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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躍輝:我更愿意關注個體如何面對這個世界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李英俊   時間 : 2020-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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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甫躍輝

 

  也許你曾是少年,你有過夢想,夢醒時分,有人投降,有人假寐,有人把靈魂交給魔鬼,而你當去往何方?

  甫躍輝最新出版的小說集《萬重山》分為四輯,收入了近年來創(chuàng)作的17篇中短篇小說。其中,“現(xiàn)實種種”以從鄉(xiāng)村來到大都市的青年學生、知識分子為主角,圍繞他們的愛與死、恐懼和孤獨,記錄其內(nèi)心的成長與掙扎;“父輩們”講述上代人的苦難;“孩子們”描寫當下的舊日鄉(xiāng)村以及“外省青年”返鄉(xiāng)后見證的今昔變遷,有幾分魯迅《故鄉(xiāng)》的調(diào)子;“虛妄種種”直接將幻想與現(xiàn)實交融,表現(xiàn)出對人類荒誕處境的諷刺、憐憫和困惑?!度f重山》寫盡了人生的種種現(xiàn)實與虛妄。近日,中國作家網(wǎng)記者采訪了甫躍輝,聽他暢談《萬重山》背后的故事。

 

  甫躍輝小說集《萬重山》,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6月出版

 

  以一種回望的眼光看待故鄉(xiāng)

  記者:你在上海待了多長時間?它對你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什么樣的影響?

  甫躍輝:我在上海已經(jīng)待了17年。2003年參加高考考到復旦大學,后來就一直留在上海。上海對我的影響是多方面的。

  上海經(jīng)濟發(fā)達、人口密集,是一座現(xiàn)代化的大城市,它讓我看到了現(xiàn)代都市生活繁華的樣貌。而我來自云南邊疆的保山市施甸縣,那里無論是地理位置還是文化上都較為偏遠和邊緣。這兩個地方的差異特別大,于我而言,那種巨大的沖擊力和差異感非常明顯和強烈。

  此外,它對我可能還有一種反向作用,如果我不離開家鄉(xiāng)來上海,那么,我可能不會以一種回望的眼光看待自己的故鄉(xiāng)。有時候,你待在一個太熟悉的地方,很容易就會忽略一些人和事,但當你離開后,那些被忽略的人和事可能就會引起你的關注和思索。我從家鄉(xiāng)來到上海,處在一種強烈的對比狀態(tài)中,家鄉(xiāng)的很多東西就會被我“重新發(fā)現(xiàn)”。這肯定會影響我的寫作。

  記者:這和魯迅先生離開紹興后再回望紹興有相似之處。

  甫躍輝:對。有相似的地方。但我覺得也有不同,紹興雖然不是一個龐大的城市,但在地理和文化上并不邊緣。而我的家鄉(xiāng)保山就不一樣了,所以,對我來說,沖擊力和差異感肯定也是不一樣的。假如我來自河南、安徽等地,可能也不會有這么強烈的差異感。

  記者:對你來說,這種差異主要體現(xiàn)在哪里?

  甫躍輝:一是物質方面。在老家,天空是不被遮擋的,我會經(jīng)常抬頭看天空和漂浮的流云,看遠處的大山和土地。山川草木、河流大地,這些都在我的視線之內(nèi)。我在看天空的過程中,似乎也能看到一個更大更遠的地方。來到上海后我看到的更多是高樓、街道和來來往往的車輛、行人。有一段時間,我住在上海市中心,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不怎么看天空,我看的基本都是人,而且以一種平視的視角。

  還有一點,人與人的交往方式也不一樣。我在老家,會經(jīng)常串門,大家都很熟悉,因為農(nóng)村人少,其實是一個熟人社會;在城里的話,有時候也會與朋友聚會,但感覺還是不太一樣。在老家,人群相對單一、熟悉,而在上海,可能就要復雜得多,有時候還會隱約感覺到人和人相互較勁兒,但我在老家,和朋友們相處,是很松弛的狀態(tài)。這都是一些細微的體會,但也許正是這些細微的體會,不知不覺影響了我的創(chuàng)作,讓我重新“發(fā)現(xiàn)”老家,看到更“復雜”的人群。

  “萬重山”:我想寫出人處于這個世界的狀態(tài)

  記者:《萬重山》的書名并非書中某一篇的題目,而是直接以“萬重山”命名,你是如何考慮的?

  甫躍輝:這可能與我的偏見和執(zhí)念有關系。用集子中某一篇作為小說集的題目幾乎成為當下出版的慣例。我以前也這樣,很多小說松散、隨意,關系并不緊密,出版的時候,我也很隨意地把它們放在一起,并未作太多考慮。其實,這不是我喜歡的樣式。我特別希望一本書有一本書的樣子,我也更愿意另起一個書名,用來統(tǒng)攝全書?,F(xiàn)在如果出版小說集,我在篇目的順序上挺“計較”的,哪篇在前,哪篇在后,都有自己的考慮,希望入選的小說聯(lián)系更緊密。以前這方面做得不夠,今后還會更注意一些。我尤其不想這本書里出現(xiàn)的篇目,在另一本書里同時出現(xiàn)(除非點明了是選集之類的),不然的話,新書就不稱其為新書了,而且也對不住買書的讀者。

  用“萬重山”命名,與李白的詩句“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有關系。這句詩讓我讀出一種光陰不可駐留的無奈,有時間的概念;另外,“萬重山”本身也具有空間上的概念,讓我看到人在跨越重重阻礙時的艱難和執(zhí)著。

  記者:在目錄設置上,《萬重山》與你之前的小說集《魚王》《動物園》《安娜的火車》等也不一樣。這是你自己的考慮,還是出版社編輯和你共同商量定下的?

  甫躍輝:這是我自己想的。當初我把書稿命名為“萬重山”,在目錄設置上分為“現(xiàn)實種種”“孩子們”“父輩們”“虛妄種種”四部分,意在講述人的一生。第一部分“現(xiàn)實種種”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接近140頁,幾乎占據(jù)了這本書的二分之一。這部分里的4篇小說《云變》《斷篇》《隱我》《血鴿》,聚集在特定的人物身上,而人物之間又有關聯(lián),講述的都是剛從學校畢業(yè)走進社會的“李生們”生命中的某個“片段”或者面對這個世界的某種狀態(tài)。最后一部分“虛妄種種”寫的有些“怪異”,我覺得這也是人生的一種狀態(tài)或形式。而且,“現(xiàn)實種種”中有虛妄,“虛妄種種”中也有現(xiàn)實,彼此關聯(lián),互相照應,整部小說在整體上形成關聯(lián)。

  記者:第一部分“現(xiàn)實種種”是在都市背景下展開敘述的,氣氛有些緊張、劇烈。而第二部分“孩子們”和第三部分“父輩們”都是在鄉(xiāng)村背景下展開敘述,氣氛緩和、輕松,甚至有一些溫暖的成分。

  甫躍輝:剛開始寫作時,我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我在寫鄉(xiāng)村題材時,好像可以感覺到露珠花草、山川大地,敘述的節(jié)奏和使用的詞匯都不太一樣;寫城市題材時,又是另外一種感覺,有些距離感,調(diào)子可能有些灰色。當然,這并非我有意為之,而是寫作時一種自然而然的狀態(tài)。

  還有一點比較重要,我覺得單一地去講“鄉(xiāng)村題材”或“城市題材”,可能都未必恰當。當下的寫作,要不“鄉(xiāng)村題材”,要不“城市題材”,即便去寫存在過渡地帶的小城、小縣、小鎮(zhèn)等主題,其實也屬于“城市題材”的一種樣貌。但是,如果以這樣的方式去看待小說創(chuàng)作,我個人覺得可能還是太簡單了。當我創(chuàng)作的時候,其實并不是沖著“寫城市”或者“寫鄉(xiāng)村”去的。在我看來,這兩者不是割裂的,也不存在對立。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講,我也不太贊成塑造“都市”的人或者“鄉(xiāng)村”的人這種說法,我更愿意看到一個人,如何面對這個世界并經(jīng)歷很多事情。而我想把這樣一個人的體驗和經(jīng)歷寫出來。比如《隱我》這篇小說的背景雖然設置在城市,但如果換成鄉(xiāng)村,他也會經(jīng)歷很多和外在世界的碰撞。這篇小說叫“隱我”,就是“隱藏的自我”,主人公李生面對這個世界,經(jīng)常會產(chǎn)生一些想法,這些想法是他對所身處世界的反饋。

  通過孩子的眼睛,“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

  記者:“孩子們”這一部分都選取了孩子視角敘述,“父輩們”中的《見鬼》《父親的手指》雖然寫父親,其實也是孩子視角,你很偏愛用孩子視角去敘述?

  甫躍輝:剛開始寫作時,我就寫過很多關于“孩子們”的小說,也選擇用孩子視角,我的第一部小說集《少年游》里就有好幾篇。我覺得孩子要比成年人更能感知這個世界。比如小朋友會問:人是什么做的?樹和樹葉是什么做的?鐵塊是什么做的?成年人很少去關注這些問題,甚至有時候,作為成年人的我們會把很多事情視為理所當然。我們感知這個世界的能力似乎在退化。孩子們則不一樣,世界在他們眼中永遠是新奇的。當我告訴小朋友,“天上那個叫月亮,那個叫彩虹”,我就感覺好像重新給事物命名,整個世界都是嶄新的。選擇孩子視角,其實也是想寫出孩子與世界的某種聯(lián)系,希望通過孩子的眼睛,看到不一樣的世界,或者說看到那個尚未被命名的世界。

  記者:“孩子們”這部分有5篇小說,主人公都是孩子們,如果他們和這個世界建立聯(lián)系,似乎都會選擇某種“中間物”。比如《滾鐵環(huán)》中的“鐵環(huán)”,《春天有冰》中的“冰棒”,《灰狗》中的“灰狗”,《鸚鵡螺》中的“鸚鵡螺”,《除夕夜憶舊》中的“二十塊壓歲錢”。等到這些孩子長大,到了上海,成為“顧零洲”“李生”,他們身上與世界之間的“中間物”似乎就消失了。

  甫躍輝:你這個說法挺獨特。我覺得人物是有潛意識的。世界在孩子眼中是新奇的,他們想要了解世界,可能就會借助于某種“中間物”,但是他們自己并不確定這個“中間物”是否恰當。小說《滾鐵環(huán)》《春天有冰》中的孩子其實都有些迷茫。滾鐵環(huán)的男孩終于有機會滾動鐵環(huán)時,他卻感覺,在鐵棍和他的手之間、在鐵棍和鐵環(huán)之間、在鐵環(huán)和地面之間,始終都會有一個大大的填不滿的空隙,其實,他和整個世界都是隔絕的?!洞禾煊斜分械哪泻①u掉了很多冰棒,可他還是感覺從未有過的被忽視。在小說里,我寫過這樣一句話:“他站在冰山上,冰山正迅速融化,他越來越大聲地呼喊,聽到的只是來自天空的自己的回音。”

  這讓我想起馮至《十四行集》最后一首詩里的句子:“向何處安排我們的思想?但愿這些詩像一面風旗,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我覺得,孩子們想用這些“中間物”“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

  “死亡像一面鏡子,我們都在它的觀照下生活”

  記者:《萬重山》中的部分小說,好像比較關注“死亡”。比如《云變》中穿紅色連衣長裙的女孩自殺,《隱我》中主人公李生自殺未遂,《血鴿》中主人公余晚的被殺等。

  甫躍輝:我本就經(jīng)歷過很多“死亡”事件,很小就看到過親人的死、鄰居的死。有時候,還會產(chǎn)生一些跟死亡相關的想法。比如站在很高的樓頂往下看,可能會想跳下去了會怎樣,嚇得自己趕緊往后退。小說《隱我》的主人公確實有過一閃而過的自殺念頭,其實他也就想一想而已。主人公李生的那些念頭是一種潛意識,可以理解為他釋放壓力的一種形式吧?!堆潯穪碜杂谝粋€真實的故事,我是聽別人講的,幾個人輪流給我講述,最后我就選擇“每人講一段”這種形式。當然,很多情節(jié)是虛構的。

  記者:為什么要寫這樣的和死亡有關的故事?

  甫躍輝:我記得有一次跟一個年近五十的作家聊天,他說他從來沒見過死人,我當時就覺得很驚訝。我是見過一些死人的。我小時候生活在農(nóng)村,村里上了年紀的老人去世,有年輕人自殺,我有時候就會跑去看。寫這樣的故事,可能和這些經(jīng)歷有關吧。小時候,我有時候會想,人死掉了,再也不會存在,那種絕望感深深刺激著我,現(xiàn)在長大了,就沒有那么強烈了。我還寫過一篇小說《阿童尼》,收在另外一本小說集《這大地熄滅了》,故事的核心情節(jié)也來自真實事件。我有一位表哥死于白血病,前一天我去看他,盡管體力很弱,他自己還能站起來上廁所,結果第二天他就死了。對作家來說,面對這樣的題材,還是要慎重處理。我主要還是想寫出人在這個世界的一種狀態(tài)。死亡也是生命的一種狀態(tài),我們每個人都知道它遲早會來臨,在死亡面前,誰都逃不掉。我們其實是在死亡的觀照下生活的,它就像一面鏡子。

  告別“顧零洲”和“李生”,嘗試創(chuàng)作“遠征軍題材”

  記者:你的小說距離你的生活近嗎?如何看待小說創(chuàng)作與生活的關系?

  甫躍輝:我的小說距離自己的生活其實蠻遠的。有一些小說看似跟我的生活很近,實則沒有關系,都是虛構的。舉個例子,啟發(fā)我寫小說《魚王》的原因是我爸講的一件事,很多年前,我們縣最大的水庫——蔣家寨水庫水位下降,有人去抓魚,用了很多層網(wǎng)撈起來一條巨大的魚,那條大魚把魚網(wǎng)都掙破了好多層。這個故事很簡單,三兩句話的事,但轉化為小說,顯然要復雜得多。但無論小說和寫作者的關系遠近,小說都是作者思想的投影。如果不是這樣,寫小說豈不成了撒謊?正如福樓拜所說,包法利夫人就是他自己。

  記者:你理想中的短篇小說是什么樣的?

  甫躍輝:從篇幅和小說中的時間跨度來說,我覺得短篇小說大致可以分兩種。一種類似于巴別爾的《騎兵軍》、馬爾克斯的《禮拜二午睡時刻》等等,篇幅特別短,內(nèi)容也幾乎就是一個片段,但它也有一個起承轉合的故事。還有一種類似于喬伊斯的《都柏林人》,篇幅長一點,小說處理的時間也長,類似的還有??思{的《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辛格的《傻瓜吉姆佩爾》和魯迅的《孤獨者》等等。當然,這種分類顯然是很粗糙的。要說理想中的短篇,我理想中的小說是這樣的:能夠在短小的篇幅里,“初極狹,才通人”,最終卻能“豁然開朗”,看到廣闊的世界。

  記者:你如何看待目前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

  甫躍輝:我自己感覺這幾年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不太好,至少我不太滿意。在寫作過程中,我經(jīng)常特別焦慮,經(jīng)常產(chǎn)生特別強烈的自我懷疑。

  我想,我要走出現(xiàn)在的世界。作為一個寫作的人,肯定要避免創(chuàng)作的重復。我在《這大地熄滅了》最后一篇小說的末尾,借小說主人公之口說“顧零洲,再見了”。以后可能也不會再去寫“顧零洲”“李生”這種類型的人物了。

  記者:那么會寫什么樣的題材?除了小說,你還寫其他體裁的作品嗎?

  甫躍輝:我可能會寫一系列關于遠征軍題材的短篇小說??谷諔?zhàn)爭時期的松山戰(zhàn)役就發(fā)生在我的老家云南保山,那是一段應該被銘記的歷史。我看過一些關于遠征軍的資料,很多故事真是驚心動魄。戰(zhàn)爭,是人性的極端的實驗場。比如,有一名遠征軍士兵被日軍抓到,被日軍塞進汽車輪胎里,從山頂滾到怒江里去。再比如,幾名遠征軍遇到一個落單的日軍士兵,日軍士兵下跪求饒,遠征軍沒殺他,把他俘虜了,然而沒走多遠,遇到了日軍的大隊人馬,幾名遠征軍反過來被俘虜了,被拉到日軍駐地,被之前向他們下跪的日軍士兵殘忍殺害了……這樣殘酷的歷史細節(jié),生于和平年代的我們太難想象了。作為一個寫作者,我想把這樣的故事寫出來。

  說到其他體裁,我一直在寫詩和散文。2017年開始在《文匯報·筆會副刊》開設散文專欄 “云邊路”,今年會結集成同名散文集,大概有二十萬字。散文寫作的主題性比較強,都是關于云南保山的。但我寫保山,不是簡單介紹風景風俗的寫作,而是更愿意把保山看成一個望遠鏡,通過它看到更大的世界。另外,平時我也一直在寫詩,從2000年到現(xiàn)在,二十年了,雖然極少發(fā)表,但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在寫。以前是手寫,后來在電腦上寫,現(xiàn)在是在手機上寫,從去年到現(xiàn)在,我在手機上大概已經(jīng)寫了五萬多字的詩了。這些作品,在不同層面上豐富著我的文字世界。我想看看,面對同樣的世界,不同的文體,邊界在哪兒,極限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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