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所在的黃巖大坪村，建起了懷化大峽谷風景區(qū)，已成為旅游扶貧示范基地。

 

　　綿亙千里，巍峨蒼翠的雪峰山，孕育并暈染了一個生態(tài)唯美的童話世界。她高高托舉起湘西人的驕傲，但也無情裸露出他們貧困落后的根源。

　　掩藏在雪峰山褶皺里的懷化市鶴城區(qū)黃巖大坪村，儼然一個世外桃源。站在這里，可以遠眺山下一片隱約的城廓，那是市區(qū)的一角。“十里不同天”，說的不止是自然氣象，也道出了城鄉(xiāng)差別的社會現象。

　　大坪村里老丁的脫貧故事，是雪峰山脫貧攻堅戰(zhàn)里涌現的一朵小浪花。

　　1.“寄兒”老丁

　　年滿六旬的老丁本名丁隆貴，小眼睛，小腦袋，小身材，與其名字所寄寓的富貴相貌相去甚遠。他腦殼禿頂，頭發(fā)稀稀落落，雖是一幅飽經滄桑的外貌，卻總是一副憨笑樂觀的模樣。

　　老丁是我在這個離城20多公里的高山巔上的結對幫困戶，按照扶貧工作的要求，我要在兩年之內幫助老丁一家脫貧致富。見到老丁，是在秋高氣爽、瓜果飄香的季節(jié)。說黃巖是一座高山花園，也許并不算過分。這高山之上一片開闊平原，果園里的葡萄、獼猴桃藏在枝葉下，像是在捉著迷藏；碩大的柰梨、金秋梨、黃金貢柚、美人橘爭相露臉，你呼我應。但是，這一切美景在老丁的眼里司空見慣，算不上什么稀罕。他的眼里，飄著的是山下城里人豐富多彩的生活圖景，他日夜思慮著的，是如何把日子過得像城里人那樣富足滋潤。

　　駐村工作隊的李隊長告訴我，山里環(huán)境優(yōu)美，資源豐富，村民也不怕吃苦，只是苦于山高路險，交通險阻。進一趟城很不容易，山里的土貨與特產銷不出去，這是山村貧困落后的根源。李隊長的這一番話，讓我似乎讀懂了老丁眼神里的無奈與落寞。

　　老丁命運坎坷，自小承受著生活的磨難煎熬。上個世紀80年代初，一支電桿線路安裝隊來到丘陵縱橫的湘西山村架線建塔，輸配電源，送來光明。這支隊伍來自四川廣安岳池縣，老丁便是這隊伍中年紀最小個頭也最小的一員，才20歲出頭。老丁告訴我，當時廣安人外出到各地安裝施工線路，在全國都是出了名的。要不是因為家里人口多，窮得叮當響，誰愿意出來找這份苦吃呢。

　　那年冬天，山上連降幾天大雪，施工隊突擊施工，計劃搶在除夕前完工。老丁身單力薄，連續(xù)幾個月的勞累，讓他精疲力竭。偏偏這個時候，在一次作業(yè)中，他抬著電線桿一不小心滑倒在地，摔成重傷。村子里一對彭姓的老夫婦見他可憐，便好心收留了他，讓他養(yǎng)傷，在家一起過春節(jié)。這對老人膝下無子無女，老丁又是一個未成家的單身青年，在這里無依無靠，村里的人便撮合老兩口收他為“寄兒”，團成一家人。想起自己長年漂流在外，孤苦辛酸，流落到此，遇上好心人，也算天無絕人之路，哪有回絕之理?老丁撲通跪下，失聲痛哭，一個勁地囁嚅道：“愿意奉敬孝順二老，終身無悔。”

　　村子里的人都很善良，伸出雙手接納了這個貧窮的苦命人。沒到兩年，老丁在這里娶了心地善良的山里妹子彭喜妹，不久就有了一個女娃，做了父親，在這個小山村扎下了根。不料媳婦臨產落下了病根，氣虛體弱，雙腳痛腫，連走路都很困難。女兒又小，老丁自己身子骨也不硬朗，做不了重體力活，這樣一來，老丁一家便成了村里的貧困戶。這讓老丁很難為情，終日好像做了什么虧心事似的，在村子里有些抬不起頭。老丁有時也覺得，自己雖然做不了重活，但力氣還是有的，就是不知道勁往哪個方向使，才能讓命運改變貧窮的方向。

　　2.“想要富，全靠‘制’”

　　又是一年芳草綠。

　　脫貧攻堅戰(zhàn)斗打響了，城里派來扶貧工作隊，幫助山鄉(xiāng)的村民“拔窮根”。我們機關成了這個村的幫扶后盾單位，我匯入了這支浩蕩的隊伍，從此與老丁接上了頭。

　　老丁見到我們從來都是笑臉相迎，從不給我們出難題、講怪話，也從來不給我們提任何要求。“你們從城里來到山上幫助我們，修公路啦，改水渠啦，種蔬菜啦，搞旅游啦，做了那么多的好事情，讓村子一天天改變面貌，已經相當不容易了。我們萬分感謝，誰還再講你們，那真是沒良心。我個人也不能再給你們添麻煩了。”

　　“想要富，全靠‘制’。”老丁媳婦彭喜妹口里說出這句鄉(xiāng)下土話時，很有幾分自信與自豪。話里的“制”字一下子落進了我的心里。這個鄉(xiāng)村的方言，是把“干”說成“制”，含有實干苦干的意味，還真的很形象，也很有道理。山民的好生活，都是全靠自己一雙手“制”出來的!老丁與老伴想到一起，一直在不停地想辦法，找出路，改變這“窮命”。只是從前山路彎彎，交通阻塞，信息閉塞，讓老丁在致富的路上遇到了攔路虎，多了些起伏與跌宕。老丁后來才想明白，自己之所以沒能改變這“窮命”，是因為自己一直單打獨斗，獨木難成林。扶貧工作隊進村后，不僅開展了基礎設施建設，不斷改善生產條件，還挨家挨戶幫助每戶困難群眾制定了有針對性的脫貧計劃。從此老丁就像有了堅固的后盾，脫貧致富好像找準了方向，走對了路子，日子也越來越像雨過天晴般，陽光明亮。

　　扶貧工作隊進村后，老丁有了主心骨，他要放手一搏，再一次向貧窮宣戰(zhàn)。老丁也確實比別人霸得蠻，耐得勞，做得多，“制”得好。一年養(yǎng)三五頭肥豬，用山上的青草野果、自家地里的包谷、紅薯和南瓜藤作豬食，雖然長得慢些，但年底賣得起好價錢，有上萬元的純收入。老丁還養(yǎng)了30多只雞、30多只鴨，年收入近5000元。除去市價收入外，當地政府部門為支持鼓勵村民發(fā)展家庭畜禽養(yǎng)殖，在年底按一頭豬200元、一只雞鴨5元的標準獎補給老丁，這樣一來，額外的收入又多了上千元。一年下來，老丁一家收入就猛地增加近2萬元，由貧困戶轉身一變成了富裕戶。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老丁還自學成材，學會了“制”酒，釀出的米酒遠近聞名。難怪一走進老丁家，就聞到了一股幽幽的芳香，原來是老丁安放在貯藏室里幾大缸米酒散發(fā)出來的。去年老丁手腳忙個不停，釀制了3000來斤上好的米酒，價錢也很公道，6元一斤，如果放在城里，這么好的優(yōu)質生態(tài)米酒，至少可以賣到10多元一斤。可老丁不這么想：“能夠靠自己簡單的手藝和山里的植物換點油鹽柴米錢，有得賺就很滿足了。”

　　“老丁，你把現在的日子，也制得像這米酒一樣的香甜呢!”

　　“那確實!”老丁回答得鏗鏘有力。平日里一團和氣的老丁，這次終于露出了幾分難得一見的神氣和堅定。

　　3.好政策，一籽不漏地落實到了老丁家

　　大坪村區(qū)域面積21.6平方公里，共有16個村民小組，338戶，1469人。全村建檔立卡貧困戶80戶292人，是懸崖上的空中花園，也是城邊上的貧困村，是一個“美得讓人心痛”的村莊。這里海拔880多米，只有一條九曲十八彎的山路，接通城里。20來公里的山路，驅車得花一個半小時，繞得人眼冒金花，每年都會有交通安全事故發(fā)生，出行難是村民致富的最大阻礙。

　　接受精準扶貧的任務后，懷化市發(fā)改委迅速組建扶貧工作隊。工作隊進村后第一件事，就是幫助村里修建擴寬公路，并將水泥路連通到每家每戶的大門口。從此，山上的蔬菜、水果與土特產，可以源源不斷地運進城里，躍上城里人的餐桌；稻米、雞鴨、茶油這些農產品，更是引得山下城里人駕車來走村串戶采購。

　　工作隊進村后還發(fā)現，原來此處是座寶山，村子里竟臥藏著一片風景奇絕的深山峽谷。 經過慎重考慮，工作隊作出了一個驚天動地的決策，就是協助村子里的能人組織村民合伙開發(fā)“懷化大峽谷”，把鄉(xiāng)村旅游做大做強，做出特色與品牌。大峽谷風景區(qū)建成開園，省會長沙和周邊鄰近的外省游客，甚至有英國、俄羅斯、韓國和日本的觀光客慕名而來，小山村不再沉寂，甚至成了網紅。公司的旅游經營收入每年一個臺階地上升，2019底，公司拿出150萬元的利潤，給入股的每戶村民分紅兌現。

　　老丁農閑的時候，也會轉到這里來，在旅游公司打點零工，賺點外快。更重要的是，他已將自己一家的6000多元扶貧資金，參股到大峽谷旅游開發(fā)公司，投資鄉(xiāng)村旅游開發(fā)。這里的每一分錢收入與利潤，都與他有關。去年底，在公司召開的股東年度分紅大會上，他們一家分得1800多元的紅利，老丁與老伴笑得合不攏嘴。

　　農村實施山村亮化工程后，村里對舊房子統一實行改造翻修。施工隊來到老丁家，把房頂上的瓦片全部重新揀了一遍，把房前屋后的壁板全面刮了一遍，重新涂刷了清亮的油漆。沒過幾天，老房子像一個準備出嫁的新媳婦，醒目而俊俏地站在村子里的小坡上，讓來鄉(xiāng)下游玩的城里人眼睛為之一亮。

　　“光是老丁一家，就開支了9500元的維修費，老丁自己沒有掏一分錢，全由政府統一埋單。”工作隊李隊長說這話時，頗有幾分得意。我想，他完全有理由驕傲，因為是他們把黨的好政策，一籽不漏地落實到像老丁這樣一沒有關系二沒有靠山三沒有手腕的普通老百姓頭上，溫暖著農村成千上萬像老丁這樣的貧困戶。

　　好消息好政策還不止這些。在工作隊的指導參與下，老丁一家按人均150元，由當地財政統一出資，參加了新型農村合作醫(yī)療，村民互助共濟，解決了因病致貧或因病返貧的后顧之憂。地方政府還為老丁一家建檔立卡，去年開支180元購買了扶貧特惠保險。老丁家庭成員如有不測，遭遇意外傷害、自然災害或者大病住院，可申請保險補償。這相當于為老丁一家撐起了雙重的“保護傘”。彭喜妹的腳浮腫病好轉能行走后，村里特意安排她在村里打掃公共衛(wèi)生，一年支付給她一萬多元的保潔費。

　　“搭幫黨的好政策，又有村子里鄉(xiāng)親們的關心，這日子真是越過越紅火了。”彭喜妹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喜上眉梢。

　　4.“只要生活富裕，過得幸福，在哪里安家都一樣”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但山上的時光并不見得比山下走得慢。轉眼間，女兒丁雙雙大了，不但人長得伶俐，做事也挺利落，她是老丁一家平淡的生活里一縷明亮的陽光。

　　在山下打工的她，某一天回到家里，說要去四川嫁給一位小伙子。原來女兒在網上認識了一位成都的青年，幾番交往下來，感覺就是自己的另一半，這才向父母挑明，打算只身遠嫁他鄉(xiāng)。老丁幾番勸告下來，仍不奏效，氣不過來，便對女兒發(fā)狠地說：“你要是嫁給他，就再也不要回這個家!”哪知女兒更犟，頂得他七竅冒煙：“我將來就是討米，也不朝你這個方向看一眼!”老丁想到自己前半輩子東漂西蕩，好不容易來此落腳定居，總算有了個窩。眼看著自家的女兒長大了，卻要高飛遠走，不能聚在一塊，眼淚便簌簌地掉了下來。一連好幾天晚上，老丁睡覺都合不攏眼。

　　“女大不由娘，也由不了爹，就由她自己去吧。樹挪死，人挪活，你當年不也是離家千里來這兒成親的嗎?”婆娘這樣哄著老丁。“我當年離開老家與她現在一樣嗎?我那時是窮，被生活逼的。”“你是說，你與我結婚，是被逼的嗎?”彭喜妹忽然有點來氣。老丁無言以對，仔細一想，也在理，便慢慢地也想開了。

　　今年的春節(jié)前夕，我再次翻山去探望老丁兩口子，正好丁雙雙帶著兩歲的兒子回家過年。孩子帶著小外孫回了家，老丁高興得合不攏嘴。我沒忘記他說過的話，怕他還會想不通，于是打趣道：“老丁，孩子大了，國家才是她的家!你別老以為只有這小小的村落才是她唯一的家。”

　　“只要生活富裕，過得幸福，在哪里安家都是一樣的啊!”老丁不假思索地填上這么一句話回應我。

　　“想不到啊，老丁，你的思想境界提高得這么快!”

　　我們一起放聲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