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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鑫森:活在口述史中的人

來源:湖南文學   時間 : 2021-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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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頭的話

  

  歲月如風,往事并不如煙。

  在古城湘潭,關于地下革命工作者鄒時杰的故事,雖不見于正規(guī)出版的史乘,卻在老少爺們的齒舌間倔犟地流傳,無休無止。

  我第一次聽說“鄒時杰”這個名字和他的事略,已是一九九七年夏,講述人是七十六歲的邢子興。那一年我四十九歲,在一所中學教語文,業(yè)余喜歡寫些文史類小文章,時或發(fā)表在本地報刊上,同事們戲稱我是“寫字匠”。

  一眨眼,二十四年過去了,我七十三歲了。

  邢子興早已鶴歸道山。

  但他當時來訪的情景,與我相對而坐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如昨。

  素不相識的老花工邢子興,在一九九七年初夏的一個黃昏,突然走進了我家的那個小院子。在虛掩的院門沒有推開之前,我正躺在置放于滿架牽?;ㄇ暗闹袼紊?,讀著一本描述昔日風云的《潭城文史》。很白的紙頁上,投下牽?;ǖt的光暈,黑色的鉛字宛如細藤纖莖,歷史在此一刻變得非常絢麗和輕盈。這一集的《潭城文史》是中共地下斗爭專集,那些場景和人物我們在電影、電視和小說中頻繁地看到,而且驚險得多。我的眼皮漸漸沉重起來。

  妻子到兒子家看望出生不久的孫子去了,家里就剩下我和我的影子。

  就在這時候,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趔趄地走進一位須眉皆白的老人,一臉的病容,雙目迷茫。他的第一句話含著由衷的驚喜:我終于找到了你!

  在西斜的余暉映襯下,老人的白須白眉白衣褂,染著點點猩紅,有如一尊紅色大理石雕鑿的石像,散發(fā)出一種莊嚴肅穆的氣氛。

  沏茶、讓座,仿佛相知已久。院角的一叢芭蕉葉中,傳出蟬輕悠的鳴叫聲,風細細地從牽?;ǖ闹θ~間穿過,花顫顫的。

  他說了他的姓名、年紀、曾經(jīng)從事過的職業(yè),還特別強調(diào)說:我是中共黨員。原來他就是附近雨湖公園退休的花工,而且是個高級花工。他說:我的身體快不行了,真的。我有一些真實的故事,我曾用這張嘴巴告訴過許多人,我是受人之托要這樣做的,我答應了并且這樣做了。但是我快不行了。我打聽到你住在雨湖邊的這條巷子里,又是個寫文章的人,我要把這些故事告訴你,讓你寫出來告訴更多的人,你一定要答應我。

  他的聲音嘶啞,但卻具有一種力度,聲音震懾了我。我說:我答應你。    

  他的嘴角溢出一抹笑來,然后開始講述他所知道的故事。

  邢子興的講述,極為詳細和生動,但是隨意性很大,缺少一種秩序。故事中反復出現(xiàn)鄒時杰、吳淵和蘇池三個人物。邢子興不讓我去拿紙筆進行現(xiàn)場記錄,他說:你要用心記,這是歷史。歷史,用心記才記得住。但是,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不得不把他的述說,進行歸類,理出一個頭緒來,命之為口述一、口述二、口述三。

 

口述一:鄒時杰這個人    

  

  我家世代以種花為業(yè),幾間泥墻瓦屋就立在雨湖的周家山旁邊。雨湖有上、中、下三個大湖,有山有橋有幾個舊亭子,算得上是湘潭的一個風景區(qū)。

  雨湖的得名,是因明代宗室的一個王妃春游此處而遇雨,只見煙籠柳堤、湖波空淼,賞心悅目之后遂留下此名。

  但自小我所見到的雨湖似乎從無人認真去修整過,到處野草雜樹連天,湖里瘋長著蘆葦、野荷、野菱角、雞頭,野兔出沒,白鷺成行,游人見不到幾個,冷清得嚇人。城里種花的雖有幾戶,卻以我家種的花最出名,常種的花木有茉莉、茶花、蘭草、鳶尾花、春海棠、秋海棠、金橘子、梅樁……幾塊花地,一個簡陋的花房,維系著一家半饑不飽的生活。我爹我娘因病無錢治療,在我二十歲那年相繼去世。我便擔起全家的生活重擔,一妻二子,在雨湖耕種煙霞。

  小時候我讀過幾年私塾,上街賣花時也喜歡從舊書攤上買回幾本詩詞之類的舊本子,閑時讀一讀,心里不知道幾多快活。

  我認識鄒時杰,是在一九四七年秋天的一個月夜。那時,我二十六歲了。

  那個月夜,月亮特別大特別圓,從湖里一躍而起,頃刻間湖里盈滿了晶潔的水銀。我正好從屋里走出來,幾乎與月亮撞了個滿懷。我看見湖里零散的一片片野荷葉上,水珠像夜明珠一樣放亮。晨放而暮收的荷花,直立在月光中,靜若處子。我突然想起古詞人“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的句子,居然有了雅興,便朝湖邊自家的小船走去。我渴望蕩一葉小船,盛一艙月色,在湖上巡游一番。槳聲欸乃,湖風徐來,到處飄著水草的芬芳,幾如世外。

  船劃到上湖時,在一個湖灣里,我忽然發(fā)現(xiàn)有一只顫悠悠的大木盆。這種大木盆,是專用來采菱采蓮采雞頭的,配上兩片小槳,進退自如。船漸近,見木盆里坐著一個男人,面色蒼老,雙手不停地撈起水淋淋的枝葉,采摘著綴在上面的紅菱角、青菱角。他還會很專注地舉起一串菱角,對著月光,看從菱角尖滴下的細細的水線,如同一個頑皮的孩子。這人的面目很生,似乎從沒見過。

  我把船靠攏去,他回過頭,對著我一笑,說:你可是花王邢?

  老兄,你怎么認識我?

  早就聞你的大名了。蕩舟賞月,只有你花王邢有這份雅興。

  那么老兄浴月采菱呢?

  見笑,見笑,生計所迫而已。

  再問,方知他叫鄒時杰,原先在縣政府當秘書,被裁員后,只好在雨湖的七仙橋邊搭個葦棚子,撈魚蝦、采菱、采蓮為生。年近不惑,無家室兒女,一人飽了全家不餓。

  鄒時杰從木盆中拿出一個老黃色的酒葫蘆,又用小刀飛快地剝出—捧菱角,說:邢老弟,不嫌棄的話,我們一起喝酒吃菱角看月光。

  酒是谷酒,菱角新鮮多汁,一天一地的月光漂染著我們,我們談得很投機。

  以后,我們成了朋友。

  我常去他的那個簡陋的蘆葦棚子,一張木床,一個舊柜子,還有一張小方桌。

  有一回,我去看他,他正在小方桌上畫畫。他畫畫不用顏料,只用墨。畫的是一幅荷花,幾片或舒展或翻卷的葉子,用的是很濃的墨,再用淡墨于葉后畫出一朵荷花,題款為:門外野風開白荷。我不懂畫,但覺得有意思,便開口讓他送給我。他答應了,補一行款:花王邢雅存。我曾勸過他,把蘆葦棚建到周家山下,臨湖,背風,我也好多來看望?;蛘?,到城中另謀—職業(yè),他畢竟是讀過書做過秘書的人。他說:我要在這里等—個人。

  我問:是你的朋友。

  他點點頭。

  我當時想,他也許是在這里等他的愛人,也就再不勸了。

  他也常于閑時到我家來,最喜歡的是逗我的兩個孩子玩,教他們寫字畫畫,孩子們一見他來就像過年過節(jié)。

  一九四七年的冬天,我見他生計艱難,就將小船借給他,并備了—張舊網(wǎng),告訴他到湖中去打魚,湖中魚多。老用竹扒罐在湖邊撈小魚小蝦,不是個辦法。

  他道:你如果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就收下。那就是打的魚賣了錢,一人一半。否則,我就不收這船這網(wǎng)。我只好答應了。

  在秋天的日子,我們經(jīng)常結(jié)伴去街頭,我賣花,他賣菱角、雞頭。選個熱鬧處,挨街墻而坐,一邊聊天,一邊做主意。

  他用一個很大的竹籃子盛著紅菱角、青菱角和雞頭。他一手拿菱角一手握把小扁刀,一削一剜,圓潤的菱肉便跳到一只大白瓷碗中。還有一個大白瓷碗,盛的是帶點微紅的雞頭米。雞頭,學名叫芡,雞頭米就是芡實。雞頭一身是刺,拳頭大一個,里面像石榴一樣擠滿了籽粒。

  吃這些東西的大多是小孩子。有的小孩子沒有錢,流著口水蹲在邊上看,鄒時杰便會抓一把芡實塞到臟乎乎的小手上,笑著說:吃吧。

  我發(fā)現(xiàn)鄒時杰讀的書很多,種花的不一定讀過《花經(jīng)》,但他讀過,而且讀得很細。他指著一盆玉簪花說:它又名捧玉簪、白玉簪,花葶于夏秋兩季從葉叢中抽出,總狀花序,花被六裂,雄蕊與花被等長。湘潭有個叫齊白石的畫家畫這花很傳神,不過他早已遷到北京去住了。

  在我和鄒時杰的交往中,曾發(fā)生過一件事。是一個春日下午的雨后,我正在花地里鋤草,忽然有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人來到我面前。他的目光很冷,看了我一陣,才問:你認得鄒時杰?

  我說:認得。

  你不僅是認得,是關系很親密,他是共產(chǎn)黨,你知道嗎?他又問。

  我說:我不知道他是什么黨?只知道他一年到頭打魚、采菱角、割棕葉、割蘆葦過日子,安分得很。

  他狠狠地盯了我一眼:他跟什么可疑的人有來往?

  我笑了:跟我來往最多,但我祖輩都在雨湖種花,城里有口皆碑。

  他哼了一聲,走了。

  這件事我沒有告訴鄒時杰。鄒時杰曾告訴過我,國民黨快垮臺了,如今到處在亂抓人,瘋了一樣。

  他真是共產(chǎn)黨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是一個好人。

  云開日出,新中國成立了。到處鑼鼓喧天,到處是紅旗子。

  當?shù)卣扇说轿壹襾?,送來了被褥、糧食,還動員我送兩孩子去讀書,學費一分錢不要。我病了的妻子,也被送進了醫(yī)院。共產(chǎn)黨真是好。因為那時還沒有國家的公園和園林處,我仍然在周家山種花,但日子好過多了。

  鄒時杰被安排去一個文化單位,但他不肯去,只說文化已經(jīng)生疏了,字都不會寫了,還是在雨湖謀生吧。我知道他是要在這里等一個人,他怕搬走了,來的人找不到他。這個人是誰呢?這么多年了,也不見來。    

       一九五一年,“肅反”開始了。    

       鄒時杰突然被逮捕了。    

       逮人的時候,我正在他家聊天,幾個解放軍戰(zhàn)士沖進來,一把按住了他。他一點也沒反抗,臉色很平靜。出門時,對著蒼天說了一句:老吳,你緣何還不來?只有你了解我。    

       老吳是誰?   

       我替鄒時杰收拾了一下屋子,床上有一張白紙,上面寫滿了“吳淵”兩個字。我?guī)шP了門,茫然地走回家去。    

       過了幾天,我被叫到了軍管會。一位年輕的首長說:鄒時杰是個潛伏下來的反革命。他先在偽政府做事,和一些軍政要員、特務來往密切;然后裝著被裁員在雨湖落腳。你經(jīng)常和他來往,是嗎?你出身好,要提高覺悟,揭發(fā)他的反革命言行。    

  我只好詳細地敘述我們的來往過程,并特意說了那個穿西裝的中年人來試探我的情景。   

  那位首長劍眉倒豎,說:糊涂!你能肯定來試探的人一定是國民黨的特務?你就能斷定鄒時杰是一個好人?豺狼有時會披上羊皮,蒙騙老實人?;厝?,好好想想,有什么情況隨時來報告。

  一個月后,鄒時杰作為一個潛伏下來的反革命被綁赴刑場槍斃了。

  槍斃鄒時杰時,我去了刑場。不管怎么說,我們朋友一場,我要去給他送送行。我一直看著鄒時杰,他被五花大綁著,臉色很痛苦,眼睛里充滿了委屈感。他似乎看見了我,輕輕地點了點頭。槍斃之前,鄒時杰只是慘烈地喊了一聲:老吳,你在哪里?!

 

口述二:南京來的老干部蘇池

      

  這么多年來,我沒有忘記過鄒時杰,我一直在琢磨:他怎么會是一個反革命?就因為我和他有過一段交往,在他死后的歲月里,我并沒有輕閑過,一直生活在他的影子之中。

  我現(xiàn)在要敘述另一個人物了,他叫蘇池,是一個高級干部,一個大干部。

  我認識他是在一九八二年春天,文化大革命已經(jīng)過去幾個年頭了。我當時六十一歲,按理說早該退休了,就因為我是一個高級花工,領導上要求我把幾個徒弟培養(yǎng)出來,再退歸林泉,安度晚年,我答應了。雨湖公園是一九五三年創(chuàng)建的,我是它的第一批工人。

  那個春天的上午,我因偶感風寒,在家歇息。突然公園的領導領著一老一少,敲開了我的院門。

  老人七十多歲了,他踉踉蹌蹌走上來,一把握住我的手,說:我終于找到你了。

  這是一種久遠的尋覓之后的一句由衷之言,正如我剛才走進你的院子,說的也是這句話,歷史有時驚人的相似。

  這位老人就是蘇池。是剛從高位上退下來任著顧問一職的老干部。

  他很客氣地將公園的領導打發(fā)走了,然后說:邢老弟,你不嫌棄的話,我和我兒子就住在你家里。我是為一個叫鄒時杰的同志的事從南京來的,他是我們黨的一個好同志。他是屈死的。許多冤假錯案都平反了,不能少了他!

  我突然嗚嗚地哭了起來。

  蘇池開始講述他所知道的故事:

  邢老弟,我不是湘潭人,我并不認識鄒時杰同志,我一直在南京從事黨的地下工作。我是一九四七年秋在南京被捕的,因叛徒出賣,我在回家的途中被逮住了,但叛徒對我不是很熟識,因此我只是作為有政治犯嫌疑而被關押的。我的這間牢房一共關了五個政治犯,其中有一個就是前一年從湖南長沙解送到南京的重要犯人吳淵,他是省城中共地下黨的領導人之一,兼帶負責湘潭、株洲地區(qū)的工作。    

  (我聽到“吳淵”這個名字,立刻想起鄒時杰被逮捕和被槍斃時所說的話。)

  我們五個政治犯,來自不同的方面,誰也不會輕易相信誰。五人中,吳淵年紀最大,那時他就將近半百了。他過堂的次數(shù)比我們多,每次拖出去嚴刑拷打,送回來時,身上血跡斑斑,昏迷不醒,但他什么也沒有說。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的關系變得親密無間。他的記憶力驚人,可以一字不漏地背誦《共產(chǎn)黨宣言》,可以很精到地講解《資本論》,可以哼唱曾風行于延安的革命歌曲。我們五人中,老吳和其他三個是確鑿無疑的政治犯,只有我,敵人還沒有抓到什么證據(jù)。南京臨近解放時,敵人開始了瘋狂的大屠殺,但隔江的解放軍的炮聲亦隱隱可聞。

  有一天夜晚,老吳把我叫到牢房的一角,詳細地講述了與他單線聯(lián)系的中共地下黨員鄒時杰的情況。按照地下工作的紀律,除老吳和鄒時杰單線聯(lián)系外,老吳的同事和上級都不知道鄒時杰為何人。他說鄒時杰是一個極有經(jīng)驗的地下工作者,曾以偽政府秘書作掩護,一個人不動聲色地引爆過國民黨的軍火倉庫,曾多次獲得情報,巧妙地通知已暴露的中共黨員轉(zhuǎn)移……老吳說:快解放了,將來能證明鄒時杰身份唯一的人只有我??礃幼游沂腔畈坏侥且惶炝?,我委托你一件事。他和我接頭的時間和地點,是每月的十號和二十號黃昏,在湘潭雨湖的七仙橋畔。你出去后,一定要找到他。否則,這樣的同志……弄不好會被打入敵人的行列。本應該寫個證明材料的,但這里沒有紙和筆。他沉思了一陣,突然撕下襯衣上的一塊布,咬破手指,用血寫下:鄒時杰同志是中共……再想把“黨員”兩個字寫完,牢門打開了。他忙把未寫完的血書塞給我,說一句:你要記?。∪缓?,就被拖出去了。

  我以為他是去過堂,過一陣會回來的,但一直到東方破曉,老吳都沒有回來。我們明白老吳被槍殺了。

  又過了些日子,黨組織通過各種關系把我營救出來了。

  我想,我應該遵照老吳的囑托,去一趟湖南湘潭,但革命形勢的發(fā)展,根本不可能有這樣一段時間,讓我從容往返南京和湘潭之間,上級安排了我更重要的任務。但我沒有忘記我對老吳的承諾!到一九五一年“肅反”時,我向組織上請了假,迅速地來到湘潭。第二天是十號,黃昏,我到了雨湖的七仙橋畔,沒有碰到鄒時杰同志,但看見橋畔的那個蘆葦棚子。憑我的敏感,我立即到了軍管會,詢問是否逮捕了一個叫鄒時杰的人。一位負責同志看了看我的介紹信,以及我的一身軍裝,很淡漠地說:反革命,一個死硬到底的家伙,拒不認罪,說那些揭發(fā)材料都是見風捕影,于是,把他斃了!

  我跌坐下來,緩緩地從懷中拿出那個血字布片,說:他是中共黨員,這是他的上級吳淵同志寫的。

  他問:有吳淵同志的證明材料嗎?沒有?這血字能證明什么呢?而且“中共”后面沒有字啊,是“黨員”還是“叛徒”?說得清楚嗎?同志,我們不能掉以輕心。

  我默默地收好了血書。我要求看一看有關鄒時杰的案卷,他無可奈何地答應了。在審訊鄒時杰的記錄中,我看到了他對在吳淵領導下的地下工作,作了詳盡的交代:引爆火藥庫,竊取情報,通知同志們撤離……還敘述了在吳淵“失蹤”之后,他被裁員,然后搭葦棚于雨湖,天天等我們的同志來??墒?,除吳淵對我講述的話可以印證外,沒有任何吳淵留下的文字根據(jù)作為佐證。但從字里行間,我看到了一個真正的共產(chǎn)黨員的光輝形象。他是冤死的。我還看到了有關邢子興的談話記錄,知道你是一個花工,一個和鄒時杰有深交的人。我離開軍管會后,沒有去找你,怕給你添麻煩。于是,我孤零零地回了南京,并將此行的情況向領導作了匯報。我知道,只能等待,等待時間來證明,等待一個歷史的機會。為了這個承諾,幾十年來我睡不安吃不香。

  聽完蘇池的講述,我感動得老淚縱橫。那位可敬的吳淵,在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時,還記得鄒時杰,怕他在未來的歲月中受委屈。而鄒時杰在被逮捕和被槍殺時所呼喊的話,老吳在九泉之下一定感應到了。這是一種知音之間的互相尋覓,可惜的是時空的錯位和阻隔,終至沒有呼應成功。而眼前這位高齡的蘇池,為了這個承諾,三十多年來一直銘記于懷,此可謂千古高情。    

       蘇池叫兒子打開一個保密箱,從里面拿出血字布片,小心地攤開來。布色已發(fā)黃,血字呈暗紅色,蒼勁有力。望著這血字布片,我只覺得心口一陣陣絞痛。    

  此后的半個月,蘇池由兒子領著跑市委、市政府、公安局查閱檔案,呈交各種材料,回到家里,蘇池氣喘吁吁,疲憊不堪。因為蘇池級別高,有關部門在他離開南京后又打電話到市委,故而驚動了各方領導。我家里一時熱鬧得像集市,請他到賓館去住,請他赴宴,請他去風景區(qū)玩,蘇池一一謝絕。他還和兒子雇出租車去了一趟省城,在公安廳領導陪同下,查閱許多檔案資料。那天,他們回到我家,興奮得一臉通紅。他告訴我,在敵偽檔案中,有一份軍統(tǒng)湘潭站的“密件”,上寫:隱于雨湖的鄒時杰可能是中共黨員,但無確證。這至少可以說明鄒時杰不是敵人。另有一份解放后地下黨負責人的回憶錄,內(nèi)稱當年的引爆火藥庫、竊取幾份重要軍事情報和某年某月某日通知我方同志撤離,系我地下黨所為,但不知具體人是誰,很有可能是與吳淵單線聯(lián)系的同志有關。當年在獄中時,吳淵的話可與之互為印證。吳淵說過:是我們的同志干的!可惜吳淵已犧牲,無從查考。    

  蘇池因勞累奔波,原本有老傷老病,又得了重感冒,咳喘得很厲害。小城醫(yī)院條件差,再待下去,會耽擱治療的。他的兒子力勸他速回南京,我也勸他回去。反正我在湘潭,可以等到消息的。蘇池同意了。

  臨別,他說:邢老弟,鄒時杰不平反,我心不安。我有愧啊,吳淵交代的事,我沒有做好啊。我把這個血字布片留給你,做個紀念。我是擔心萬一鄒時杰同志平不了反,他是在湘潭被槍殺的,許多老人都有印象,一直以為他是反革命。你有一張嘴要把鄒時杰的事跡告訴你碰到的人,一傳十,十傳百,有口皆碑,讓一個共產(chǎn)黨員光光彩彩地活在老百姓的心里。邢老弟,你要答應我。

  我握住蘇池的手,哽咽著說:我答應你。

  第二天,蘇池父子回南京去了。同年年底,蘇池因病治療無效遺憾地辭世了。

  我懷疑蘇池是憂郁而死的。 

  但我不會忘記對他的承諾。正如吳淵委托于蘇池,蘇池委托于我,我要用我的嘴為鄒時杰立碑,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息。

 

口述三:我用口為一個共產(chǎn)黨員立碑

      

  我明白鄒時杰的平反將變得遙遙無期,“存疑待查”會成為一個歷史的懸案,我不能再等待了。正如蘇池所囑托的,我可以用嘴講敘共產(chǎn)黨員鄒時杰的事跡,讓老百姓為他平反,口口相傳,同樣可以成為歷史。上古史不是口口相傳下來的嗎?

  自鄒時杰離開人世,我一天也沒有忘記過他,我不相信他是反革命,槍斃他時,罪狀除了他在偽政府任過職外,其他的都是強加給他的不落實處的“罪證”。好在我只是一個種花的工人,三代通紅,窮得叮當響,是共產(chǎn)黨的依靠對象,沒有誰來找我的不是。夜深人靜,我會尋出鄒時杰送我的那幅國畫《門外野風開白荷》,細細地看,細細地回憶一些往事,心里總縈繞著一份哀楚。

  但到了一九六六年后的那段特殊歲月,我就隱隱感到一場災難即將來臨,造反派老是用一雙懷疑的眼睛在我身上掃來掃去。我明白他們要對我下手了。我趕忙和老妻一道,把鄒時杰送我的畫裝入一床拆開的棉絮芯里,用線小心地縫好,再在外面裝上被套。

  果然,造反派從公安局的檔案庫中,翻出了我當年敘說與鄒時杰交往的那份記錄,認定我是一個潛伏很深的反革命。抄家,可惜沒有找到任何企圖“變天”的罪證,但批斗是不可少的。不管他們?nèi)绾魏鸾?、審訊,或逼迫寫交代材料,我?ldquo;口供”始終忠實于當年的那份記錄,我決不說決不寫“反革命鄒時杰”這幾個字,我只客觀地說出我對鄒時杰的認識。我的老妻和兩個孩子也受到牽連,但他們能理解我。

  斗來斗去,造反派也沒什么招數(shù)了。不管怎么說,我出身好,又沒有丁點現(xiàn)實錯誤,只好警告我好好種花,改造思想。我便又回到我諳熟的花圃花房,但我常會在大白天,情不自禁地走到雨湖的七仙橋畔,久久地佇立。我相信鄒時杰的靈魂還在此處等待。我說:老鄒,我們委屈了你!

  盡管一九八二年蘇池來湘潭四處奔走,終無結(jié)果,此后有關部門也很重視此事,但到底找不到為鄒時杰平反的有力證據(jù),只好有待來日甄別。

  而我再不能等待了,我開始用我的口,逢人就講述鄒時杰的生平事跡,一邊講還一邊展示那個血字布片。聽的人嘆息、流淚,都說這樣的好黨員到哪里去找!

  古城湘潭有許多茶館,一向不太參加社會活動的我,開始熱衷于坐茶館了。這種老式的茶館,來的多是上年歲的人,這些人大多知道當年鄒時杰以反革命罪而被鎮(zhèn)壓的事。大步橋、石子垴、蘭布街、和平橋、筷子巷、坡子街、三義井……凡有茶館的地方我都去坐過。沒退休前,是晚上去。退休之后,是白天、晚上都去。老伴說我:只有三餐飯回來吃,再就是深更半夜回家來睡,其余的時間都賣給茶館了。我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講我所認識的鄒時杰,講蘇池和吳淵所描述的鄒時杰,講吳淵和蘇池這兩個老黨員。十幾年了,鄒時杰的故事已經(jīng)傳得很寬了,都知道他是個英雄,是個好黨員,可惜被埋沒了。我講,人家聽了又去講,這陣勢好生了得。

  早幾年的一天,我在板塘鋪的一個茶館里,和一桌子不認識的老人講鄒時杰的故事,剛講完,有一個老人驀地站起來,說:你講得不對,我當年審問過他,他是個地地道道的反革命,你這個布片片作不得數(shù)的!

  我火了,問:你說他是反革命,有什么根據(jù)?

  他在偽政府當過秘書,還有群眾的揭發(fā)材料。

  這是罪證?他當過偽政府的秘書,是黨安排他打入敵人內(nèi)部的。他還有什么罪證?殺過共產(chǎn)黨?搶過老百姓的東西?那些揭發(fā)材料你們查證過嗎?

  沒有。不過,布片上的“中共”兩個字后面,沒有寫“黨員”兩個字,假如是“叛徒”呢?

  放屁。是“叛徒”還要寫什么,他在偽政府任過職,如果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新社會會放過他?正因為他是中共黨員,以隱蔽身份為革命作了貢獻,吳淵吳老革命才要證明他的歷史。你們說是不是?

  大家一齊點頭稱是。

  那個老人忙悻悻離座而去。

  我好得意。

  假如我身體好,我還會講下去的,一直講到死。但是我不行了,我患了絕癥,是肺癌。我一直在尋找一個會寫文章的人,我早就注意到了你,你寫過許多關于湘潭歷史的文章,很真實,我對你有一種信任感。于是,我冒昧地找上門來,把這個故事講給你聽,希望你將來寫出來,告訴更多的人,讓更多的人去傳頌鄒時杰,傳頌吳淵和蘇池,他們是真正的共產(chǎn)黨員,實事求是,忠于歷史,肯對歷史負責。你要答應我。

  這個血字布片,我就留給你了。這是一段歷史的注腳,血寫的注腳,你要好好保存。

  至于那幅畫,我已囑咐兒孫,在我死后,和我一起燒掉。我要帶著這幅畫,去另一個世界會合鄒時杰。我之所以一直保存著它,就為了證明我一直堅信他是一個好人。他就是野風中開放的一塵不染的白荷。    

  你是老師,又是作家,你要記住我的囑托。    

  再見,我走了。  

 

不是尾聲

      

  一九九七年夏天的那個傍晚,當我把邢大爺送出小院,望著他漸遠漸杳的身影。淚水忽然盈滿了我的雙眼。    

  我應該把這個故事寫下來。    

  我開始回憶邢大爺?shù)目谑?,并整理筆錄下來。然后又去檔案館查找有關資料。兩個月后,我寫好了實錄文本《活在口述史中的人》,再復印了幾份。準備去送給邢大爺審看時,他的兒子突然打來了電話,說他父親已經(jīng)過世了,后事很簡捷地料理完了,讓我別忘了對他父親的承諾!    

  我拿著文章復印件,走進了雨湖公園,沿楊柳依依的長堤,來到七仙橋邊。正是黃昏,涼風習習,紅霞映在湖水里,宛如釅血,觸目驚心。游人很少,鳥鳴一聲一聲地加重著寂靜。我覺得鄒時杰就在我的旁邊站著,今天是十號,是他和吳淵接頭的日子。我的眼前漸漸幻現(xiàn)出鄒時杰的模樣,黑色的短布褂,黑色的長褲,蹬一雙黑布鞋,他的臉上有了欣慰的笑容,雙眼閃亮如電。他知道無數(shù)的口碑,寫著他真實的履歷,而且心寫的文字是歲月的風雨無法剝蝕的。    

  我蹲下來,點燃這篇文章的復印件。我說:您讀一讀,這是邢大爺口述的底本,我只是個記錄者。

  火光跳躍著,紙灰隨風揚起,飄向很遠很遠的地方。 

  幾天后,我把此文送到《潭城文史》編輯部,希望能登載出來,讓更多的人看到。編輯客氣地說:“文章是不錯的,可我們是公開出版的正規(guī)文史刊物,即便是口述實錄,也必須真實有據(jù)。祈諒,祈諒。”

  我辜負了邢大爺?shù)膰谕小?/span>

  在此后的歲月里,我只能效仿邢大爺?shù)目谑鲂问?,不管在什么場合,人多還是人少,滿懷敬意地講述鄒時杰的故事,講述蘇池、吳淵的故事,講述邢大爺?shù)墓适?。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會一直講下去。

  不知不覺我七十三歲了。人生易老天難老,但我講的故事不會老,故事中的人不會老!

  我相信會有那么一天,平凡而偉大的共產(chǎn)黨員鄒時杰,還有蘇池、吳淵、邢大爺會從口述史中走出來,走進紙寫筆載的正史!

  每月的十號、二十號,我會情不自禁地走進雨湖公園,在七仙橋邊的石凳上坐下來,聽湖水輕輕拍擊堤岸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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