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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躍文:再謁魯迅

來源:新湘評論   時間 : 2021-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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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王躍文

  大約13年前,我第一次造訪紹興,只為拜謁魯迅先生。我原來想象中的紹興,自然是先生在《社戲》《風(fēng)波》《祝?!贰犊滓壹骸防锩鑼懙乃l(xiāng)。到了紹興,但見縱橫交錯的河道,高高拱起的虹橋,絡(luò)繹往來的船只,還有作為舊風(fēng)物點(diǎn)綴在水道間的烏篷船?;秀遍g,我覺得某只烏篷船上就坐著當(dāng)年回故鄉(xiāng)的先生。先生的故居雖已不全是原貌,氣象卻是我在腦海中早熟識的。老臺門,新臺門,舊時合族而居的老宅子,形制和格局描述著長幼、尊卑、男女、主仆等古老的中國秩序。只是不見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也不再見著戴瓜皮帽的男人,或是穿藍(lán)夾襖、月白背心的女人。咸亨酒店門前滿是天南地北的游人,他們是來看曲尺形大柜臺的,再溫一杯紹興黃酒,吃一把茴香豆。

  初次造訪時正是夏天,先生故居庭樹蒼翠,墻腳青苔綠得發(fā)光。臺門、廳堂、天井、堂屋、廂房、書齋、灶屋,一進(jìn)進(jìn)往里走,跨過后門就是百草園。我自小很向往課文里讀到的百草園,因自家也有那樣的菜園子。但我那天看到的百草園,已不是魯迅先生寫過的樣子,菜畦依然有的,皂夾樹、桑樹、何首烏和木蓮樹,都不見了。傳說中藏著巨大赤練蛇的草叢也無處可尋。我在自家菜園里是見過赤練蛇的。那蛇從鄰家紅薯地里爬出來,從我家菜地逶迤而行,慢慢鉆進(jìn)我家墻腳的洞眼里去。老輩人講,屋場蛇是靈物,原是祖先化身,不能去打的。我即使相信赤練蛇是祖先的靈,當(dāng)時也是怕得雙腿都僵了。我也在自家菜園里捕過蟬,那是幼時夏天必做的趣事。我的家鄉(xiāng),蟬是叫作早禾郎的。這時節(jié),禾稻熟了,農(nóng)家正在收割谷子。大人們忙著往村里擔(dān)谷子,我在菜園里捉早禾郎。

  先生誕辰140周年之際,我去紹興再謁先生。汽車飛馳在紹興的高速公路上,沿途可見蜿蜒清亮的水道,谷穗金黃的田疇,屋舍儼然的村莊,操場上奔跑著孩子的學(xué)校。這些村莊,或許就是先生當(dāng)年從烏篷船的縫隙里望見過的吧,卻已早不是“蕭索的荒村”了。上虞的國瓷,諸暨的珍珠,達(dá)利的絲綢,紹興各色各樣的寶貝讓鄉(xiāng)村越來越富饒。徜徉在米果果小鎮(zhèn)、柯橋柯巖,所見依然是獨(dú)有的紹興風(fēng)情和水鄉(xiāng)景致,彌滿心間的是愜意與祥和。白馬湖畔的春暉中學(xué)尤其引人流連,李叔同、夏丏尊、朱自清、朱光潛、豐子愷等名家大師曾在此做過教師,學(xué)校還邀請過蔡元培、何香凝、俞平伯、柳亞子、陳望道、張大千、葉圣陶等各界碩宿賢達(dá)講學(xué)或考察。徜徉湖邊豐子愷居住過的小楊柳屋,放眼小屋周遭的垂柳和殘荷,默想屋頂?shù)脑律退娠L(fēng),便最能會意豐子愷先生漫畫的趣味,比如,“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將一面與桃花”“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

  這回再次跨進(jìn)周家臺門,我的腳步更輕,更慢,心也更沉靜。人的聯(lián)想有時是無來由的,望著故居照片上先生指間的煙頭,我想起魯迅先生說過的話:“文藝是國民精神所發(fā)的火光,同時也是引導(dǎo)國民精神的前途的燈火。”夜寒露重,緇衣濕冷,“夜正長,路也正長”,先生指間的煙頭總是燃著的。他終究未能忘卻劉和珍、馮鏗、柔石、胡也頻。這些青年的血層層淤積起來,埋得先生不能呼吸。他的那些能讓自己“延口殘喘”、并且燃燒至今的文字,便是那永不熄滅的煙頭燒出來的吧。

 

  我珍藏有新舊兩套《魯迅全集》,都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版本。先生的作品我是通讀過的,倘若非要說個最喜歡來不可,首推《阿Q正傳》。先生刻畫的阿Q形象,既是中國的,也是世界的。哪怕在今天,我們每個人也要警惕阿Q神魂附體;或者說,阿Q其實(shí)已趴在我們背上,要提防他站起來取代了我們自己。

  先生的名篇我會時常溫習(xí),偶爾也會“挑刺”。比如,先生在《藥》里寫華老栓“擦著火柴,點(diǎn)上遍身油膩的燈盞,茶館的兩間屋子,便彌滿了青白的光。”我便覺得“青白”二字用得不甚確切。華老栓點(diǎn)的該是桐油燈,那光應(yīng)是昏黃色的?;蛟S,“青白”更顯秋的肅殺?凄冷的“青白”調(diào)性,可能正是先生寫作時的心境吧。但某些別人的挑刺,我卻是一定要為先生辯護(hù)的。比如,“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鄰居們依舊唱著留聲機(jī)、弄著孩子、狂笑和打牌,先生的結(jié)論似乎是“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有人便問:先生怎敢如此冷漠呢?但是,倘拿來《而已集·小雜感》細(xì)細(xì)地多讀幾遍,想想那些日子發(fā)生了什么事,想想那些日子先生是何等痛苦,便不會覺得先生的冷漠了。先生這篇小雜感寫于1927年9月24日,次日便是先生46歲生日。那一年,中國血雨腥風(fēng),無數(shù)人頭落地。一個“背著因襲的重?fù)?dān),肩住了黑暗的閘門”的人,一個“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的人,一個“心事浩茫連廣宇,于無聲處聽驚雷”的人,在那些日子里心情該是何等煎熬!

  我越是到了中年以后,越愛魯迅先生的文字。先生的文字犀利深邃,也溫暖慈悲。他的所愛、所憎、所憐、所痛,我也有同心切膚之感。他對歷史、世道和人性洞穿之清醒與冷峻,他的堅(jiān)韌、勇猛和正氣,我追慕而景仰。先生的文字,有些以前讀不懂的,現(xiàn)在能讀懂了;有些以前以為讀懂了的,現(xiàn)在卻有了不同的理解。先生是我的文學(xué)源泉,也是我的思想源泉,甚至,先生是我人生道路的導(dǎo)師。我記得錢理群先生說過,魯迅是他一位隨時可以談話的朋友。往歲月深處走,我很認(rèn)同錢理群先生這句話。我內(nèi)心的許多矛盾糾結(jié),魯迅先生當(dāng)年也是有過的。佇立在三味書屋門口,我想著那位曾在桌上刻“早”字的學(xué)童,他后來成了戰(zhàn)士,成了屹立不倒的旗手,卻也是可親可敬、有血有肉的真人。先生正像《論語》里子夏描述的君子: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

  (選自《新湘評論》2021年第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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