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湖南文學雜志社 時間 : 2019-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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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忍在草木深處的悲情與蒼茫
葛取兵
其實,所有的草木自開自落于水村山廓、荒郊野外,與人間的聚散離合、愛恨得失無關(guān)。
——題 記
念起女貞,我驚奇于它的名字背后,是否深藏著什么隱喻或暗示?
我試圖對背后潛隱的故事進行假設(shè)、想象和挖掘,莫名地猜想名字背后或許存在的傳說。少年時,中學校園里入校的道路兩側(cè)皆是數(shù)米高的女貞。每天上學最初的遇見就是女貞,總覺得氤氳著一種少女的風韻。而在操場一隅,學校圍墻旁皆為高聳的法國梧桐,水桶粗,猶如魁梧的男人,與女貞樹遙相呼應(yīng),葉含情,花示愛,撩撥早熟的少男少女春心萌動,只是風動了,花未開。如今歲月流逝,那些女貞,那排梧桐,都走進了歷史的深處,連同少男少女暗藏的情懷,無處找尋。
女貞是中國古老的樹種,遍生南方,一年四季,青色長駐。夏日細花芳香,冬季負霜蔥翠,成為庭院、巷弄、村落里常見的樹木,與人相伴相生,濡染了人間煙火之氣。李時珍的藥書:“此木凌冬青翠,有貞守之操,故以貞女狀之。” 藥圣的片言只語,照亮了女貞樹的精髓。時光久遠,依舊素雅、清香,寂無聲響。
一株草木如果與靈魂沾上了邊,又豈是一片綠葉,一朵花卉,一枚果實能講述得清楚的。
在中國,每一種草木的背后都隱藏著一個故事,這是國人對自然的敬畏。女貞也不例外。在西方每一株草木都有一種花語,正如玫瑰代表愛情,菊花代表高潔,其實是用草木來表達人類的語言,敘述人的某種感情與愿望。中國的神話傳說大抵如此。女貞與古代魯國的一位女子有關(guān),當時的魯國是典型周禮的保存者和實施者,世人稱“周禮盡在魯矣”,看來魯國還真是禮儀之邦。農(nóng)民出身的哲學家墨子就是魯國人。這樣的國土自然有故事演繹、流傳。居然有一位女子慕名一株樹,愛在自己的庭院栽種培植,此樹郁郁蔥蔥,花開時滿樹潔白芬芳,尋香而來的村民絡(luò)繹不絕,久而久之,眾人就把樹名叫成女貞了。古書云:“負霜蔥翠,振柯凌風,而貞女慕其名,或樹之于云堂,或植之于階庭。”故名。女貞樹蘊含著如此動人的故事,時光越千年,總是會突然躍于眼前,讓淚腺淺淺的人熱淚盈眶,譬如我。
想起女貞,總是莫名地想到一個人,一個女人,當然不是魯國的那個女人,而是一個瘋女人,曾經(jīng)活生生地晃動在我的周邊,就像一棵草,不動聲色,悄無聲息。當然只是回望,不是懷戀。因為她只是我生活中的一個過客,陌生而又簡樸。至今不知道她的真實名字,只知曉都叫她凡瘋子。也許有人知道,因為對她無端的恨,抑或是她的卑微孱弱,她的名字絕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曾經(jīng)是人們談資的重要器物。原諒我把當作一種器具,因為在一個特定的年代,注定了她人生的卑微。鄉(xiāng)人在背后很樂意對她的談?wù)?,甚至有絲絲宣泄。事實上每一次談?wù)?,都會賦予一種新的詞語,比如淫蕩、妖婦、狐貍精等,這樣變化多端的詞語太多了,它帶給人的感覺幾乎都是出于貶義的本意。
其實對于她很多的物事,均是出于母親不經(jīng)意的絮說。母親是一個心底極為柔軟的人,那些原本與她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人和事,因為弱小憐憫,成為母親心中的絲絲牽掛,時不時出現(xiàn)在母親的嘆息中,時重時輕,時急時緩。
那個可憐的人是舊社會的一個女人,何處來,無從考究;何處去,也不知道。但大家都知道她是一個國民黨軍官的女人——人們深惡痛絕的反動派的女人,將會陷入怎樣的處境。有人猜測,她是從北方一路潰退到南方,過了長江,來到了我們這個小村鎮(zhèn),或許是一路流浪,顛沛流離,甚至我可以想象行程的狼狽。母親的記憶猶新,一個女人,蓬頭散發(fā),滿面煙塵,卻穿著一件墨綠色的旗袍,雖然沾染了污跡,卻掩不盡身材的裊娜。母親揣想,她應(yīng)該是富貴人家的小姐,從她落魄的蛛絲馬跡中流露出的高貴,即使塵土也掩飾不住。我也固執(zhí)地以為。當然對她的猜測,更多的是她的男人(對于反動派是不能稱呼愛人,少年時總認為反動派是冷血動物,沒有愛,更沒有情),有人說是師長,有人說是團長,也有人說也就是一名小小的連長。在戰(zhàn)火紛飛、硝煙四起的年代,能一路相隨,應(yīng)該是男人的百般寵愛,可惜,她生不逢時,也許正是應(yīng)準了女人的紅顏薄命。在她如花似玉的年紀,一個政權(quán)的崩潰,斷送了她的榮華富貴。敗退長江天塹之后,她的男人呢?那個戎馬一身的軍官,戰(zhàn)死沙場?還是倉皇逃離?無從揣測。但至少把她拋棄在長江之南了。抑或是戰(zhàn)爭的殘酷,抑或是情感的失落,她的人生向著沒有光的地方一路滑翔,無人能夠阻擋。她的精神在漚爛發(fā)酵,外表卻是平靜漠然,有時自言自語,自問自答,卻又聲若蚊蠅,無人能懂。還好在我生活的小鎮(zhèn),還是有更多的溫情與憐憫,終于有一間廢棄的小屋,成了她的棲身之地。有好心人給她送來了簡易的木床木桌木椅,還有一些棄舊的衣服和棉被,那些容易被拋棄的廢品,卻成了她一生都擁有的珍品。
安頓下來簡單,生存卻談何容易?原本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弱女子,流落民間,又無縛雞之力,不知農(nóng)事耕種,又無技藝養(yǎng)身,這個女人最終選擇了乞討——沿街要飯(湘北地區(qū)以此稱呼)。乞討成了她唯一的謀生方式。沿著每一條街道每一條河流,沿著每一處有生靈居住的地方,去找尋養(yǎng)活自己的杯水車薪。那些無足輕重的殘羹冷炙,對于她來說,那是無比豐富的大餐?;钪褪巧娜恳饬x。每個人都有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去,活著,生活便是根本?;蛟S對于她來說,這是一種等待,一種守望。念想,堅硬起來就是信仰。
行乞也是需要講究方式的,比如類似攔截一樣的死皮亂纏。但她總是小心翼翼地站在人家大門口,從不跨過門檻,細聲細氣地乞求,不在于多少,不在于葷素,甚至面對冷嘲熱諷。很多的乞討者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一綹蓬亂的頭發(fā)遮住眼睛,身上散發(fā)出難聞的氣味兒,那是利用人類的同情心博取別人的施舍,卻給人一種惡心之感。作為一個乞討者,她卻始終收撿得干凈整潔。譬如,她的頭發(fā)始終挽著,像一個小媳婦。她的衣服雖然補過無數(shù)次,補丁疊補丁,但每一個補痕,針腳細密,可以看出她的女紅功夫了得,應(yīng)是出自一個心靈手巧、蘭心聰慧的女子之手。甚至她面無表情的臉,也不像叫花子。許多乞討者總是拿著一只殘缺的瓷碗,一雙長短不一的筷子,甚至只是兩根不規(guī)則的樹枝。但她不一樣,似乎刻意保存著曾經(jīng)的高貴。她一手提著一個竹籃子,籃子上居然蒙上一塊印染的藍花布,雖然陳舊,也很整潔。另一只手拄著一根竹棍子,一定是用來防狗的。她走路輕巧無聲,但從不低頭彎腰,單薄的背影里隱藏著悲哀。每到一家乞討,說話細聲細語,她兩片薄薄的嘴唇一開一合,幾乎讓人不知道她在說些什么。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家早已知道她是一個乞討者。對于一個乞討者,狼吞虎咽是最好的表述,但她討飯,從不在路上吃,一定要回到自己的小屋,像一個正常人家一樣,坐在小桌上,細細的咀嚼,慢慢地品味。吃完飯后,不緊不慢將筷子放在碗上,拿起手絹擦了擦嘴,微微一笑,離開飯桌,泡上一杯熱茶,慢慢地喝。一屋子的煙火氣息。而我們年少時吃飯總是喜歡滿屋子亂跑,甚至東家串西家。后果是一跤倒地,鼻梁磕在飯碗上,至今留有一道印記。惹得母親責怪我們,吃冒得吃相,坐冒得坐相。這時,母親總會拿凡瘋子來作教案,告誡我們講規(guī)矩。在民間,規(guī)矩無處不在。
乞討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
那條古街原本就不長,兩三千米長,近兩百戶人家。我家住在街尾,至今記得門牌號碼是198號,倒手第三家。再過去隔一片菜地,就是永豐村喻家組。原本不多的人家,一天三餐飯,挨家挨戶去討,去早了,人家的飯沒熟,自己的肚子都沒有填飽,那里有讓你先行一步的,自然是空城計;去晚了,已是冷火炊煙了,即是有點殘渣剩汁,又喂了豬狗,討一頓飽飯還真不是一件容易事。我記事起,已是七十年代中期了。凡瘋子已是面容枯槁的中年人了。記得有一次中午,她悄無聲息來到我家門前,以一種虔誠祈望的姿態(tài)。看得出餓得無精打采,神情落寞,薄薄的嘴唇有一層白花狀的干裂。我家剛吃完飯,母親正在洗碗。凡瘋子掀開蒙在籃子上的花布,里面一只藍花瓷碗,果然是空的。母親生性善良,拿出剩飯剩菜全倒給了她,并開玩笑地說,禾里搞咯沙,跑遍了一條街,飯都冒搞到一碗。凡瘋子細細地道了一聲謝,低頭迅疾里往回走了,其匆匆的樣子竟有些逃離的味道。
有時凡瘋子也到鎮(zhèn)子附近的村莊里要飯。上街有方家,下街有永豐村,南面河對岸是渡頭村,北面是楊家。實在沒有辦法了,她才選擇去村子里。她原本就怕狗,可是農(nóng)村喜養(yǎng)狗,一則防盜,二來到了年關(guān)可以吃狗肉。鄉(xiāng)下的狗,是眼光極為勢利的動物,對畏首畏尾,穿著破爛不堪者窮追不舍。奇怪,凡瘋子穿著齊整,可總免不了狗的追逐。是狗鼻子的靈動,還是另有原因?細想一下,一定是狗眼,補得再整齊的衣物,也是破衣,哪有狗咬光鮮而又精神之人呢?狗眼看人低。一聲狗叫,招來整個村子里的群吠,氣勢洶洶,讓人膽顫心驚。一個弱女子,一根小小的竹棍,最多只能充當擺式而已。兇狠的叫聲讓她只能退避三舍,遠遠地繞開這種兇猛的動物。
生理上的生存容易,但精神的生存卻是更加艱難。一個弱女子獨居一隅,自然少不了心懷不軌之人的覬覦。鄭屠夫就是其中之一,一個滿臉橫肉、身材短粗的鰥夫。鄭屠夫生性懶惰性格暴躁,又好酒貪杯,他的妻子就是被他活活打死的,只是那時沒有家暴一說。老婆是面鑼,有事無事敲幾砣,是鄉(xiāng)村男人司空見慣的事。這樣的男人,哪個女人愿意跟隨相伴哩,無異于飛蛾撲火。殘留在童年記憶中的他便是這樣一位鰥夫。鄭屠夫盯上了凡瘋子。面對他的軟硬兼施,凡瘋子最好的武器就是一把剪刀。母親說,好像是一個下午,正在堂屋里做針線活,縫補衣物,凡瘋子來了。午餐已過,晚飯尚未下鍋,母親笑著說。凡瘋子竊竊地說,想討母親手中的那把剪刀。母親欣然應(yīng)允。凡瘋子一臉滿足地離去。正是這把小小的鐵器,成為她的護身之物。這把簡單、冰冷的鐵器一定見證了她無數(shù)的隱痛和屈辱。正如它剪開柔弱的布,布的斷裂聲就是反抗與吶喊,埋藏在結(jié)痂的痛里,甚至更深處。仇恨在心底,從未消失,哪怕是一個精神失常的人。凡瘋子討飯,從不進他的家門,甚至是繞道而過,一直終老。
曾經(jīng)有一段時期,她被當作潛伏的特務(wù),傳說她的老公已逃往臺灣,伺機反攻。裝瘋只是巧妙的偽裝而已。她一度受到審訊監(jiān)控,甚至抄家,那個巴掌大的房子被掘土三尺,除了泥土還是泥土,唯一搜出的是一件旗袍。那是一件刺繡的旗袍,墨綠色的,綴著白色的牡丹花,壓在破舊的箱子底,應(yīng)該好多年沒有穿過,像冷宮里一位花容月貌的娘娘,兀自看那香爐里的冷香,一點點地燃盡,薄涼,薄涼!
旗袍原本是中國女性的傳統(tǒng)服裝,淋漓盡致地演繹著中國女性的特質(zhì),傳承了古韻豐盈的中國情結(jié),它是中國女裝古典美的精華,是千年歷史的另一種氤氳。正如女作家張愛玲所言:旗袍是曖昧的。喜歡這樣的畫面:江南的春天,撐著油傘的婀娜女子,著一襲素色旗袍,緩緩地走在江南的煙雨里。但在一段特定的年代,卻被視為“封建糟粕”,甚至是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的典型器具,如洪水猛獸,甚至一度在人們的生活中消失殆盡,無處尋覓。其實母親的內(nèi)心也有一個小小的秘密,年輕時擁有一件繡花旗袍,我知道那是母親的心結(jié)。如今母親已近八十高齡了,我曾開玩笑,幫她做一件旗袍,已是輕而易舉的事。母親訕笑,背駝了腰彎了,再漂亮的服飾也是浪費。她的笑容背后有更多的無奈和遺憾??上?,青春不再。而凡瘋子的旗袍,一定是愛情的信物,遙想當年也曾恩寵疊加,無限芬芳,沾染的是細細密密的心事,是層層疊疊的故事,如今卻成為她災(zāi)難的見證,夾雜著戰(zhàn)火的塵灰,誹謗,攻訐,懷疑,輿論如利箭穿透了她那一件絲滑華貴的旗袍——反動派夫人,隱藏的特務(wù),她的精神深處洇出殷紅的鮮血。一襲旗袍,滿是淚水。
許多年后,我至今依然記得這樣一幅畫面——頭戴尖尖的紙帽子,胸掛大大的紙牌,臉上涂抹著黑煙灰,一手拿銅鑼,一手敲打,嘴上喊我是反革命分子,我是黑五類。在她的身后,移動著黑壓壓的人群,他們的臉上滿是魯迅筆下的微笑。批斗會上,臺下的人高呼口號之時,她卻瞪著迷茫的眼睛,對著臺下的人咧嘴媚笑。她的存在,讓那個時代多了一個斗爭的對象。
那時開批斗會,總是兩個典型,一個是她——不折不扣的反革命分子。一個是離我家不遠的一個知識分子,會畫畫會攝影會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可惜他父親是舊社會的鄉(xiāng)賢,作為地主,被鎮(zhèn)壓了。自然他難逃厄運,成了黑五類。他有一個女兒,比我大幾歲,賢惠聰靈,她的名字叫貞子,也許是她父親希望她像一棵女貞樹一樣堅貞。她繼承了父親的天賦,畫得一手好國畫,或許是父輩的經(jīng)歷對她的影響,她無欲無求,從不慕虛名,相夫教子,真的如一棵樹,在春夏秋冬中默默輪回。正如女貞亦香,是暗香,若有若無。古詩說“暗香浮動月黃昏”,夜靜時,花與葉的顏色都歸于幾筆墨痕,一縷清涼的暗香,淺淺淡淡,聞了草木的氣息,引人無思無欲,天地安然。
當我上小學之時,對世事略知一二,瘋女人已是韶華已逝,流年殆盡,像一把風干的木材,歲月的風霜已經(jīng)逐漸抽干了她生命中的血脈。曾經(jīng)對于很多的小孩來說,她是妖魔鬼怪的化身。三歲娃娃不聽話,父母親只說一句,凡瘋子來了,立馬悄然聲息,不哭不鬧。年紀稍大一點的孩子,就不再畏懼,甚至在她背后喊,瘋子,瘋子。曾經(jīng)我們偷偷到河邊戲水,不敢走大路,繞小路經(jīng)過她的小屋,唯一給我留下的記憶是門前竟然有一排女貞樹。是野生的?還是她刻意種植的,不得而知,也無心考究。
后來聽說凡瘋子死了,應(yīng)該是無疾而終,平靜地結(jié)束了她滄桑晦暗的塵世之旅。鄉(xiāng)人說,昨天還在下街辦壽酒的喻爹屋里討了好飯菜哩。真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沒有家人沒有親朋無人痛惜?;蛟S,她壓根就沒有存在過,只是一個虛構(gòu)。村里幾個熱心腸的老人幫她料理后事,居然發(fā)現(xiàn)了一張相片,泛黃,但掩飾不了俊里靚女的芳華。相片的背后卻是一個人對世間永恒不變的愛情的癡心妄想——有一個知心戀人,相濡以沫,相伴到老。可惜,所有的以為終究只是夢境一場,經(jīng)歷了,沉寂了,已是性情涼薄,甘苦自知。曾經(jīng)被作為特務(wù)證據(jù)的旗袍,撕碎了,還在,壓在破舊的木箱底,居然用細細的線縫上了,不細看,還以為是一件完美的服飾。這件見證了一段青春的器物,也終將老去,留下的只是一段蒼茫的記憶。老人幫她穿上,只是再也找不回曾經(jīng)的豐采與美好。旗袍曾經(jīng)是一種美的代名詞,如今還是,因為青春永遠一代又一代傳承。在清理房間時,又發(fā)現(xiàn)了幾千元現(xiàn)金,全是零碎的角票,整整齊齊疊放在她的枕頭下。抑或是她料到了自己的歸去,希望這一點點錢有人為她處理一下后事,讓自己風風光光地奔赴陰間。鄉(xiāng)人便用這些錢為她置了一具薄薄的棺材,停放了一個晚上,唱了夜歌,放了鞭炮。第二天在鎮(zhèn)上后山一個亂墳堆,像種一棵樹一樣葬了。人來了終究會走,歌響起又會熄滅,萬物依舊靜默如初,除了陽光和樹木,什么都沒有。我原本想去看看,一個小土堆,沒有墓碑,在荒野中是一種怎樣的凄涼。但終究未去。有時,一點念想,片刻被風吹了,什么也沒有留下,沒有痕跡和氣味,這也就是事物消失的最后底線。時光如水,一個小小的墳堆因為無人打理而將漸漸消失,野草會覆蓋,會開出野花,甚至結(jié)出野果,采野花野果的孩子絕對想不到腳底下掩蓋的枯骨。
一次回鄉(xiāng),無意中經(jīng)過那座小屋,已經(jīng)坍塌,凄凄芳草,蒼涼落寞。屋旁邊的女貞樹竟然有碗口粗,長勢繁榮。樹上竟隱藏著一個鳥窩,一只黑色的烏鴉,站在樹的頂端,兩三聲鳴叫,叫聲凄涼,讓人心如冷水。憂傷,潮濕了便格外濃、深。
正是五月下旬,天空低垂,烏云水潑墨一般,陽光穿過淡薄的地方,灑下來有些虛弱,正好影射著沉寂的女貞樹上,有小米粒一樣的花苞灑在枝頭,星星點點,含著綠,鼓鼓欲脹,靜待花期。再過些許時日,細看女貞枝頭,綠漸淺,白漸濃,小米粒四瓣張開,連成片,竟是一層飄搖的雪?;渥殉觯搅饲锾?,一樹細密的貞子,紫黑,微甜,是鳥類生存的食物,甚至是少年解饞的零食。更重要的是還是一味中藥,補腎益陰、養(yǎng)肝明目。我時常感慨大地的神奇,一片葉,一段莖,一粒果實,在中國都是救死扶傷的良藥。
行止居宿在洞庭湖畔,常常都會遇見女貞樹的身影,一抬頭,一轉(zhuǎn)身,它就在你的眼前,輕微、細小,淡泊、精致,清幽無限。我愿意,把女貞樹當成最賢惠的植物,視為樹中之淑女,素裙曳地,香了一地。
金櫻子
父親一生唯一的嗜好——喝酒。如今八十高齡的父親每餐仍然可以喝二兩白酒。我想,父親這一生如果離開了酒,將是多么的孤獨。
父親幼時家貧,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祖父去世得早,后來隨母改嫁,繼父是鐵匠,父親自然操起了鐵錘。父親沒有讀多少書,更沒有什么高尚的愛好,唯一讓他開心的是喝酒。父親常常說不喜歡喝瓶裝酒,其實是那時家庭拮據(jù),全家七口人,全憑父親的一把鐵錘,叮叮當當?shù)靥铒?。人言世上有三苦,打鐵撐船磨豆腐。所以父親只能選擇廉價的谷酒或茴絲酒。我時常成為父親的買酒差使,因為可以落一兩分零花錢。父親也喜歡用草木泡酒,那些鄉(xiāng)野草木的葉、莖、花和果實,如楊梅、桂花、菟絲子、五味子、桑椹,都是泡酒的材質(zhì)。還有一種鄉(xiāng)下很平凡的野果子——雞洋里,學名叫金櫻子,我們也叫糖罐子、刺梨子、刺泡里,也有地方稱呼山石榴。果實有一點甜味,綿長幽香,甜澀相間。因為那一點甜的誘惑,成為少年時代的零食之一,至今記憶猶存。霜降過后,金櫻子變成了橙黃色,烙于季節(jié)的深處,在蕭瑟的深秋中,顯出它的好來。草木總是喜歡用黃色或紅色來炫耀它的果實,蘋果、桃、棗子是紅色,桔子、梨子、柿子是黃色,其間的秘密是草木用鮮艷的色澤吸引鳥獸的光顧,成為它們的食物,并隨它們走向四方,一枚果核將在另外一個地方扎根萌芽,生長成一棵樹一株草,再開花結(jié)果,紅的果黃的果。如此往復。
金櫻子其實是一種野刺。枝上有刺,葉上有刺,果上也有披針刺。鄉(xiāng)人常用它來做籬笆。少年關(guān)注的是它的果子。金櫻子的果實,比任何一種果實生存的時間要長。三月開花,四月結(jié)果,要到十二月才能成熟,歷經(jīng)春夏秋冬四個季節(jié)的跨度,把春的溫和,夏的酷熱,秋的豐厚,冬的寒霜,一并揉進果實里,催生出金櫻子的甜蜜,在霜雪的冷寂中,顯出恬靜淡泊的滄桑味道來。金櫻子的果小,形狀酷似一粒棗子,要吃它并不容易,枝上有刺,鋒芒畢露,而果子上也布滿了細小的刺,一不小心,刺你一下,真還有點痛。但刺抵擋不住少年時代饑渴的嘴,我們用剪刀剪下果子,扔到草地上用腳輕輕一搓,遍布果身的刺就斷了。確實,一場風霜早已摧毀了刺的內(nèi)骨,貌似堅強的外表已霜化成一枚柔弱的果實。在衣服上稍稍擦拭塵土與殘刺末屑,剝開,內(nèi)面滿滿的種子,如麥粒,又像極了雞菌子(雞胗),怪不得村人叫雞洋里,那是湘北地區(qū)農(nóng)村對雞胗的俗稱。剔除籽,剩下一層薄薄的果肉,放進口中細細咀嚼品嘗,有著蜂蜜的味道,幽香縈齒。這是少年時代難得的美味呀,這一點甜溫暖了少年的冬季。
其實,金櫻子遠不只是童年時代的零食。古代醫(yī)書上寫道:益氣生血,補腎固精,有壯筋骨,暖腰膝的功效。李時珍稱贊其是無故而服之,以取快欲則不可。若精氣不固者服之,何咎之有?在中藥鋪,金櫻子就是一味中草藥,在湘北水鄉(xiāng),有一方子,就與金櫻子有關(guān)。把金櫻子與雞頭實(芡實)配伍制作水陸丹,益氣補真甚佳,得到農(nóng)家人的喜愛。雞頭實生長在溫柔水鄉(xiāng),金櫻子成長在荒野山坡。就這么互不相干的兩個,跋山涉水,不辭勞苦,跌跌撞撞地就奔向一個小丸子,這是宋代的洪遵老先生詮釋著嬌嫩與結(jié)實,細膩與粗獷。在村人的心中,金櫻子的真實在于它的壯陽之功效。正是這一功效,讓這原本只是鄉(xiāng)野平常簡單之物變得金貴起來,連它的名字都扣了一個“金”字,不容易呀。金櫻子憑著這一功效擊敗了眾多的草木,登堂入室,步入尋常百姓家,高高擺放在木柜子,格外引人注目。一壇淺黃的藥酒背后隱藏著農(nóng)家滿滿的幸福。
秋天是最美的魔法師,一場風過,葉子橙黃,果子醇香。霜降過后,金櫻子的葉枯了,只剩下果子在凜冽的風中守望。因為有刺,鳥雀不敢啄食,唯有少年的蜂擁而至,它們終會找到最佳的去處。
假日時分,少年起了早床,呼朋引伴,提籃背簍去山野摘金櫻子。其實在每一個少年心中早就有了心儀已久的地方。金櫻子喜歡生長在田墈山坡,蜇伏于大地上,粗壯肥碩,滿生硬刺,如荊似棘,生命力極其頑強。春生葉,夏結(jié)果,到了冬天,成了一攤刺篷,如果不是渾身是刺的果實,金櫻子早成了農(nóng)人鋤頭下的雜木。一上午的付出,換來一籃子的收獲,正午時分,少年提著沉甸甸的籃子回家。此時,太陽當頂,暖暖地照耀在村莊每一個農(nóng)家。母親正在廚房里忙碌,有炊煙從屋頂上散出,融入藍天,香味彌漫了整個村落。少年的鼻子尖喲,早就嗅到了煎雞蛋的香味,那一定是母親對他的犒勞。進入冬季,父親也從忙碌的勞作中稍稍閑適下來,稻子收了,紅薯挖了,油菜籽已落了地,正在泥土中躁動不安。老牛臥在牛欄咀嚼著稻草的芬芳。父親睡了個懶床。一年四季父親也難得懶一次床,做不完農(nóng)活,讓父親難以休閑。即使在冬天,一個上午父親就蹲在院子收拾農(nóng)具,鋤頭肩松了,鐵鍬換了一個新木柄,犁鏵被打磨了鋒口,上好油,掛在雜屋的墻壁,只等春風的召喚。少年的歸家,父親原本平靜的臉多了一層厚厚的笑容,陽光下仿若秋天綻開的菊花。平時父親一臉嚴謹,言語又不多,有時少年犯了錯少不了要挨一下父親粗礪的手指。今天,父親一臉的笑,讓少年頓覺陽光的美妙。父親沒有說話,一手接過少年的竹籃,一只手摸了摸少年的頭,不重不輕,卻讓少年的心更加貼近了父親。少年進屋捧了一碗涼茶,“咕嚕”“咕嚕”地猛喝了幾口,坐在門檻上,看父親挑選一只只顏色澄黃,飽滿漲實的果子。母親急急忙忙去村東頭釀酒的吳爹家中,打回了十斤糧食酒。父親把選好的金櫻子用手掌搓掉刺,洗凈,瀝干水放入酒瓶。那是一只大玻璃瓶,透明清爽,浸泡的金櫻子歷歷在目。最后玻璃瓶被父親放到內(nèi)屋的木柜頂上,少年清楚地看到果子的安詳寧靜,只是他年少的心并不懂得瓶子背后的隱喻。十年后,少年終于領(lǐng)悟了金櫻子稟藏的芬芳。歷經(jīng)七七四十九天,純白的糧食酒變成了金黃色,如霜后金櫻子的橙黃,成為父親飯桌上的佳釀,溫暖著父親每一個艱辛的日子。
在鄉(xiāng)村,每一個農(nóng)家都會泡一瓶酒,主要是自己喝,客人來了,也會像寶貝一樣拿出來,顯示出酒的珍貴。酒是農(nóng)家待客不可或缺的禮儀,也是農(nóng)家漢子款待自己的最好方式。為了泡一瓶藥酒,家里沒有小孩的,男人親自上陣去采摘。如村西頭的細良,高中畢業(yè),人如其名,長得瘦弱纖細,像一根豆芽菜,幸好戴一副眼鏡,又會吹笛子拉二胡,像一個知識分子,可惜復讀三年,棒錘終未鉆穿牛皮,跳躍龍門的念想始終跨不過去,無奈認命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后選擇鄰村的一名大齡女子結(jié)為夫妻。婚后好幾年了,妻的肚子總是不顯山露水,安靜得讓人心慌。細良急了,總是埋怨妻的土地不夠肥沃,可是到醫(yī)院檢查后,細良耷拉著瘦小的腦袋回了村,不說話,倒是妻子卻昂起了頭,時不時在院子里罵那只打鳴的公雞,罵得公雞整天也耷拉著頭。醫(yī)院回來的那年深秋,一場寒霜,天未亮,細良背著星光早早地出了村,太陽還剛剛跑到山尖上,細良就摘了一簍金櫻子回了家,結(jié)果害得少年跑到山里好遠才釆回一籃子。原本不喝酒的細良開始一日三餐地抿上一口小酒,當然是浸泡的金櫻子酒。兩年后,細良的妻挺起了肚子,著實讓細良昂起了頭,盡管是生了一個女兒,也讓細良看到光明,擺脫了羞愧。女娃取名叫櫻子。抑或是對草木的一種感激之情,其實是鄉(xiāng)村對大自然的敬仰。一株質(zhì)樸的草木有時也能為人類心目中的圖騰。女娃在歲月中努力生長,村人說咋看也不像細良,像村長,像極了村長外八字走路的姿勢。那一晚,村子里彌漫著嗩吶聲,把村子壓抑得半晌未醒過神。第二天,細良的影子消失在村口的苦楝樹下,正是春末夏初,苦楝樹花開正艷,卻有一股濃厚的苦味,浸潤著整個村落。父親一大早起床,站在院子里,翕動著鼻翼,說,一壇好酒呀,陳釀的金櫻子酒。果然,少年發(fā)現(xiàn),在細良的屋檐下,有一攤酒的殘痕,玻璃渣子凌亂在塵土中??梢韵胂竽菈赣H說的好酒已浸入到泥土深處。后來聽人說,細良跑到最南邊的城市打工去了。不知他是否還在喝金櫻子酒。
花開無心,草木無情。少年心中的金櫻子花卻是有情也有心。金櫻子屬薔薇科,花朵大,像山野中的梔子花,潔白,素雅,五個花瓣,近乎圓形,中間是花蕊,頗有些像小朵的蓮,在一大片綠中特別清澈明亮。四月,暮春時節(jié),繁華盛開,山上的花該開的都開過的,薔薇屬的植物開始默默登場,趕趟兒似開在春天最后的日子。在那個時節(jié),金櫻子是極不起眼的。各種野草莓都已成熟,是對孩子們最大的蠱惑。農(nóng)人忙著春耕,對金櫻子開花無心顧及,少年們卻格外關(guān)注。少年的心事當拿云,誰念幽寒坐嗚呃。少年不再是單純的童年,圖畫中多了一些色澤。
金櫻子花,好漂亮的一種叫法,顧名思義,像一個青春萌動的少女,令少年怦然心動。每年花開,成為一種表示愛情的信物,相當于現(xiàn)代的玫瑰。金櫻子枝丫上有刺,玫瑰亦是如此。只是玫瑰大紅,喻示著愛情的火熱,而金櫻子花潔白,正是反映早戀的純潔。十四五歲的少年正進入青春期。那個年代少年對心里喜歡女同學,也會釆幾朵金櫻子花,找一個機會放到女同學的抽屜或者書包。收到花的女生,先是恐慌,心怦怦亂跳,似乎有一只小白兔藏在胸前,臉色緋紅,眼睛不敢與人對視。過后,才偷偷地尋視,究竟是哪個男生。哪個少女不懷春。感情有時就是那么奇妙,一脧巡,與送花男生的眼睛對視,猶如無線電波,悄然間對接。暗號原本如此簡單。一旦是心儀已久,自然頓覺海闊天空。陌上花開,可緩緩歸來。一朵鄉(xiāng)下簡潔的花也是一段初戀的見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再見那朵金櫻子花,記憶中幸福依然。
但是金櫻子花的背后卻隱藏一位純樸女生苦戀的一生。這是少年班上的女生,寧靜淡雅,干凈利落,言語極少,長長的頭發(fā)扎成一根大麻花辮,隨著季節(jié)的變換,發(fā)梢上變換著梔子花、茉莉花,永遠飄逸著清淺的香味。那一年學校來了幾個師范學校的實習生,其中一個男實習生教少年的英語。實習生溫文爾雅,不僅英語說得流利,而且教學活潑,一下震住全班的同學,尤其是女同學。實習生讓那個女生深懷情愫,只要是英語課,原本文靜的她答問非常積極,而且常常利用課間休息主動找實習生請教。可惜時光短暫,實習生即將回校,時值暮春,女生釆了一束竹丫,抽掉竹梢頂端上的葉芽,再把金櫻子花插進去,儼然一束盛開的花朵,送給實習生。當車消失在路的盡端,女生也是淚流滿面。后來女生偷偷地給實習生寫信。鴻雁傳書,讓老師發(fā)現(xiàn)了端倪。老師偷拆了一封信,有一句話打消了批評女生的念頭——我在師范的大門口等你。那一年正是初三,離中考只有一個多月了。那個年代,初中的佼佼者可以報考中專,主要是師范、衛(wèi)校、農(nóng)校等學校。那可是改變命運的學校??邕M那個學校的門,你的整個人生從此改變。正是這封信推動了女生的學業(yè),中考前夕,女生以第一名的成績獲得報考中專的資格。那一刻,女生的心里一定綻放著一個幸福的場景,心儀的人兒正站立在師范的門口,他的背后是藍天白云,有鴿子劃著弧線,那一定是個心的形狀。
命運有時過于詭秘。中考如期而至,正逢女生的生理現(xiàn)象,而偏偏女生又有痛經(jīng),她忍受痛楚參加完考試。少年無法想象。女生的命運從此出現(xiàn)裂痕。成績出來,女生以一分之差與師范失之交臂。那一段日子呀,對于女生是怎樣的煎熬。女生似乎不愿意服從命運的安排。她決意重頭再來??善姓咭?guī)定,復讀生不準報考中專。她鋌而走險,隱姓改名,轉(zhuǎn)到另外一個鄉(xiāng)中學求學。一年之后,她如愿以償,超過分數(shù)線幾十分,成為縣里的中考冠軍,卻又應(yīng)證了“樹大招風”。這是古人的哲學。千真萬確。一紙告狀書,將她從巔峰中狠狠地拋向地獄。她的中考成績作廢。命運的魔手撕扯著一個還只有十六歲的小女生。她小小的身體無法抵御如此巨大的沖擊力。瘋,是她最好的結(jié)局。她開始面壁而立,喃喃自語,似乎在懺悔,更是宣泄。她時常游蕩于荒郊野外,時哭時笑。每年春天,她竟然不會忘記采一束金櫻子花。
花讓她平靜,讓她安寧?;T了,她的生活也就罷了。
少年為她惋惜呀,卻只能眼睜睜地看她在身邊走過。少年的心在滴血,因為這是他曾經(jīng)偷偷地送過金櫻子花的少女。少年曾將一束金櫻子花放到女生的抽屜。不料,女生休了兩天病假??逝蔚纳倌甏舸舻赝莻€熟悉的座位,卻沒有熟悉的人打開抽屜,然后張望,他的眼睛曾經(jīng)是苦苦地等待著那一個回眸。這就是緣。緣的含義如此簡單。
幾年后少年高考金榜題名,辭別山村,進城求學。后來棲居城市一隅,娶妻生子,少年漸被歲月的刀鋒削成中年。時光匆匆,一晃三十多年。那一天回鄉(xiāng),路邊金櫻子花開得正艷,曾經(jīng)的少年突然想到了細良,那個叫櫻子的女娃,當然最為牽掛的是那個女生。他撥通曾經(jīng)的同學,同學淡淡地說,她瘋了幾年后,離家出走,生死未卜。幾十年,音信全無。
少年沒有說話,只是手中的金櫻子花被捏成碎片,飄落在塵土間,很快成泥。
中午,母親格外開心,炒了幾個少年喜歡的菜。父親也打開浸泡的金櫻子酒,金黃金黃。能陪父親喝酒的日子是多么幸福呀,可是今天曾經(jīng)的少年淺淺地抿一口,滿嘴都是辛辣味。
仲春的午后,洞庭湖的草木正搖揚葳蕤??丈綗o人,水流花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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