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文學報 | 鄭周明 時間 : 2020-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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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家席勒在《審美教育書簡》中曾說:“只有當人是完全意義上的人,他才游戲;只有當人游戲時,他才完全是人。”當西方學術界對傳統(tǒng)文化中的游戲精神一再深究研判并與當下現實聯系時,在中國,也有這樣一位兒童文學作家,試圖讓“童話”展現它作為一種本源性的精神的形象,繼而對世界重新解釋和重新命名。這位“清醒時做夢的夢想家”就是陳詩哥,近期他推出了“史上最長童話書名”的新作《一個迷路時才遇見的國家和一群清醒時做夢的夢想家》,帶領讀者闖入傳說中煞有其事的遠方異國,展開一段白日夢般驚異又美妙的流浪之旅,而他眼中的讀者,是富有童話精神的“0至99歲的孩子”。
國家與國王是陳詩哥過往寫作中顯著閃現的兩個詞匯,在他的童話作品中,這兩個詞匯都拋棄了世俗層面的含義,而單純指向各種詩性的世界,以及擁有“溫柔、謙卑、寬恕、忍耐的心”的孩子形象。對童話概念的再定義,可以從幾年前陳詩哥另一部著作《童話之書》中找到思想源泉,他講述了現代人生活在一個復雜的寓言世界,對童年世界已經產生了陌生感,幾乎也忘記了孩子的單純、熱情以及重新命名世間萬物的智慧和勇氣。這樣的童年精神曾經“拯救”了經歷過汶川地震的他,也與當下疫情期間呼吁的人類精神品質互為映照,他對記者表示,面對共同危機,更激發(fā)人類去追尋這樣一個普遍而常在的問題:“美好的生活需要我們怎樣的品質?”
記者:對異域世界的想象是全人類共通的夢想,比如中國古代有對桃花源、仙窟、湖底世界的想象敘事,西方也有對巨人、地精世界的傳說,新作《一個迷路時才遇見的國家和一群清醒時做夢的夢想家》里想象了如此多異域世界,但它們對現實世界形成了豐富的指涉。
陳詩哥:我對童話與現實的關系充滿了濃郁的興趣。譬如,《風居住的街道》的靈感即起源于我當時所住的出租屋附近的工人們午夜下班回來后在炒菜時被風穿送過來的飯菜的香氣。《一個迷路時才遇見的國家和一群清醒時做夢的夢想家》也是如此,譬如青草國,與其說這篇作品起源于我對青草的觀察,不如說來自于我對住在我周圍的處在底層人們的觀察:他們雖然清貧,難道沒有夢想嗎?他們當然有,只是缺乏關注。所以,我選擇了“夢想治國,四海為家”作為青草國的立國基礎。英國詩人丁尼生說:“只要你能從頭到腳弄懂了一根青草,你就懂得了上帝和人。”
土豆國、花人國、魚人國、歡樂谷、風車國、看不見的國家也是來自日?,F實的觀察,但我不會滿足于這個層面的觀察,我希望能在日常的表象之下尋找到世界的本來面目。就像跳上一個百米高臺,主要通過專注,抵達想象力的最深處,才能擺脫地心引力的束縛。想象力是一種向上的力,它是克服地心引力的最佳武器。在這部作品里,我希望探尋奇之日常和日常之奇。
記者:長長的書名很有意思,我們習慣了迷路時尋求準確的導航,習慣了提醒自己要保持清醒,完全忘記了小時候都是一個個愛做白日夢和奇怪想象力的自己,而這個書名對不同年齡的讀者形成了默契和提醒。
陳詩哥:這個書名不是隨便取的,而是有它的用意。什么叫一個迷路時才遇見的國家?我們有時候做一件事情,得需要為之著迷、沉迷,甚至為之痛苦、迷茫、迷路,才有可能抵達我們想要追求的境界。譬如,晉朝大詩人陶淵明的名篇《桃花源記》,那個漁夫就是迷路了才找到了桃花源,桃花源是我們中國最美的地方。后來他想再去找,卻再也找不到了。而在這本書里,主人公 “我”游歷了很多國家,追尋真正值得過的生活,這些國家都很有特點,也很有趣,但去了很多國家之后,他反而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樣的生活,最后在一座山上迷路的時候,發(fā)現了爺爺他們建立的王國,也就是“幾棵樹、一口水井、一個小山坡、一間鬼屋、一棟炮樓、背后的田野、遠一點的玉米地、螞蟻窩、田鼠洞”,一塊巴掌大的地方。直到這時“我”才明白,這些小小的國家和國王,才是他真正想要抵達的境界。
那么,什么是清醒時做夢的夢想家?我希望,孩子們除了有一顆溫柔、謙卑、寬恕、忍耐的心外,還需要有一些 “適度的理性”,因為現實中有懷疑、欺騙、暴力和苦難,如果我們稍有不慎,便會麻煩纏身。但又無需太多,適度即可。理性太多的話,味同嚼蠟。
我覺得,孩子就是清醒時做夢的夢想家,而童話就是迷路時才遇見的領地。當天地把存在過的一切都消失殆盡的時候,唯有那些清醒時做夢的夢想家才能召回那個迷路時才遇見的國度。
記者:遠行和歸來從過去文學中常見的一種母題,變成了21世紀非常普遍的人類流動狀態(tài),成年人或許更能感受到你書寫的這種感受,許多年輕人開始回歸家鄉(xiāng),帶著成熟的外部世界經驗再去審視家鄉(xiāng)、參與它的形象,無形之中也給了孩子一個潛移默化的認知,并且和文學書寫形成了對照。
陳詩哥:的確,在某種程度上,這本書也可以說是我自己的故事。人們?yōu)槭裁纯傄h走他鄉(xiāng)?古人說得好: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我卻想起了《西游記》,唐僧師徒為什么要歷經千辛萬苦,遠赴西天取經。那是因為取經的“經”,不僅是名詞 “佛經”,更是動詞“經歷”。也就是說,要有所經歷,才能取得真經。“我”走遍天涯海角、探訪世界的盡頭后,經歷了種種曲折離奇、刻骨銘心的故事,最終回歸故鄉(xiāng)和童年,重新成為0—99歲的孩子。
因此,書中的行走,不僅是指旅行,更是指人生的各種經歷。沒有事情不包含真理。所以,我們不要害怕我們所遇到的事情,人生不可能按我們所設想的進行,但只要我們心性澄明,就能從所經歷的事情中洞察真理。我認為這是一種真正的學習。
記者:在你的觀念里,童話是人類本源性的夢想,并非只是針對兒童的內容,并且把童話從過去較低的學術評價位置拉出來提高到一個比較哲思化的體系里,相信你也曾注意到不少爭議看法吧?關于童話是否應該以兒童直接的理解為參考標準。
陳詩哥:按如今文體學的界定,童話是兒童文學的一種文體,但我更認為童話是一種古老的本源性精神。這點與詩歌極為相似。我是從詩歌找到了一面童話的鏡子,從而觀照到童話到底是什么。在拙著《童話之書》中,我認為當今世界不是一個童話世界,而是一個寓言世界。在我看來,寓言世界的意義是人類為了填補人神關系的斷裂所造成的虛空而發(fā)明出來的。但是,孩子需要意義嗎?這是一個富有爭議的問題。在某種程度上,人們需要生活得有意義,但意義并非最高的境界。借用禪宗的三重境界來說:參禪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禪有悟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禪中徹悟,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是水。兒童是第一層,人們獲得意義是第二層,而重新成為孩子是第三層,在這第三層境界里,萬事萬物恢復了本來面目,散發(fā)著最初的光芒和趣味,我認為這層境界就是真正的童話世界,是一種返璞歸真,也即是老子所說的 “復歸嬰孩”。
寫完這本書后,我試圖總結我為什么要寫這本書,我很幸運地從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的著作中找到了原因,他在一篇闡釋荷爾德林詩歌的文章中指出:“詩人荷爾德林步入其詩人生涯以后,他的全部詩作都是還鄉(xiāng)……還鄉(xiāng)就是返回與本源的親近。……詩人的天職是還鄉(xiāng),還鄉(xiāng)使故土成為親近本源之處。”
可能會有人問:孩子能讀懂這一層面的意思嗎?那么,我想反問:孩子真的能讀得懂李白的《靜夜思》嗎?《靜夜思》不是童話,但有童話的特質:簡潔、鄉(xiāng)愁。這首詩,可以說是我們人生的第一首詩。然而,哪怕是這樣一首簡潔的詩,當中的每一個字孩子們都認識,字面上的意思孩子們也能明白,可是孩子們可能還是無法讀 “懂”這首詩的,它需要一些人生的閱歷才能體會得到。但這有什么關系呢,優(yōu)秀作品有如此多層面,內容、語言、細節(jié)、主旨,讀者總能找到切入作品的角度。另外,什么叫“懂”,孩子能體會得到某些意思,卻無法表達出來,這算不算“懂”?現在不懂,但過幾年后懂了,這算不算“懂”?我們不能總是以“讀懂”作為兒童文學的標準來追求。
記者:這就像成年人都曾經擁有那樣的童年,蓬勃的自信和親近自然的能力,但長大后似乎就忘記了,介于“懂”和“不懂”之間,和兒童之間的溝通也難以順達。這大約就是當我們現在討論中國童年的時候,其實是想同時討論成年人和兒童的共源。
陳詩哥:我想起一個難忘的場景。1999年12月12日,大學一年級,我和同學去清新縣桃源鎮(zhèn)了解當地的希望小學,我看到路邊站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右手拿著一根長長的竹竿,左手拿著一根短短的木棍,他眉頭微蹙,側著腦袋看著我們這群不速之客。他的衣服好多天沒洗了,但一點也不影響他釋放出一種充沛的高貴的氣場,那是一種國王的氣場。從他身邊走過后,我還回過頭看了一下:只見他呼嘯一聲,歡快地往村外奔跑,就像是去巡視他的國家。多年來,我對這一幕念念不忘,我在思索這意味著什么。我認定,這個孩子就是一個小國王。我后來想,每一個孩子,尤其是山區(qū)的孩子,他們都有一種蓬勃的童年精神,有一種原始的、詩性的、甚至狂野的想象力,它是孩子克服生活困境的天然的強有力的武器,我們應該順勢而為,把這種童年精神轉化為一種持久的生命狀態(tài):無論這些孩子能否走出大山,他們都能有勇氣、有力量面對他們的生活。
這樣的童年精神,對成人來說也是一種滋養(yǎng)。蒙臺梭利在《童年的秘密》里指出:“兒童的世界中隱藏著某些至關重要的秘密,這些秘密能夠揭開人類心靈的面紗;兒童的精神世界中也蘊涵著某種力量,一旦被發(fā)現,就能幫助成人解決他們自己個人的和社會的一些問題。”而成人一旦召回這樣的童年精神,他就能重新成為一個溫柔的謙卑的有理智的孩子,成為清醒時做夢的夢想家。這樣的夢想家,是有能力把世界建設得更加美好的。
記者:這種關聯性有時需要作家主動去發(fā)現和再現,你的新作里“國王篇”里主角就是自己的爺爺,完全是大家都熟悉的童年,這大約就是幾代人之間傳承的方式,或者說所謂的傳統(tǒng)性。
陳詩哥:其實,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爺爺,他在我父親十多歲時就去世了。我甚至沒有見過我奶奶,她去世時我只有幾個月大。因此我并沒有享受到爺爺奶奶講故事的快樂時光。但是沒關系,我照樣在我爺爺奶奶玩過的泥漿里快樂地長大了。我是一個總想追求一些新意的作家,但我不會、更不愿意與傳統(tǒng)隔離開,如果隔離開了,我會是一個很孤獨的人。我相信,沒有哪種創(chuàng)新不是在站在傳統(tǒng)的基礎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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