚地在講臺上向?qū)W生傳授錯誤知識真是斯文掃地顏面喪盡!夫子說“不貳過”,有這次慘痛教訓,“過”字自然不會再解釋錯了,從此也再沒有犯過不備課就上講臺的錯誤。
所幸的是教學生涯一開始,就遇見了以郭徳衡李家翠夫婦為代表的優(yōu)秀教師群體。他們有豐厚的學養(yǎng)、高尚的師德和一絲不茍的責任心。特別是他們在艱苦環(huán)境中那種安貧樂道的積極生活態(tài)度,給了我深刻的影響。他們是一些精神生活很豐富的人,在物欲橫流的當下,更覺得那些普通知識分子的可貴。應該怎樣當老師,應該過怎樣的生活,他們給了我一個標準。30年來風風雨雨,面臨各種考驗和選擇,自己能夠守住底線,回想起來,與他們的影響是分不開的。
李家翠老師后來好像當了很長時間的株洲縣人大常委會兼職副主任,這可能是一個普通老師受到的最高肯定和尊榮。夫婦倆退休回到了李老師的老家昆明定居。前兩年他們回過一次株洲,是他們的學生接過來的,參加學生們一系列的活動。翁少平請他們吃飯,邀我作陪。郭老師70多歲了還是那種做派,高談闊論,笑聲爽朗,但已經(jīng)有些龍鐘了。李老師說他后來又做了手術(shù),胃基本切除了,所謂吃飯只是一個形式。我們喝酒,郭老師看我們吃,他說話。一如往昔,所談皆家國大事。李老師一如既往充當保姆角色,關(guān)注郭老師的一舉一動。我們十分羨慕郭老師,被一個女人精心照顧一輩子,大丈夫當如是也!
我在一中只當了兩年老師,帶了一個畢業(yè)班。那時高中只有兩年,我記得畢業(yè)時也有四五個學生過了預考。預考后就是與快班一起上課了,有不有考上大學的我不記得了。但有一個學生考上大學完全是在我的幫助下成功的,是我當老師的第一份成績。那一年招飛,我們班的晏壽林同學居然體檢過關(guān)了。萬里挑一,比考大學都難。但是晏壽林是個農(nóng)村小伙子,在我們慢班成績都是中流,文化要過關(guān)是一個大難題。但晏壽林是個有性格的倔強學生,我們師生長談,一定要把握人生中難得的機遇,只有一條路,努力學習。學生拼了命,我這個老師也一路陪同,提供一切可能提供的幫助。通過幾個月的努力,晏壽林居然考上了!我也第一次體會到一個老師成功的喜悅。晏壽林成為航校的學員,畢業(yè)后成為飛行員。轉(zhuǎn)業(yè)后到了檢察院,現(xiàn)任石峰區(qū)法院的副院長。幾十年,我們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從師生關(guān)系發(fā)展為朋友關(guān)系。晏壽林是我一中教學生涯的深刻記憶,他讓我找到了當老師的感覺和自信。
一個同事翁少平,一個學生晏壽林,雖然相處不到兩年,卻成了我一輩子的朋友。有些人幾年不見就完全變了,完全不對味了。但翁少平和晏壽林身上好像有一種特殊的防腐劑,優(yōu)良的品質(zhì)和性情幾十年不變。不管處在什么地位,相隔多長時間,只要一聯(lián)系,一聽聲音,就能感到還是那一個本真的他,那個可以托付一切的朋友。
翁少平幾年后也離開了一中,當了記者,現(xiàn)在是《株洲日報》的副總編,一個盡職盡責的丈夫和父親。我和博哥曾住一個房間,也看到他對學生對家庭的那份責任心,他以后當了校長、縣教育局長、縣委書記,繼而任株洲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一路仕途順暢就不足為奇了。他是一個愛家庭愛學生的人,仕途走多遠,心中都會有準星的。夏雨可能是在一中待得最長的,她好像完全融入余老師和李老師的家庭,成了她們的大女兒,四個小姐妹的大姐姐。她在一中成了家,后來兩口子調(diào)回了長沙。女兒在美國定居了,她好像去了美國。
我調(diào)到了妻子單位湘江氮肥廠子弟學校工作,開始了我教學生涯的第二站。30多年,小學、中學、大學都教過,三分之二的時光都是在校園度過的。校園改變了我的觀念,漸漸明白作家是屬于少數(shù)天才的職業(yè),而教師職業(yè)的大門是面向普通人敞開的。每一個普通人通過自己的努力都可以成為一個好老師。我發(fā)現(xiàn)作家是痛苦的,越是好作家越痛苦。好作家要荷擔人類的苦難,個人生活常常是不幸的;而好老師是幸福的,它是一個神奇的職業(yè),你付出越多收獲就越多,既可以滿足塵世養(yǎng)家糊口的基本要求,又可以滿足精神世界的崇高追求。越是好老師生活越幸福。老師可以是俗人的面目,也可以有圣人的境界。但好老師包括學識的要求,做人的標準和生活的態(tài)度,需要你在日常教學生活中慢慢修煉,也是不可須臾放松的。
執(zhí)教之初,我有幸在一中遇見了一群好老師,做好老師的追求自覺不自覺是從一中開始的,很懷念那一段寶貴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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