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的除夕，決定回九峰山村娘家度過，是我有生以來最英明最正確的決定。農(nóng)歷二十八日，我請了兩天假，全家租了一輛車上九峰。其時，衡陽縣城西渡雖有戴口罩的，但并不多。那時，藥店里的口罩和酒精估計都是能買到的。然而，農(nóng)歷29日，武漢對外宣布封城。“封城”，這個幾乎是在小說和電影里出現(xiàn)的名詞此刻正在中國武漢真實上演。農(nóng)歷二十九日下午，全縣召開抗擊疫情緊急動員會，縣鄉(xiāng)村三級立馬進入一級戰(zhàn)備狀態(tài)。

　　農(nóng)歷二十九日下午，我在九峰山石洞口拍攝節(jié)孝祠的相關(guān)素材，并采訪了好幾位老人。最終，從歐陽志奇老師處得知，該祠節(jié)婦為曾國藩岳祖母。其時，我對這個緊急會議是不知情的，倘若事先知悉，我恐怕沒有去石洞口采訪的勇氣了。尤其是在后來，得知石洞口有2例從武漢回來的人員，我連去石洞口舅母家拜年的心思都沒有了。不完全是因為害怕病毒，而是因為關(guān)鍵時刻，既然自己寫文號召鄉(xiāng)鄰不走親訪友，不串門，自己反倒四處亂竄，那這臉也是自己打得啪啪響了。

　　除夕晚上，我沒有心情觀看春晚。在武漢封城、百姓水深火熱的情況下，個人以為，春晚的喜慶真是非常不合時宜。但完全中止也不夠現(xiàn)實，無數(shù)人終其一生，以能上一次春晚為榮，為了這臺演出，許多人已經(jīng)準備了很久，已經(jīng)付出了許多。

　　正月初一，大雨不停。按照往年慣例，清晨起來，我們?nèi)叶家巴嫔浇o祖父母拜祖年，但是雨實在太大，山路泥濘陡峭。幺叔說，上祖母墳山的木橋斷了，于是我們不得不宅在家里烤火、烤荷折、喝綠茶。親人們在微信群里發(fā)紅包，互道祝福，大家都說：電話拜年，微信拜年，不登門了。最先表達這個想法的人是小姑，其時大約是農(nóng)歷二十六號，我對她的說法深表詫異，甚至覺得她有幾分薄情。那時西渡街上偶見幾個戴口罩的，我會覺得有些怪異，那時縣城西渡的人們大都和我一樣，以為病毒很遙遠?？墒呛髞?，短短幾天時間，從農(nóng)歷二十九日武漢封城開始，無論城鄉(xiāng)，畫風突變，不戴口罩外出者竟有“裸奔”之感。

　　門外有人喊拜年，父母放了鞭炮迎接。來人是小溪對岸的林哥與火哥，火哥穿過堂屋，徑直向我走來，他似乎想要握手。我坐在灶屋門前的凳子上，沖他招招手喊了聲“新年好!”，他應該不曾察覺到我內(nèi)心豐富的潛臺詞。后來，陸續(xù)又來了一兩個喊拜年的，每聽到門外喊一聲“拜年咯!”我便心驚肉跳一次，我叮囑父母，不要留客喝酒吃團盒，交談時距離盡可能遠一點再遠一點。

　　初一下午，雨腳終于細小了些。我和弟弟鉆進雨縫里，爬上了祖父母的墳山。茂密的絲茅草覆蓋著祖母的墳堆，一抔黃土隔開了兩個世界。我突然覺得，祖母在那邊的世界也很好，至少沒有流言沒有訓誡也沒有病毒。祖母一生艱難：三歲喪母，中年喪夫，老年喪子。如果世間只有悲傷，祖母的眼淚早已流成了一條河的模樣。然而，我很少看見祖母流淚，祖母總是帶著笑的，甚至常常哈哈大笑。她是藏起了悲傷還是徹底看透了這多難的人間?

　　自墳山返回家中，滿腳是泥，外套盡濕。身宅在家里，心在滿世界跑，不過都是圍繞疫情在跑。偶然看到一個帖子，說衡東利用村村通廣播宣傳防疫知識，覺得很好，便轉(zhuǎn)發(fā)了朋友圈，并配發(fā)了文字：學習衡東!希望九峰山村的廣播早點響起來。帖子發(fā)出不到五分鐘，馬上收到領(lǐng)導指示：九峰山村的廣播沒響嗎?是否線路有問題?這項工作早就布置了。啊呀!廣播響了嗎?為什么我沒有聽到呢，或者只是我沒有聽到呢?我立馬刪了那條關(guān)于廣播的朋友圈，再去九峰老鄉(xiāng)群里核實。大多數(shù)人說，沒聽到廣播聲，只有一個人說，廣播的確響了，但雨聲太大，聽不清。原來如此。怪不得還有登門喊拜年的。沒聽清那咋行?聽不到宣講，這大山里的百姓哪會知道病毒很近?于是我操起普通話，在群里語音講了三十分鐘。反正就我所知道的，內(nèi)容涉及傳播途徑、主動上報、主動隔離、增強免疫力等諸多方面。

　　有很多村民給我點贊，不過也有個別的唱反調(diào)。大抵他們是真正的“勇士”，不信這個病毒如此邪門。再者，他們或許是太自信九峰這方風水寶地，天高皇帝遠，山水空氣俱佳，病毒無所藏匿吧。可是，如果他們知道，九峰山村從武漢回來的并不止兩三人，甚至有些人就生活在他們身邊，不知他們是否還能如此淡定不。

　　我在宣講的時候，老媽一直在旁邊插話：你少操點心咯!你講得嚴重，做生意的冒生意，人家會怨你。然后，我突然意識到，確實!部分商家恐怕是這次疫情里嚴重的受損者了。不過，相較于染上病毒，失去生命的風險，這損失恐怕算不得什么。商人天生是富有冒險精神的，所謂富貴險中求。在利益面前，有些商人是不會去核算風險成本的。他們的人生或許就是一場賭博，賭贏了，名利雙收；賭輸了，早日投胎超生。

　　中國的老百姓歷來有舍身求法的，有明哲保身的，老媽大抵屬于后者，還有很多很多的老媽可能都屬于后者。不過她應是忽略了：這石洞口街上，有幾個不是她的直系血親或者是血親的旁系親友的。以我為例，整個九峰山村，簡直就是我的師長、親人、好友、同學、學生、親人的親人、同學的親人、學生的親人、粉絲讀者等的綜合體。隨便去九峰山村找出一個人來，八成都能和我扯上三毛錢關(guān)系。雪崩之下，沒有一片雪花是完整的。

　　我愿親友鄉(xiāng)鄰安好!愿故鄉(xiāng)安好!唯有故鄉(xiāng)安好，歲月于我，才有永遠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