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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世兵:公交開進家門

來源:湖南作家網   時間 : 2022-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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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佬佬,身體好得差不多了,我和你娘商量,準備回鄉(xiāng)下去了?!?0歲的老爹眼巴巴地望著我,似乎期待我的準許,然而一旁的娘早己收拾好行李,又不容我置疑。

“還是在我這里多休息兩天,再回吧?!薄吧嚼镞€有幾畝西瓜,等著我回去伺候哩。”我拗不過爹,勸道:“回去莫做事了,做了一輩子,該放下了?!钡蛔髀暎敖裉熘苣?,我送你們回去吧?!蔽冶称鹦欣畛鲩T,娘柱著拐杖,爹挽著娘的手,慢慢地朝纖夫廣場挪去。

這時候,綠皮公交車已在縣城沿江大道酉水纖夫廣場靜靜地候著,就像一尾用肺呼吸的魚,屏住呼吸,蓄積力量,等待我們的到來,準備返程。

端午節(jié)前后,爹因莫名的病住了一個星期的院,又外出找熟悉的醫(yī)生吊了幾天藥,熬過了生命中疼痛的日子。這幾天,空中飄灑著淅淅瀝瀝的小雨,爹娘的心隨天氣淅淅瀝瀝,我的心也淅淅瀝瀝。

走走停停,不到10分鐘的路程,我們走了30分鐘。上車,放下行李,靠在坐位上,爹娘轉頭望著窗外,好奇地打量著廣場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早晨的纖夫廣場,人流開始從四面八方向這里匯聚,大多是一些老人,三個一群,五個一堆,圍坐在涼亭里,或唱山歌,或下棋,或打紙牌……開始打發(fā)一天的光景。沿江大道臨河一側,不少年輕人漫游步道,放松心情,鍛煉身體。我的目光尾隨他們的腳步,向酉水畫廊深處追尋。

“噠噠,噠噠噠……”公交車的馬達聲打斷了我的目光,車輛掉頭,沿著遷里公路自縣城向碗米坡奔去——浣翠橋,老鷹嘴,202村,江口紅石林,迎鳳觀景臺,柳樹坪,碗米坡水電站……酉水如畫,撲面而來,激蕩爹娘心里的漣漪,也滌蕩我心里的塵埃。

這一路,短短20多分鐘的路程,爹卻走了80個春秋,我也走了55個冬夏,其中的酸甜苦辣,遍嘗個夠,反哺成人生百味。

公交車在寬闊平坦的炒砂路上盤旋,娘轉過身說:“小時候,那日子很苦,你們三兄弟吃不飽,餓得不像樣,你爹當小學老師,一個月工錢只值一只老母雞。你爹不干了,回到家里當農民,上山沒日沒夜地挖葛粑粑、蕨粑粑,雖然缺油少鹽,總算有口吃的?!蔽邑Q起耳朵聽著,生怕錯過每一個細節(jié)。窗外一頁一頁翻過的美景,重疊著我50多年的過往,即使娘不說,我的心里多少有點印象,那日子確實是熬過來的。

那時我還小,沒把苦日子當回事,也沒把爹娘的辛勞當回事,現在回想起來,有多少頑皮,就有多少后悔。7歲讀書,上課不是搗蛋,就是溜號,打野仗,放到現在妥妥的一個“學渣”,留級肯定少不了我的份,又碰上五年制改為六年制,14歲小學混畢業(yè)。逃一次學,我要挨娘的一頓揍,見狀,爹總是要攔著娘,說:“莫打莫打,佬佬還小,長大了,自然會懂事的?!?/p>

爹留給人的印象——老實,勤扒苦做,全大隊老少公認。幾年功夫,爹把文質彬的小學老師置換為憨厚質樸的農民,還被選為生產隊長,正準備帶領村民大干快上。政策變了,開始實行土地承包到戶,爹有的是力氣,也被生活逼出了智慧,窮盡一切辦法找自家的活路。

兄弟仨的成長,關乎這個家的前途命運,爹的心里很明白,養(yǎng)兒不讀書,不如養(yǎng)頭豬。大哥考取葫蘆二中讀高中,是父親挑著擔子,走了100多里山路,送去的。我混進了普戎五中讀初中,也是父親走了60多里山路,送去的。可以說,我的人生每一步都復刻著爹的樣子。

山路漫漫,書途迢迢,這輩子爹娘總是在人生的路上與兒女迎來送往,割不斷的是血脈,是親情,舍不下的是子女,是兒孫。

有了第一次,剩下的路,還得靠自己走。去普戎,走山路,翻山越嶺九上九下,路途遙遠,娘早早地起床,備好足夠用一個星期的大瓶酸菜或酸辣子,我隨身挎著,從普溪湖穿隴湖越座湖上松溪,從松溪翻咱科洞橫穿兩峰跨塊洞上桐木枯下普戎,翻過九座山,跨過九條溪,到達普戎己是下午四點鐘,滿頭大汗,足底起泡。每個星期往返一趟,必不可少。更多的時候,沿途邀約同學,走大路,從夜咱上西沙到昂洞下潭家,至小橋轉龍溪至普戎公路,路雖寬闊,但凹凸不平,泥濘不堪,沙石砥腳,速度稍快,節(jié)省了一些體力。到學校,一周的伙食要交5斤米,5元錢,剩下的只有可憐巴巴的幾元零用錢。所以,每個來回,交通基本靠走,不敢奢望坐班車,途中能臨時搭乘手扶拖拉機,走一程,便是阿彌陀佛了。這條路,我走了3年,如今己變成了水泥大道,通向村村寨寨,每家每戶。

我在普戎那頭苦讀,爹娘在家里這頭苦干。那個時候,辛苦了一年,勞作出的糧食交足國家的,余下的還不能糊口,經常斷頓,更不要說有閑錢供我兄弟仨讀書了。沒有辦法的辦法,娘賒了別人一頭母豬,養(yǎng)豬崽賣豬崽,一年兩季,換來的錢供我讀書,時常足襟見肘。爹承包了生產隊的鋸木機,為隊里和四鄰八寨的農戶加工木材,收取加工費,每年上交完承包費,還有些結余,續(xù)上了我的學費和伙食費,偶爾也增添了幾元零花錢。

遷清公路七彎八拐向前延伸,公交車也七彎八拐,拐進了一片開闊地。娘望著窗外,喃喃自語:“快到了?!”“是的,到迎鳳莊了,對岸就是押馬坪?!蔽铱隙ǖ恼f,娘的神志開始糊涂了,但家鄉(xiāng)的大致方位和風物還是記得。爹卻一直背靠座椅打瞌睡,神游在自己的夢里。

三年后,我獨自挑著行李走回家。爹投來關注的目光,和藹地問:“佬佬,有把握考民中嗎?”差不多吧?!”我有點猶豫,還有點自信。接到民中錄取通知書時,爹娘高興地像大隊書記,逢人便講,恨不得用大隊的廣播把消息播一遍,仿佛我就是他們的腰桿子,挺起胸膛做人做事的勁頭更足了。

去縣城讀書,那時還沒有遷清公路,我的往返交通基本靠坐,坐著本村或上游的客船,來來去去,既興奮又焦急。學校號稱湖南省高級民族中學,學校里大部分是衣著樸素的老教師,比如徐一元,周啟麗,全卓然,符順平……個個都是行家里手,在湘西教育界都是一頂一的存在。也還有少數衣著時髦的青年教師,比如高一時的班主任姚建江,高二時的班主任田明……初出茅廬不怕虎,嶄露崢嶸。我穿著娘縫縫補補的補巴衣褲走進了老師為我們新生預設的戰(zhàn)場,怯生生地走進了老師的視野,走進了知識的海洋,就像五月的秧苗,遇到陽光雨露,拔節(jié)生長。每逢周末,我像霜打的野花,蔫了。若是下雨,河碼頭泥濘不堪,不小心會滑倒,上得客船,機聲隆隆,撩撥心情煩躁不安,更要命的是,不到20多里的水路,到處是激流險灘,翻船的危機四伏,時常要逆行兩個多小時,有時還要拉纖走灘。若碰上酉水河發(fā)大水,更是險象環(huán)生。

回家的路再遠再險,終究擋不住回家的向往。每每回家,我怕對視爹娘的目光,怕一開口要生活費,換來父母的一聲嘆息。寨子里的木料差不多鋸完了,弟弟跟著我的步子,考上了民中,哥高中畢業(yè),分數上了大專線,正是用錢的要緊關頭。爹開始沒日沒夜地竄走四鄰八寨鋸木料,掙回一些花花綠綠的票子,交到娘手上,勉強維持著一家人的生計。有時回來,我見娘手足無措,就知道娘手里沒錢了,心里既內疚又無奈。然而娘并不氣餒,連夜走親靠友,借來了我下一周的生活費,交到我手上,我心懷忐忑,暗下決心,絕不讓娘失望……

“碗米坡水電站到了,到站的乘客請下車?!彼緳C的吆喝打斷了我的思緒,也打斷了爹的夢。我背上行李,攙扶著娘,下車,讓他們在前面慢慢走。這時,雨停了,陽光普照,寬闊的路面倒映著爹娘蹣跚的背影,我跟著背影走去,走向陽光明媚的日子。


作者簡介:宋世兵,保靖縣文聯主席、作協主席,系湖南省作協會員,毛澤東文學院11期中青班學員,省作協八大代表,省散文學會員,一、二大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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