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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貽偉:高沙奶奶

來源:湖南散文   時間 : 2020-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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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沙鎮(zhèn)在邵陽市的洞口縣,洞口縣最古老的重鎮(zhèn)大概也就是高沙鎮(zhèn)了。

  我不在那里出生卻在那里長大。五歲之前的童年生活,是在高沙鎮(zhèn)黃家碼頭的一家藥鋪里度過的,我那慈祥美麗的奶奶(其實是我的繼外祖母)帶著我們過著優(yōu)裕又恐懼的生活。

  在我的記憶里,高沙所有的房子都是由粗厚的木板搭成的,且失去了原色,一律的墨黑無比,像老農(nóng)被日光久烘了的背脊。每天傍晚,當街市的喧囂消退之時,湄水上空的暮藹涌上了黃家碼頭,涌進了藥鋪。在外公家做長工的七舅爺,此刻就會聽到奶奶親和的呼喚:“老七,快把偉寶寶找回來,天快黑了哩。”七舅爺朗聲應(yīng)了,就高喊著我的小名,到我常去玩耍的地方把我抱了回來,。然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門板關(guān)鋪子。那一二十塊又厚又重的寬門板,就被七舅爺排隊似的依次嵌進門槽,發(fā)出哐哐的響聲,沉重而又干脆。每裝上一塊,鋪內(nèi)的光線就暗一份。鋪內(nèi)那些大大小小的繪滿圖案的藥罐子,和寫滿藥名的一大排中藥柜,也漸漸地模糊起來。當最后一塊門板巨人般地嵌上去,藥鋪就完全被黑暗吞沒了。這時,我的心底就會騰起一股無比強烈的恐懼感。我就會不由自主地跑上去,緊緊地抱住七舅爺?shù)拇笸龋瑢⒁浑p驚惶的大眼睛貼近門縫,近乎絕望地攫著門外那一線也快消亡的殘光。

  小時候,我真的特別害怕夜晚,害怕黑暗。

  但我三歲之前不怕。三歲之前我還不知道什么叫黑暗,什么叫害怕。奶奶告訴我,那時每天吃過晚飯,天空的晚霞還沒有褪盡,她和七舅爺就抱著我去鎮(zhèn)上的劇院看大戲。在到劇院的兩三里路上,奶奶的步伐雍容而緩慢,她朝每一個熟悉的街坊笑著打招呼。于是,就有許多人湊過來抱我親我逗我,對奶奶說許許多多恭敬和夸贊的話。“偉寶寶,你不曉得,”奶奶在我長大以后對我說,“小時候你長得好乖態(tài)啊,好逗人喜歡哦!奶奶走一路高興一路。”到了劇院,我又被當演員的八舅爺抱到后臺,被一群嘻嘻哈哈的花臉花旦小丑們當寶耍,直到我眼皮打架沒精神理睬他們。因此,我三歲以前的夜生活特別豐富,晚上不讓出去,就又哭又鬧。這就苦了七舅爺,晚上只要不唱大戲,他就得盯著我和街上的細把戲捉迷藏玩游戲,一點辦法也沒有。如果我有個閃失,崽呀崽,奶奶就會一邊哭著哄我,一邊就把七舅爺罵個狗血淋頭。有一次,事情鬧大了。七舅爺見我和細把戲玩得正歡,估計不會出問題,就開小差和他的對象約會去了,不料我卻摔掉了兩顆門牙。奶奶從此就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讓七舅爺再碰我了,看見他就橫他的白眼,氣呼呼地總沒一個完。這一次我也慘了,慘的不是兩顆門牙,而是奶奶從此不讓出去玩了,除了看大戲。最要命的,是奶奶專門講鬼怪的故事來誘惑我,以轉(zhuǎn)移我夜晚外出的念頭。開始,奶奶講的故事美麗而神秘,什么狐貍精變成美女和白面書生談愛成家,但白面書生始亂終棄,最后壞人沒好報,死了變成了一只白尾狼。但這類纏綿的愛情故事對當時的我沒有太大的吸引力,聽多了就一點意思也沒有了,我就又吵著要到外面玩去了。我唯一的且最有威力的武器就是哭了。我的哭聲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就能驚天動地,除了打(但奶奶從不打我),足可擊敗奶奶任何的圍堵阻截和哄騙誘拐。奶奶終于絕望了,情急之下,奶奶不知把一個什么東西往門外一丟(我沒看見),啊的一叫,失聲呼道:“鬼!鬼來了——”又慌忙把我的頭緊抱在她溫暖的懷里。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但門外黑古隆咚里突然發(fā)出的奇怪響聲,以及奶奶驚惶的呼叫和摟抱,這個鬼就一下子就鉆進了我的大腦,直叫我在一陣強烈的冷顫之后,全身虛汗淋漓。奶奶怕真的嚇壞我,就大聲罵起鬼來,又百般溫柔地哄我入睡。這都是我長大之后奶奶告訴我的。她還告訴我有一次差點被鬼嚇死的故事。說實話,我對這件事已經(jīng)有了記憶。而且其中一兩個場景更是刻在我大腦的深處。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我快滿四歲。奶奶說,外公這個叫做福源堂的藥鋪,因為公私合營的事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全家人都出動了,把我孤零零地丟在后堂。這時有個小伙計敲響了窗戶,說街上飛來了好多好多螢火蟲,大家都追著捕呢。我爬到窗臺上一看,果然見一群小把戲在月光下奔跑,一大團螢火蟲被趕得四下逃竄。正好奶奶那天忘了給后門上鎖,我也忘了夜之鬼怪,爬上凳子開了門栓就走,投入了捕捉螢火蟲的行列。

  我是第一次看到這么多這么亮的螢火蟲。這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它們在夜空中畫著明明暗暗的弧線,像魔術(shù)師手中綻出的繽紛火花,像夜空中燃放的串串爆竹。我年齡小,抓不到,就充當了發(fā)現(xiàn)者的角色,興奮地大聲告訴伙計們,看,這里的一只好大;看,那里的一只好亮。說來也是有鬼,追來追去,我們就追到了碼頭上。這時,我發(fā)現(xiàn)了一只特大的家伙,正在碼頭旁邊的一間低矮店鋪的屋檐下藏著,像一個走不動的胖子,蹲在墻腳下休息。我心中一喜,就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想一個人捕獲這美麗的獵物。但是,當我笨笨地用雙手去捧捉時,這家伙一下子就彈到了碼頭上,且急急地向碼頭下方的湄水河飛去。也就是這個時候,幾乎所有的人都看到了這個螢火蟲王了,這時大家一起高喊著向碼頭涌來。我一急,就走下了碼頭的石板臺階,生怕大家搶了先。我還記得,在我下碼頭時,我聽見了湄水河隱隱的濤聲,甚至看見了河水變幻的光影。因為此刻我已經(jīng)感到一絲恐懼和不祥,感到如果再走去,那只螢火蟲也許會把我?guī)нM河底。我這一想,全身就起了雞皮疙瘩,兩條腿一下就抖起來。哪知就在這一剎那,不知哪個砍腦殼的一聲大喊:“鬼來了!”隨之而來的是眾人的一片驚叫聲,以及逃離碼頭的腳步聲。這時,我只記得我身后黑壓壓的一片人瞬間就蒸發(fā)了,然后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蘇醒后睜開眼睛的第一幕,就是淚眼婆娑的的奶奶一把抱我入懷。她嚶嚶地哭著,絮絮地說著,罵那些惡作劇的砍腦殼鬼,罵自己老糊涂,忘記后門上了鎖。她告訴我,剛才已經(jīng)請師公給我打了三個卦,一陰一陽一保卦,閻王老子下令把催命鬼喊回去了。“沒事了,沒事了,我偉寶寶福大命大。”奶奶說著說著就笑了,眼水倏的就綻開了花。過了幾天,奶奶又請了個瞎子先生給我算命。那情景我如今仍歷歷在目。算命是在后堂的大門口進行的。外公家的后堂有個又高又寬的臺階,一條長板凳橫過青石門檻,算命的先生拿把破二胡坐在上面,龍格龍格龍地拉了老半天,然后一邊用一雙枯黑的手在我身上摸著,一邊對我奶奶陰陽怪氣地嘰咕著什么,聲音低低的,怪怪的,老半天硬是沒讓我聽懂一個字。最后的結(jié)果是奶奶找來了幾段黑線,按照算命先生的囑咐,依次把我的頸脖、手脖、腳脖扎起來,扎成五個圈,像女人身上的飾物,丑死個人。奶奶說,這叫守魂,以后鬼來了就不怕了。

  我這次碰了鬼,奶奶對此深信不疑,我又怎么能疑而不信?但我總疑心那瞎眼的八字先生說了我許多不祥甚而 致命的話,不然,何以讓我守魂?又何以一天到晚不離我半步?我像奶奶手上的那顆金戒指,跟著她吃飯睡覺上廁所。這習慣直到我上了初中。那時,我已經(jīng)離開高沙,到我父親工作的一個煤礦讀書。奶奶也因為外公去世嫁給了一個鄉(xiāng)村教師。我上初一那年冬天,老人家從鄉(xiāng)下來看我。晚上睡覺前,我要到外面的廁所小解,正在用烘籠暖被子的奶奶一聽,非要親自帶我去,而且最惱火的是霸蠻要我像八年前那樣跟她進了女廁所。睡覺時她又要我抱著她的腳。奶奶的腳比過去粗糙多了,但不知為什么,我把奶奶的腳抱得緊緊的,那一晚睡得很香很香。這是奶奶最后一段時間帶我睡覺上廁所,因為上初二之后,我對自己的孱弱和膽怯不僅深感羞愧和痛恨,而且遷怒于奶奶的溺愛。所以,當奶奶再次以過去的方式和要求表示她對我的呵護時,我的反抗剎那間升騰到極致,那種毫無退讓的表情和動作,讓奶奶始而疑惑,再而驚惶,繼而顫抖,她不知哪里得罪了自己孫子了。她哭了,哭得十分傷心,不停地用手絹擦拭淚水。“偉寶寶長大了,不要奶奶帶了……”她喃喃著,喃喃著,最后終于在萬分無奈中妥協(xié)了,笑了。

  說實話,我的覺醒和反抗不是毫無來由的。我的膽子太小了,小到我經(jīng)常在獨處時看到鬼影。那鬼影有時像裊裊的一股煙霧,有時像豎立的一條蟒蛇,有時卻像追著人奔跑的猛獸。我每次在剎那間看見它們時,都嚇得我全身發(fā)抖,臉色發(fā)白,病個十天半月。最要命的,每當父母不在家,由我負責弟弟們的生活時,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怎樣的驚慌和恐怖中度過的。一到夜晚,我拿著一根竹竿,帶著弟弟到每個房間的床下柜底進行清剿行動,生怕有人或鬼藏在其中,好在我們睡覺時下毒手。這個行動結(jié)束后,我們又展開堵門行動。那就是用長板凳一條頂一條,從大門開始,一直頂?shù)綄γ娴膲δ_。然后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鉆進被子,蒙頭睡下,竟然連電燈也不敢熄滅。我母親知道這事后,就嘆息著對父親說:“這都是他奶奶嬌的。”父親卻狠狠地說:“哪是嬌的,是害的!”母親聽不得這種口氣,說:“自己的崽自己又不帶,還說人家害的,你良心都狗吃了。好歹我后娘全是一片好心。”

  我同意母親的話,這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我又非常恨奶奶,恨高沙,恨鬼怪,恨黑暗里那些搗蛋的砍腦殼鬼。我要成為三國水滸中那樣的英雄好漢,就必須告別這一切,告別懦弱和膽怯。然而,非常可惜的是,直到如今,我的膽子雖然大了許多,卻怎么也沒成為英雄,成為好漢。說句實在話,黑暗是永遠存在的,恐懼是人類生存的一種普遍的心態(tài),而鬼怪的有無,于科學則無,于社會則有。

  那年,我在隆回鄉(xiāng)下的奶奶重病。老人家九十高壽了,自知不久于人世,就很想見見她都帶過的我們幾個孫孫。帶著深深的愧疚(幾十年了,我極少孝敬過她老人家 ),我去了。當我跪在全身腫脹的奶奶腳下,看著她蒼老的面容,我不禁淚流滿面。奶奶的眼睛腫得僅剩下一只還留著一條細縫。她用手想撫摸我,卻沒有力氣。我便拉著她的手,在我的頭上、臉上、身上摸著。她老人家一邊摸一邊說:“這是我偉寶寶,我偉寶寶小時候長得好乖態(tài)……”我再也看不見奶奶過去那雙慈祥美麗的眼睛了,就哽咽著問:“奶奶,你還看得見我嗎?”奶奶的聲音突然亮起來:“看得見,看得見!”這時旁邊的親戚告訴我們,昨天奶奶的眼睛還腫得沒一絲縫,晚上聽說你們要來,怪了,早晨就睜開了這一條縫。怕這是天意啊。我們聽了大為驚訝。奶奶呢,此時嘴角卻浮出一絲我熟悉的難得的微笑。

  我們來時,天空晴朗;我們走時,大雨傾盆。我獨自打著雨傘快步走在前面,心里充滿了悲愴和凄涼。我想,這肯定是我最后一次看見她老人家了。于是,我就著滂沱的秋雨,毫無掩飾地號啕大哭起來。

  奶奶是在我回來后的一個星期去世的。第二年清明,我給她老人家去掃墓時,她靜靜地躺在一大片青悠悠的草地上。之后,我又特地去了一趟久違的高沙。在殘存的搖搖欲墜的木板屋前,在依稀可辨的黃家碼頭上,在靜靜流淌的湄水河畔,在面目全非的福源堂藥鋪里,我似乎想找回兒時的記憶,又似乎心如止水,什么也不想去尋找了??磥?,只有等到夜晚,等黑暗降臨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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