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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遠文:瓦鄉(xiāng)人家

來源:湖南散文   時間 : 2018-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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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比早晨還早的時候,我醒了,醒在荔溪鄉(xiāng)的光明村里,醒在一些事物的后面。

  光明村,安靜而又寂寥。溫婉嫩黃的晨光中,一條小小的溪,若隱若現(xiàn)地從村邊曲折有致地潺過。溪邊,有一株或一簇河柳與烏桕樹,墨綠的葉片上,棲息著慵懶的風、麻溜溜的鳥兒和灰撲撲的往事。沿溪散落著一些“兩手推車式”的吊腳木屋或瓷磚貼面的新式磚房。村莊并不熱鬧。一陣山風從村頭吹進來,村尾便有了幾絲燠熱散盡的涼快。一株上了年紀的歪脖子榆樹,覆滿了青苔蘚衣。樹下,有母雞帶著一群黃絨絨的小雞仔,閑閑的在地上覓食,偶爾不甘寂寞地咕咕幾聲,淺唱低吟似的,呼朋引伴。幾只公雞,心高氣傲站在屋前的柴禾或草垛上,仰起脖子,迎著天空漸漸瓦藍的光,慷慨激昂地吆喝幾嗓子,意氣洋洋得頗有點“君臨天下、妻妾成群”的派頭。

  村莊半天見不著人影。待到太陽升得老高老高了,從堂屋沒有光澤,黯淡得使人心慌的舊方桌旁,會有一個或兩個老人,放下旱煙袋,慢騰騰,晃悠悠地蹣跚起身出門,佝僂著腰身,在田邊地頭,東瞧瞧,西望望,彼此咿咿唔唔的打著招呼,如同青菜雀的啼囀一樣,外人永遠無法知曉他們在說什么,想什么。你遠遠地望著,就象看著一幅老照片,只能懷想,無法抵達。他們經歷的事兒稠,滿臉的皺紋,都像是莊稼地里的莖桿枯藤精雕細刻出來的。周身的草腥味里,時不時又還帶點古色古香“風雅頌”的味道。他們喜歡這塊土地,依賴這塊土地,最后還會將自己埋葬于這塊土地。每一塊半生半熟的黃土,都埋藏著年復一年豬狗牛羊的骸骨,塵封著祖先星星點點光耀門庭的夢。沒有誰能比土地更了解他們的心事,也沒有誰能比他們更了解土地的秘密。他們安靜在這塊土地,這個村落,安靜在他們自己隱匿的世界中,一動不動。

  村子的老屋,倒有點特別,甚至是有點特別的一動不動。多少年過去,它們仍舊多為五柱式六封五間或四封三間。中間是寬敞明亮的堂屋,當面沒有門坎,沒有壁板與門扇,平平整整的,穿堂而過的風,可以很熨貼很親切地來往去留。堂屋正中的壁板,上了桐油,裝有神龕。神龕做得古樸虔誠,大都用簡約的木雕框了邊,框底橫出一塊面板,做香案。神龕上照例寫著“天地君親師”或“歷代祖先之位”,旁有對聯(lián),大抵是“金鼎呈祥香結彩,銀臺報喜燭生花”“愿國四時調玉燭,祈家千載紹書香”之類的吉言兆語。有的還當庭供奉著私家土地神,于信仰的肅穆中,深藏著一些我們不知道的秘密。神龕背后往往留有一間小屋,雙門洞開,做灶房。每家每戶的煙囪,青炯炯的,像眼神,靈性,莊嚴。一個村莊的炊煙,往往是從神龕背后升起來的,初升時紋絲不亂,離房三五尺,則青花素簡般裊然。村子許多隨風鼓脹的心事,不急不躁,自然而然,融入疏朗遼遠的天際。堂屋兩邊的房間,是日常起居生活的地方。廂房的吊腳樓,樓上多為客房,樓下放置農具雜物,也有辟為豬欄牲圈的。天地人畜合一,顯出繁衍的公平,生命的對等,既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又心平氣和地覺得:一個村莊,若是沒有了雞飛狗跳,牛哞羊咩,炊煙裊裊,那是無法想像的;一個村莊,若是沒有了老屋老樹、老井老人,沒有了一條隱秘的河流穿過眾生的身體,同樣也是不可想像的。也許,唯有這樣,一動不動,不知去向,才是生活中合乎情理、止于遙遠的道法自然。

  二

  光明村,其實是特別的。特別的,不僅僅是這個地方,而是這個地方的人,這個地方的人說的話,做的事兒。

  如果不是因為同事張良生,我是不會知道光明村的。如果張良生不是光明村人,我是不會來到這個頗有神秘感的瓦鄉(xiāng)村寨,一住就是幾天。

  往荔溪,經白巖,過池坪,復趨坳坪。山重水復中有潺溪緩流。兩山峽峙間,有一處小小的豁口,差不多是“初極狹,才通人”。若無熟悉本地山光水色的人指引,外人很難想象里面竟然會有一處古拙青樸的村落。

  豁口有一條新修的水泥路,頗窄,向大山深處蜿蜒約千余米,路隨溪走,斗折蛇行,一袋煙工夫,漸呈豁然開朗之勢。稍前行,一大片“良田美池桑竹之屬”毫無道理地撞過來,讓人驚悸得目不暇接。這讓我想到《漢書·敘傳上》所說的“漁釣于一壑,則萬物不奸其志;棲遲于一丘,則天下不易其樂”,以及初唐詩人王勃的對句“一丘一壑,同阮籍于西山;一嘯一歌,列稽康于北面”,縱情山水,唯丘壑獨存,其心其志,非“竹西佳處”可堪比論。不遠處,仰面一矗高山,名八面山,山勢巍峨,雄勁霸道。茂林修竹,隨處可拾。立山巔,臨流遠眺,風清氣朗時,能看到六十公里開外的縣城。俯看整個村子,四百余戶人家,木屋瓦房居多,間雜有新起的歐式風格磚屋,別墅似的,格外顯眼。那多是在外務工的年輕人掙了大錢后留在家鄉(xiāng)的佐證。

  光明村的青瓦木屋沿山腳次第鋪陳開來,有點鱗次櫛比。從屋脊到屋檐的小青瓦,整整齊齊,浩浩蕩蕩,雨季來臨時,總能沖洗出鄉(xiāng)村許多獨具神韻的往事。一些瓦屋長著“瓦松”( 瓦松,又名天蓬草、瓦蓮草,能清熱解毒),綠色精靈般站在村莊的高處,聽風觀雨,將滿村子的雞毛蒜皮、浮云蒼狗,一絲不茍地收藏、舒展、晾曬。

  在光明村,人一輩子要做三件大事:起工架碼豎屋、盤兒撂女娶媳婦,養(yǎng)老送終上靈山。這三件事兒,如果做圓泛了,那就是村里的角色,好角色,狠角色,大拇指翻腰,厲害得很。

  先前,因為八面山上的樹木多,老輩子人起屋,當然都是起寬大氣派的木屋,從用料到用工,從鋸匠到木匠,從排扇到上梁,程序順利,講究得很。

  單單瓦鄉(xiāng)人家的上梁,就有許多的板眼。上梁,上起的不僅僅是屋梁,更是一家人做人的根本,做事的信仰,以及未來日子的念想。古話說,上梁不正下梁歪。所以,梁木的選用,多為粗直的梓木或椿樹(也有用杉木的),此等木材,質地致密,紋理細美,不易變形,不易腐朽且白蟻也不蛀食。

  砍梁樹,一般都在上梁的前一個月進行。掌墨師傅在一番神情肅穆的掐算之后,選定良辰吉時。然后,帶上爆竹、香紙、開啼的雞公,上山敬神、砍伐。梁木砍后刨方,用木馬或三角柱架架在僻靜處陰干,婦女兒童不得隨意觸碰,以免晦氣。上梁前一天鑿孔(在梁木朝下一方的正中心鑿出一個長、寬、深均為一寸的四方型小孔,木匠行話叫“放糧口”)用來放茶葉、糧米、金銀。茶葉寓意清白,以防邪氣;糧米寓意豐衣足食;金銀寓意榮華富貴。師傅一邊放一邊虔誠有致地念誦:“是金是銀,放入糧升;當家作主,振興乾坤!”,隨后,烙畫陰陽八卦太極圖,鎮(zhèn)宅避邪,解煞正氣。

  “祭梁”時,東家燃放起爆竹,噼里啪啦地炸出大半輩子滿心的歡悅。掌墨師傅在火藥幽微的熏嗆中,將一塊四四方方的七彩布正中心對準“放糧口”,先把左右兩個布角,用銅錢壓住,用鐵釘將銅錢牢牢釘在梁木上,然后將另兩個布角包住梁木,在“放糧口”背后一面用銅錢壓住釘牢。一切就緒,開始念念有詞地請來地脈龍神、魯班師祖。隨著庖丁解牛般的哧溜一聲,師傅手起刀落,提著噴血的公雞,將雞血從梁頭淋至梁尾,邊淋邊抑揚頓挫地頌曰:“祭梁頭,文登科,武封侯;祭梁中,代代兒郎坐朝中;祭梁尾,金玉滿堂多富貴!”隨后,扯下一撮雞毛,沾在梁木正中的雞血之上,謂之為“點梁“。且邊點邊念:“弟子手提一只雞,身穿五色花花衣。大哥上天是鳳凰,二哥下海為龍王,只有老三生得笨,用來點梁造華堂。一點梁頭都平安,二點梁中出狀元,三點梁尾十全美,福祿壽喜都占全。”言辭鑿鑿中,整個山村或站立或行走的遠古先祖,似乎都在闃靜的一剎那,“朝發(fā)枉渚,夕宿辰陽”而來。朵云之下,厚厚的族譜上,溫暖的火塘邊,與泥土有關,與樹木有關,與堅韌有關的某些神秘,某種芳香,漫漶了前庭后院無數(shù)的門檻與窗欞。

  上梁時,寧靜的村莊開始蕩漾、喧騰。人們仰望著木匠徒弟們爬上主柱頂上的橫枋,左右坐定,放下籮筐麻索,系好梁木兩端。這時,只見掌墨師傅站在堂屋中間,手托梁木,旁若無人地高腔高調起來:“此梁此梁,不同尋常。八面山上生,八面山上長。金華仙師送下山,魯班老祖送上房。華堂立起千年柱,玉柱托起萬年梁……”梁木在掌墨師傅的瓦鄉(xiāng)土語中緩緩上升,上升到相應位置后停住。梁木不能當即嵌入柱頂凹槽之內,而要先停放在橫枋上,緩緩地等待掌墨師傅來“坐梁”。這時,只見掌墨師在左,二師傅在右,從人們早已準備好的木梯上步步登攀。每登一步便輪流唱一句:上一步,望寶梁,紫薇高照在中央,一元行始呈瑞祥;上二步,喜洋洋,乾坤二字在兩旁,日月成雙永世享;上三步,洪福廣,發(fā)子發(fā)孫發(fā)屋場,兒孫代代坐朝堂;上四步,金滿堂,恭喜東家修新房,牛羊滿欄谷滿倉……二人一唱一和,登上頂柱后,一人抬起梁木的一頭,高高舉起,左邊的喊一聲“左青龍——”右邊的喊一聲“右白虎——”然后同時齊聲大喊:“青龍白虎守金梁!世代綿延萬年長!”喊聲一落,梁木咔察一聲嵌入頂柱凹槽之內。坪場爆竹頓時轟然響起,噼噼叭叭,煙花飛濺。爆竹聲里,煙花影中,掌墨師傅循例踩梁、定梁,左手執(zhí)杯,右手執(zhí)壺,將酒杯斟滿之后向天空灑去:“一杯酒敬天,天賜吉祥;二杯酒敬地,地呈富貴!”最后斟上一杯:“魯班老祖,奠基華堂!”三杯酒敬罷,一棵樹終于修成正果,正式成為新屋的鎮(zhèn)宅棟梁。

  鄉(xiāng)村的歡樂,是簡約明快的。一只嘰嘰喳喳的丁丁雀鳥從牛背上飛下來,可以將村莊白晃晃的夢,整夜叼著不放。一塘青蛙,嘰嘰咕咕地躲在墨綠的水葫蘆中央,可以將村莊深刻的凄涼妝扮得生機盎然?;B草蟲尚且如此,更何況上梁儀式中最為熱鬧的“拋梁”呢。瓦鄉(xiāng)人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清苦與堅持,勤儉與隱韌,艱辛與珍藏,全在這一刻化作了洶涌的雀躍與企盼。

  “拋梁”是眾嬉眾樂的高潮。木匠師傅將東家事先準備好的糯米糍粑、糖果、花生、饅頭等從梁上天女散花般拋向四周,前來看熱鬧的男女老幼近乎癲狂地你擁我搡,東奔西搶,嘻嘻哈哈喧鬧如炸鍋的馬蜂。生脆的歡聲笑語,就連天邊的流云也忍不住佇足觀看,欽羨這人世間酣暢淋漓的開心與舒坦。“拋梁”的匠人此時更是心花怒放,使出蠻力,邊拋邊朗朗其聲地唱和:“拋梁拋到東喲,東方日出滿堂紅;拋梁拋到西喲,麒麟送子掛雙喜;拋梁拋到南喲,子孫代代做狀元;拋梁拋到北喲,谷倉白米年年滿。”

  拋梁結束后,眾人退出新屋,讓太陽清曬,完成最后的“曬梁”。主人滿臉的皺紋開成了朵朵霜后的菊花。興之所至,傾其所有,設宴款待匠人、幫工和親朋好友。新屋場地上,酒席一桌連著一桌,觥籌交錯,吆三喝四,起坐喧嘩。 不一會兒,月亮緩緩升上來,蛙鳴四起,樹影橫斜,暗香浮動。很多人在大碗米酒的作用下,開始面紅脖子粗,豪氣沖天地舌頭打卷,扯著閑條,吹著牛皮,充著狠氣,直至攀肩搭背,步履踉蹌,真可謂“桑柘斜影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整個村子沉浸在一片浩大渾樸的喜慶中。如今,雖然封山育林、退耕還林后,豎木屋的少了,但即使起磚瓦,封頂時的上梁儀式依然是不會少的,因為,那關乎一個家庭百年根基的祈愿與興旺,關乎一代又一代人的敬畏與信仰。

  三

  一個村莊,總有一個村莊的事情。一個人,總有一個人的事情。事實上,隨隨便便的幾件事情,就可以晃晃悠悠地消耗掉人的一生。人活一輩子,一塊水田、一間房、一棵樹、一片落葉,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將一個人的一生悄無聲息地埋藏,荒深而僻遠。多少年來,在偏遠鄉(xiāng)村這塊老老實實的土地上,發(fā)生著一些并不老實的莫測高深的事情。土地本身的巍穆與神秘,讓一些熱鬧顯得落寞,又讓一些寂寥顯得喧囂。熱鬧與寂寥之間,“視而不可見之色,聽而不可聞之聲,摶而不可得之象,霏微蜿蜒,漠而靈,虛而實,天之命也,人之神也。”

  在光明村,在瓦鄉(xiāng),秋收過后,有一種熱鬧讓人莫名驚詫,叫跳香,有一種寂寥讓人摸不著頭腦,同樣也叫跳香。

  《宋史?西南溪峒諸蠻》(上)載:“西南溪峒諸蠻,皆盤瓠種,唐虞為要服。周世其眾盛,宣王命方叔伐之,楚王既霸。遂服于楚……”《拓地志》云“濮在楚西南”;王鳴盛《尚書后案》載:“百濮,西南夷……或日湖廣常德、辰州二府境”。今日瓦鄉(xiāng)人聚居地即昔同濮地、武陵、辰州的一部分,也是五溪(五溪乃酉溪、辰溪、巫溪、雄溪、朗溪之總稱,五溪匯而沅水成)蠻地之一,有詩云:“五溪八蠻地,楚回歸邊域。勢雄接云貴,力壑赴洞庭”。由此看來,瓦鄉(xiāng)人理應是其中主體民族之一。瓦鄉(xiāng)人在歷朝歷代被稱之為“蠻”,遭到無數(shù)次的封鎖、征剿與鎮(zhèn)壓,致使其流離失所。有的改換族稱,隱居于野;有的被強制同化,拆換門庭;有的被迫流徙,遷入崇山峻嶺。因此,如今的瓦鄉(xiāng)人多居住在交通不便,生活環(huán)境相對比較惡劣的沅水中游——沅陵與溆浦、辰溪、瀘溪、古丈、永順、張家界等地交界的地方。

  據晉代《荊州記》記載,盤瓠乃蚩尤后人,蚩尤被黃帝擒殺,盤瓠避禍于五溪深山。帝嚳執(zhí)掌朝政時,北方犬戎部落入侵中原,朝政岌岌可危。眼看江山易幟,盤瓠毅然出征,打敗了犬戎部落。盤瓠因戰(zhàn)功卓著,帝嚳賜與公主辛女成婚。婚后,盤瓠攜辛女回五溪,在湘西辰州一帶結廬而居,繁衍生息。五溪蠻荒之地,環(huán)境惡劣,生存艱難,但辛女并不氣餒,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終至春華秋實,果以成,惠以盛。辛女欣喜若狂,其兒女擺上五色供品,用以感謝上蒼諸神,福佑來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避禍彌災、人丁興旺。興之所至,手舞足蹈,圍桌狂歡,始成最初的跳香活動。這種活動后來經千百年衍化,成為流傳至今的跳香節(jié)——瓦鄉(xiāng)人的狂歡節(jié),主祭“五谷神”以及儺公儺母、盤瓠辛女、三清三虛和八方諸靈。

  《辰州府志》載:“十月朔日剪紙為衣,具備酒肴奠于墳塋……是月望日農家祀五谷神,曰降香……”每年進入農歷九月之后,瓦鄉(xiāng)人會由族內人邀約至“太”中(即田坪曠野)舉行一場喜慶盛大的“跳香”活動。每至此,十里八寨的的瓦鄉(xiāng)人,女子頭纏花帕、身圍長裙,男子身著家織土色米花布對襟衣,背著糯米粑粑,擔著五谷,有的甚至抬著圇豬整羊,提著香油蜂涌而至。

  跳香由神秘莊肅的“鬧沙”(漢語即巫師)主持,通常舉族相慶,“天傳天教,地傳地教,不傳自教”,法器主要為水牛角、司刀、綹旗等。其儀式分為請神、安神、娛神、送神四個環(huán)節(jié)。大致情節(jié)有送祖升天、金童玉女撒財、拋香粑粑、喝香米酒、吃齋飯等。跳香的中心,由十五張大方桌壘成金字塔形的祭臺,上面站著一只極度夸張的五谷做成的大黃狗,在香煙繚繞之中仿佛欲騰空而去。以祭壇為中心,四周均勻擺放十二張大方桌,圍成一個圓圈。所有大方桌全用紅布裹住,不知道里面藏著什么神奇古怪的東西。每張桌面靜靜的豎立著一個稻草把子,用青布扎緊頂端,撒成一個圓錐狀,墩實實的。每個稻草把子里面靜站著一位同樣墩實樸美的瓦鄉(xiāng)姑娘。

  “咚,咚,咚”, 三聲火炮響起之后,嗚嗚的牛角聲仿佛從天而降,悠邃遙遠。鬧沙身披紅黑相間的道袍,腳踏檀板銅鈴,手持司刀綹旗,叮叮咣咣,渾身下下陣陣抖響。繞壇三圈之后,登上刀梯攀往祭壇頂部,然后焚香燒紙,開壇請神、安神。沙啞的音調從曠野的高處傳來:酚賽明香會,盤瓠弟子拜請盤瓠先皇,辛女娘娘。拜請上宮三十三天,靈天金闕,玉皇大帝,東極清虛,南極天黃,西極杜令,北極紫微,中央雷主。拜請?zhí)侠暇?,靈霄菩薩,金童玉女,五谷之神。四圣八寶,我左手托天,右手托地,天空撮轉馬腦,江中艄公攏岸,吆喝一聲,萬神降臨。

  隨即,鬧沙一個旋風大展,翻滾落地。此時此刻,鑼鼓嗩吶齊奏,鐵炮、火銃齊鳴。須臾間,十二張方桌紅布陡地掀開,鉆出頭戴面具的三十六神君,光身赤腳,前胸后背畫著奇特的圖案,跟著鬧沙手舞足蹈,圍著祭壇嗷嗷旋轉。身臨其境,仿佛將人從現(xiàn)世一下子拉回到遠古,恍若一場春秋大夢。野性,古拙,蒼勁,充滿了原始宗教圖騰的虔誠和崇拜,彌漫著對神靈由衷的禮贊和歌頌。所謂“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大抵亦不過如此。

  安神儀式稍畢,方桌上十二個草垛突然靜極而動。也不知是怎樣的一種技巧,草垛子在這些姑娘的手中,忽兒旋轉得像一把傘罩在頭頂,忽兒像美麗的裙裾圍在腰間,忽兒又像金黃的風衣纏繞肩頭,伸出張張嫵媚靈動的笑臉。最后,姑娘們作出種種簡單原始而又優(yōu)美柔緩的動作,氣韻或沉雄或婉約,十分生動撼人。霎時,眾響皆寂,只一把嗩吶嗚嗚咽咽的吹奏,如山如水,如煙如云。鬧沙隨即開始向四方拋撒黃燦燦的小米谷,大喝一聲:起歌聲!十二位姑娘應聲起舞,踏泥而歌:“今冬已去,來春即到,耕田挖地,早出晚歸。蛇莫當頭,虎莫坐呼,出門歌聲在前,回來笑聲在后。一子落土,萬子相生,花上重花,籽上結籽。千擔在前,萬擔在后,五谷豐登,十全十收……”歌畢,金童玉女趨步上壇,向涌動的人群拋撒糯米粑粑。一時三刻,群情激昂,熙來攘往,如浪奔涌,鄉(xiāng)民們你擁我搡,紛紛爭搶撒下的粑粑。誰搶到了神靈的粑粑,誰就搶到了一年的吉祥富貴。

  娛神階段最為精彩的當屬“咔嘣嘣”(漢語意為好快活)。瓦鄉(xiāng)人三二十人一堆,四五十人一伙,在曠野之地燃起篝火。此時,陣陣夜風襲來,吹響串串清脆的響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戴上金聲玉應的金銀首飾,在月光下且窕且窈,極盡嫵媚之態(tài)。夜幕下,她們風快地從懷里掏出早已繡好的漂亮頭巾鴛鴦帕,悄悄掛在枝頭。剎那間,桂花樹風致楚楚,五彩繽紛。置身其中,縱使再木訥的人,也會身不由己,意亂情迷。身形剽悍、能歌善舞的小伙子,只要搶到一塊鴛鴦帕扎在頭上,帕子的主人立馬會天女下凡似地裊娜到你的身邊,和你一起暢快淋漓地跳著“咔嘣嘣”,讓你如醉如癡地體會到瓦鄉(xiāng)姑娘特有的溫情、熱情與激情。神奇美妙的音樂,原始迷人的節(jié)奏,人們癡迷在天地人神之間,想有多美就有多美,想有多善就有多善,想有多恣意有就多恣意,想有多狂野就有多狂野。

  月光如水,溪水潺潺。所有的人拍著手,跺著腳,跟著前面的人忘我旋轉,一會兒手搭著肩,一會兒腳蹺著腳,一會兒撒開,一會兒收攏。祈福禳災,取悅神靈,天地人神,渾融一體。最后,“鬧沙”擺上供品,焚香燒紙,口中念念有詞,所有的瓦鄉(xiāng)人跟著鬧沙肅立,待鬧沙念畢,所有人不約而同地蹬足拍手和著節(jié)拍唱了起來:金銀花,鳳凰花,東方升起紅彩霞,美麗的花朵千千萬喲,瓦鄉(xiāng)人最愛桐籽花……

  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時日久了,村莊里的人們確鑿是需要用些老實巴交而又神秘莫測的事情來消耗。黃豆玉米的事情,豬狗牛羊的事情,墳場宅基地的事情,咿咿唔唔說不清楚聽不明白的事情,事情里面的事情,時間里面的時間,已經消耗掉了村子太多的土墻、院門。深陷于泥中被扔掉的路,早就荒蕪消匿了祖先的腳步,許多的人與事都已面目全非了,惟有神靈仍在干涸的黃泥地里生根發(fā)芽。緩緩的,緩緩的,長成一張油亮的八仙方桌,長成一簇詭異的巫儺面具,長成一場咔嘣嘣的舞步,長成一處人神共娛斑駁陸離的意義與文化。

  四

  金秋時節(jié),村頭屋檐斜斜地綴著幾縷細碎的陽光。曬谷坪上,人們忙著收拾金燦燦的稻谷。一只半大的黃狗蹲在篾織的斗墊邊,垂著毛茸茸的耳朵,時不時吐出腥紅的舌頭,有點慵懶,有點恍惚,孤單單的,似乎心事重重。我知道,一只無法交歡撒野的狗的心事,其實也是一個村莊的心事。一個村莊要生長,一個村莊要枝繁葉茂,月光下的鳳尾竹是不應該被遺忘在黑暗中的。

  一場恣意歡謔的咔嘣嘣,一塊美輪美奐的鴛鴦帕,牽惹起幾根青藤趁著溫婉的月光悄悄往上爬。月影搖曳,吊腳樓上,一對可心可意的人兒喁喁私語。那是一個村莊最纏綿、最悱惻的秘密。莊稼地里,蜻蜓蝴蝶開始在草尖上自由地抒情寫意。村頭村尾,煙雨秋風躡步輕徉,落葉微響,似天籟招魂,浸入溫潤的肌膚、血液。

  “一根竹子兩打開,姐織簸箕郎織篩;莫學簸箕簸出去,要學篩子篩攏來。”“妹是蝴蝶飛半天,郎是蜘蛛掛屋檐;蝴蝶落在蜘蛛網,左也纏來右也纏。”瓦鄉(xiāng)人家姑娘小伙的愛情,帶著南瓜、苦瓜、絲瓜、辣椒、紅薯的味道。隔山隔嶺,隔溪隔岸,隔田隔坎,一首首熾熱溫婉的情歌,唱得太陽羞紅了臉,唱得月亮上了屋檐。當男女雙方在情深意篤中“合完八字”,定下了良辰吉日后,百靈鳥似的姑娘在出嫁前半個月,卻突然不再情意綿綿地與情哥對唱了,而是終日以淚洗面,哭哭啼啼,罕見地用“哭嫁”這種特殊的方式來迎接嗩吶聲的憧憬,“坐花轎拜堂”的幸福,且哭得越傷心,哭得越拿腔拿調,越顯得姑娘聰慧能干,將來的日子會越紅越火,越甜越蜜。

  瓦鄉(xiāng)人家的娶親,一般都會很早。黎明時分,一路吹吹打打的嗩吶聲、鑼鈸聲越過村莊的田野,越過剛剛舒醒的村坊,越過低矮的瓦屋,鼓點一樣敲打著山嵐水霧輕輕籠罩的村莊,也敲打著姑娘怦怦亂跳的心房。姑娘絞完眉,穿上紅嫁衣,蓋著紅頭巾,坐在床沿,手捏一條繡了鴛鴦戲水的花手絹,捂住臉蛋,細著嗓子,開始拖聲曳氣地哭唱:哭我娘來淚汪汪,盤兒養(yǎng)女忙斷腸。十月懷胎千般苦,細細皺紋爬臉上。田里功夫件件做,家務事情一大邦。勤耗苦做度日月,一頭青絲染白霜。生我養(yǎng)我撫我大,恩還未報又離娘。只有哭泣報娘恩,難止兩眶淚千行。哭完娘,又哭爹,哭完兄弟姐妹親戚朋友后,又開始尖酸刻薄淋漓盡致地罵媒婆:韭菜花開十二臺,背時媒人天天來。門檻兒被你踩扁了,黃狗兒被你趕跑了。飯碗兒被你舌頭舔缺了,院坎兒被你踏成窩窩了。屋檐上瓦片兒被你望落了,樣樣好嘗的你都吃盡了。吃了,喝了,你就騙起我爹娘。喝了,嘗了,你就逼我離家鄉(xiāng)。媒人吔,你死后可要變牛羊。一段段罵媒的哭唱詞,對走村竄巷媒婆的貪婪、狠心、花言巧語,剝露得體無完膚。事實上,對自己中意的親事兒,罵媒也只是一種假象,其內核卻是用調侃和戲謔來娛樂。罵者可盡情大罵,被罵者則若無其事。事成之后,媒婆還喜滋滋樂悠悠的,等著罵媒者提著好煙好酒好肉來“謝媒”呢。

  寧靜的山村早晨,出嫁姑娘尖細的嗓音從吊腳樓上飛出來,飛上彎彎翹起的檐角,飛上高高的椿樹,在人們的心頭縈繞、回蕩。整個村莊都聽見了姑娘撩撥人心的喜哭。

  在光明村,打發(fā)姑娘和迎娶新娘都是一件十分隆重的喜事。一家人的喜事就是全村人的喜事。人們從寨子里走出來,帶上禮物,帶著祝福,三三兩兩地走到吊腳樓上,安慰出嫁的人、勸導出嫁的人。姑娘見了人就哭唱幾句,見的人不同,哭唱的曲調、內容不同。見了婆姨哭自己以前不懂事,傷了大家的心;見了兄嫂哭自己手腳笨,讓兄嫂費了不少心;見了一塊長大的姊妹哭自己命孬,嫁的男人本分又愚笨,不知以后日子怎么過。勸慰幾句,哭唱幾句。勸的人心里愉悅,哭的人心里甜蜜。不管是勸是哭,總的意思都是希望未來的日子安順和美??奘窍部?,雖是形式,但有時又確有值得心酸流淚的地方。一條熟悉的小河,一塊熟悉的土地,幾個知心的姐妹,都能勾起人甜蜜的回憶和無盡的懷想。有時,待嫁的新娘心坎一松,喉嚨一酸,不由自主地哭唱起來??蕹絺奶?,捏起拳頭狠狠地捶打著自己的胸口,身子也隨著哭唱的節(jié)奏前后扭動。姑娘的哭唱免不了引來滿屋子人一陣唏噓感嘆,連陪唱的人也忍不住陣陣心酸,眼圈紅紅的掉下幾滴淚來。整個村莊,都籠罩在一種“昭君出塞”似的離情別緒中,或遠或近都隱隱地傷楚起來。

  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眼看自己一泡尿一泡屎養(yǎng)大的女兒,長成一個水靈乖巧的大姑娘,可終究要成為人家的人,當人家的妻子,做人家的兒媳。離別在即,母親卻也只能戀戀不舍強顏歡笑地對女兒句句叮嚀:乖女兒哎要記清,婆家哪比娘家好,公婆哪有爹娘親,上門媳婦難做人,時時處處要小心。孝敬公婆是本分,妯娌姑子要和順。見人自要矮一等,有理無理讓三分,待到兩年兒出世,才在婆家算個人……

  母女難分難舍,黯然銷魂。而幫忙的人在屋里屋外忙碌。在督管的吩咐下,挑水的挑水,煮飯的煮飯,放炮的放炮……各司其職,有條不紊。人們在村莊里來來去去,腳步輕快,心情愉悅。雞的叫聲,狗的吠聲,大人的笑語聲,小孩的打鬧聲,搬動嫁妝的響動聲,鍋碗瓢盆的碰撞聲——所有的喜悅與憂傷,淡淡的,淺淺的,從一個人彌漫到一群人,又從一群人輪回到一個人,猶如莊稼,每一粒種子都低于泥土,每一枚果實都高過眼睛,整個青素璞實的村莊都在這種高低起伏中,滿溢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或明或暗,或憂或喜。

  五

  黃昏時分,光明村淅淅瀝瀝的下了一場小雨。遠遠的,有三三兩兩的瓦鄉(xiāng)婦人,濕漉漉的,背著大捆的柴禾從巍峨的八面山上挪下來。她們無論是在山上的天水田里,或是山腳的莊稼地里,割茅打草回來,一刻也不會閑著,洗衣做飯,養(yǎng)牛喂豬,忙得不亦樂乎。房前屋后,堆滿了一捆捆干透了的柘木柴火。一會兒工夫,家家戶戶的炊煙開始裊騰起來,瓦鄉(xiāng)人忙碌扎實的日子,緩緩停靠在安靜祥和的夜雨黃昏中。

  也許是好久沒聽過鄉(xiāng)村的雨聲了。我斜進村中豬狗牛羊常常走過的小道,諦聽細微的雨絲撫過青瓦屋檐的聲音,那不是李義山纏綿的“巴山夜雨”,也非柳三變蕭瑟的“秋風斜雨”,更非陸放翁清新的“杏花小雨”,而是一場瓦鄉(xiāng)人家古老得讓人心里隱隱作疼的雨,一場溪灘上鋪滿平聲仄韻,讓人無法解其聲,釋其意的雨。

  雨,濕了我的頭發(fā)。我踅到一棟老屋的廂房邊,避避雨。房間的電燈亮著,木門洞開,一位頭發(fā)花白銜著旱煙袋的老人,正與他的孫子津津有味地猜著謎語:嗯咩曬達瓦把掏,幾嬤穌愛側嗯里刨(普通話:對門山上有個蔸,幾娘兒在那里摳);咔新咋,憋新咋,臨塔瓦把刷嗯仔(普通話:開箱子閉箱子,里頭有個小人子)。一會兒,就又聽到孫子稚拙的讀書聲:嗡噠垮,儂談談(普通話:太陽光,亮堂堂)。再過一會兒,爺孫倆開始上桌吃飯了,爺爺顫微微地說:柔蒙柔蒙,莫轟莫轟,邁噠哇通(普通話:吃飯吃飯,不慌不慌,后面還有湯)。爺孫倆咿咿嗡嗡的,我聽得云里霧里,真有種到了北海道或是首爾的感覺。好在,同事張良生撐傘來尋,見我懵懵懂懂的,做了翻譯,我才初步弄明白爺孫倆瓦鄉(xiāng)話的意思。

  瓦鄉(xiāng)人彼此之間的交流,全用這種獨特的發(fā)音,咿哩哇啦,外人簡直無法聽懂半句。逢五逢十趕場,或是參加十月明香大會(跳香)的時候,鼎沸的瓦鄉(xiāng)話便成了墟場上一道獨特的風景。這一天,人們挑著或背著剛剛采摘的柚子板栗,或是自磨的豆腐,連夜趕做的蒿子粑粑,甚至是一只母雞,幾個雞蛋,從溝溝嶺嶺扶老攜幼而來,相互買賣交易,將整個集鎮(zhèn)喧嚷得水泄不通。女人們裹著漂亮的頭帕,頭帕兩頭挑花并用紅白相間的三角形鎖邊,四角為角花,靠近角花橫貫頭帕的為腰花?;佣嘁曾P凰牡丹或松葉為主,腰花多以太陽花、松葉花為主。老年婦女裹頭帕時,一般是兩頭相交,兩角擠進頭頂,近似于帽狀;青年婦女則留出額前劉海,拉出兩個帶花的尖角,一上一下,花在腦后兩側綻放,別有韻味。她們將蠟染的包袱打開,妥貼地平鋪在墟場的高處平地,親手繡繪的色彩斑斕的狗腦帽、相公帽、圈兒帽、繡花鞋以及名目繁多式樣各異的銀首飾,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即便不買什么,也不賣什么,人們也必到墟場上看看熱鬧,散散心,扯扯閑談,打打牙祭。更有那你情我愿的姑娘后生們,也必選擇在墟場的擁擠和喧鬧中敲定火辣辣的姻緣。外鄉(xiāng)人到了這里,除了感嘆原汁原味的農副產品的豐富外,就是眼羨一浪高過一浪的瓦鄉(xiāng)土語中,瓦鄉(xiāng)人那種撲面而來的勤勞、樸實、輕松與悠閑,你雖然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但透過他們干凈的眼神,卻分明可以看到生命的本真與本色,生活的態(tài)度與意義,事關命運的詮注與解構。

  對于瓦鄉(xiāng)人這種沒有文字,只有發(fā)音的獨特語言現(xiàn)象,我一直困惑不解。許多語言學家也做過實地的學術調查研究,得出的結論各有千秋。同事張良生作為光明村土生土長的瓦鄉(xiāng)人,自然也一下子難以說出過子丑寅卯來。但有兩個傳說,事關瓦鄉(xiāng)人、瓦鄉(xiāng)話的起源,卻足以讓人細細琢磨,耐心體味。

  傳說,上古時期,洪水泛濫,天下盡淹。有戎氏姐弟二人,鉆入水缸,漂至金華山頂,得以生還。大水退后,荒無人煙。玉皇大帝遂派觀音娘娘做媒,欲使戎氏姐弟婚配,繁衍人類。戎氏姐弟不從。觀音娘娘乃曰:“金華山、銀華山,山山相對。姐弟各自在兩山栽瓜,若瓜藤相連,乃成婚。”未幾,兩瓜瓜藤果然相纏相連。姐弟仍不從。觀音娘娘又云:“姐弟各于山頭燃煙,若兩煙相攪成繩,乃成婚。”姐弟相燒,果見兩煙相攪成繩。姐弟仍不從。觀音娘娘復云:“事不過三,姐弟各于山頭滾磨盤,若磨盤落山相合,必成婚。戎氏姐弟暗忖:瓜藤煙柱攪纏,乃地利天時,今磨盤于手,若兩兩再次相合,則人和難奈,不可逆。遂應之。姐弟滾磨下山,至谷底,陽盤合于陰盤之上。戎氏姐弟執(zhí)手相語,遂成夫妻。三年后,夫妻生下一肉球,乃細分細切,置江邊乃姓江,置巖邊乃姓石,置路邊乃姓候,最后一塊劈兩半,順手擲天邊,呼之:一姓張,一姓李,兩邊皆同。翌日,夫妻立金華山頂,縱目四望,木屋幢幢,炊煙裊裊。自此,人間復返萬象。故此,在瓦鄉(xiāng),至今流傳“張李乃一家”之說。瓦鄉(xiāng)人,亦把自己的始祖尊之為戎氏阿娘、戎氏阿楚,并雕刻菩提以祭祀。

  又據瓦鄉(xiāng)老人說,漢伏波將軍馬援征五溪蠻地,繼之欲攻“南海”,險遭全軍覆沒,乃求救于戎氏娘娘。戎氏娘娘素與“南海”近鄰,不忍摧之,又恐朝廷遷怒,致滅族之災,乃思萬全之策。既強軍儲糧,作攻擊狀,又秘制暗語,以聯(lián)絡說服之。此暗語漢人不懂,軍外之人亦無法識破。這種暗語,流傳至今,成為“瓦鄉(xiāng)人"的獨特語言,名“果熊渣”,客家人把它稱做“瓦鄉(xiāng)話”。

  瓦鄉(xiāng)人無人能懂的語言,也許真的,是一種暗語,潛藏著眾多生活與命運的密碼。他們世世代代祖居丘壑山林,與土地、糧食、陽光、空氣對話。每一塊石頭,是他們的骨胳;每一條溪水,是他們的血脈;每一只飛鳥,是他們的翅膀;每一聲蟲鳴,是他們的喘息。從遠古到現(xiàn)在,一個又一個的村莊不斷地生長,消失。踉蹌的時間深處,先祖的余溫在南來北往的風雨中點點耗蝕、散盡。也許,金戈鐵馬可以傾覆一座城池,雪辱霜欺可以傾覆一樹繁花,山阻石攔可以傾覆一條道路,但沒有什么波洶濤涌,能傾覆一條母語綿長的海岸。不然,拭去磨坊石碾上的青苔,立一柱渺渺香火,揣度一脈濃濃鄉(xiāng)音,站在冽冽風中,該如何用氣息辨認之前之后的族人?又如何能容忍用別人的語言講述自己的故事?也許,大山深處的瓦鄉(xiāng)人,他們深知:一個村莊,一段歲月,一宗族人,疼痛走得越深,步履返回得越遠。

  夜雨,緩緩地停下來,停下來。遠處的八面山完全隱匿在神秘的幽暗之中。村莊的窗戶有些稀疏地次第亮起,映照著一些人,一些事,以及不可預知的前程和命運。鮮為人知的瓦鄉(xiāng),總有一些人與事在毫無懸念地此消彼長。一些人在熱熱鬧鬧地出生,一些事在悄無聲息地死亡。村頭對面的坡地上,每年都會多出幾雙眺望的眼睛,有的在地上,有的在地下,每一雙眼睛都待在荒蕪的年代,迎送輕倩的朝陽與浩大的落日。

  “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夜的深處,青石板鋪不平的故事,愈來愈玄幻詭譎。遠山,鐫刻著時光碎片的靜美,似乎有了某些經月的新綠;近水,輕微微的,一輩輩地流淌,流走了故人西去的酸楚別愁,也流走了夕照隱現(xiàn)的遠影孤舟。我突然心生一絲感慨:一個村莊總有一個村莊的規(guī)矩,稻谷紅薯玉米的規(guī)矩,蘿卜白菜辣椒的規(guī)矩,水碾油坊風車的規(guī)矩,土言土語生老病死的規(guī)矩......所有的規(guī)矩,會嚴嚴地捂實一個村莊青苔覆體的秘密。一個村莊,秘密中的秘密,密碼中的密碼,會讓這些隱匿于大山深處的村莊,不為積習所蔽,不為時尚所惑,遠離嘈雜,遠離喧囂,敬畏于錯錦鋪彩的現(xiàn)世,密謀著古老新鮮的未來……真真亮亮的,或許,過去,現(xiàn)在,未來,那才是瓦鄉(xiāng)人家心旌搖蕩、有滋有味的事情。許多年后,路過的人,坐在寂靜的深處,依然會遇見整個村莊童年時掉落的一顆又一顆門牙,依然會將失落的祖先小心翼翼地一一認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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